九零年代 038
菜花蛇
楊鑫沒有告訴媽媽學校的事。她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到教室,
跟同桌說:“我媽媽沒錢給我交學費,
老師不讓我上課了。你能不能幫幫我,
每天老師講到哪裡,
跟我說一下。佈置的作業告訴我。”
“當然可以啦。但是,你真的不上課啦?”
楊鑫說:“他不讓我上課,
我能怎麼辦。”
“你讓你爸媽給你交錢吧。”
“我爸媽沒錢。”
“讓他們去借嘛。”
“借不到的。”
“那你咋辦呀?”
“沒事,
我不用上課,
我自己也能學習。”
“那好吧……不過你還是再去找找校長吧。”
楊鑫說:“沒事的,再過一個月,我媽把豬賣了,
就給我交學費。到時候我就回教室。”
她也不上課了,放下書包,抱上自己借來的天龍八部。鈴聲一響,
孩子們往教室跑,
她往外跑,跑到無人的花壇邊,
找了個陰涼的角落,
開始看她的小說。
她頓時感覺自由了。再也沒有老師逼著她交錢,
也沒有老師再阻攔她看課外書,
也不用偷偷摸摸藏著。她在樹蔭下一頁一頁地翻著書。她看書很快,
沒多久就看了十幾章,時間都忘了。
食堂蒸飯的劉阿姨,用個紅色的塑料盆,
端了一盆水,放在花壇邊:“小姑娘,你不上課的呀?”
楊鑫抬起頭。隻見劉阿姨和藹可親,手裡拿著把梳子:“阿姨你要洗頭發呀?”
劉阿姨說:“對呀,天氣好,洗個頭發。”
楊鑫高興起來。
她喜歡跟大人交流。彆人對她熱情,表現出喜愛的樣子,她就會特彆地粘人家。正好看書看的有點心慌了,她放下書跑過去,甜甜地叫:“劉阿姨,我幫你吧。”
劉阿姨說:“好啊。這小姑娘,真討人喜歡。你去我屋裡,幫我拿個盅子出來。”
劉阿姨是校長的家屬,也住在學校。楊鑫靈活地跑去劉阿姨家,拿了水盅。劉阿姨解了頭發,彎著腰梳頭,楊鑫用水盅舀水幫她衝洗頭發,抹洗發水。劉阿姨家用的是飄柔,味道香香的。楊鑫沒用過。她家用不起洗發水,洗頭發都用洗衣粉,洗完了頭發特彆燥,怎麼梳都梳不開。洗發水就順滑多了,揉的全是泡泡。
洗完頭發,劉阿姨搬了個凳子出來曬太陽。楊鑫拿梳子給她梳頭發:“阿姨你的頭發好滑啊,又黑又滑,像絲綢一樣。”
劉阿姨說:“都老咯,你看裡麵,有好多白頭發。”
楊鑫說:“我來幫你拔。”
楊鑫站在太陽底下,幫劉阿姨拔白頭發。
楊鑫跟劉阿姨玩了一上午。曬了會太陽,劉阿姨要去蒸飯了,楊鑫便跑去陪她燒火,幫她搬柴。劉阿姨說:“你咋不進教室上課呀?學費還沒交呀?”
楊鑫說:“老師不讓我上課,說不交齊學費,不許進教室。”
劉阿姨說:“這是做啥嘛。這學校好多小孩,家庭都困難。學費晚交幾個月就晚交,後麵補上就是了,咋能不讓孩子上課。”
楊鑫說:“我們老師可凶了。我們都怕他。”
劉阿姨說:“不怕,回頭我跟你們校長說一聲。學費你先欠著。”
楊鑫說:“我不怕。其實我不想上課呢,老師他總是打人。不是讓我們上自習,就是打人。他上課很無聊。”
劉阿姨笑:“我知道你們老師,哎喲。”
楊鑫說:“我想在唐老師班上。”
“啥?”
楊鑫說:“我可以跳級,跳到唐老師班上。”
劉阿姨笑說:“那可不行呢。你太小了,跳級跟不上。我們學校不讓跳級的。”
楊鑫說:“我就是想到唐老師的班上嘛。劉阿姨,你能不能跟校長說一說呀?”
劉阿姨擺手直笑:“這個不行,學娃娃的事我管不了喲。”
楊鑫玩了一上午,沒課上的日子到底有些孤獨。
沒人跟她作伴。
下午,她無聊繼續看天龍八部。班主任卻突然派了個同學來,把她叫了回去。
“回教室上課吧。”
楊鑫經過了一天的放逐,也感受到了沒法上學的孤獨。她嘴上說不想回教室,其實心裡是想的。不能進教室,她就是個異類,她不想成為異類。她對班主任,幾乎有點感激了。鞠了個躬回到教室,她將課外書塞進桌子,專心地看黑板聽老師講課,再也不敢走神了。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黑板上方貼著□□的大字,她告訴自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班主任仍然教數學。下午的課堂上,他說:“我們要學角和度了,這星期要準備直尺、三角板和量角器。小賣部商店有賣,一人備一套,明天上課我要檢查。今天就下課吧,明天一定要帶三角板。”
楊鑫心慌慌的,她看到數學書上的進度,明天就要學角和度了。所有人都要買尺子嗎?
她隻有一根直尺。
家裡連學費都不給她交,怎麼可能給她買三角板和量角器。
回到家,她告訴羅紅英:“媽媽,老師說明天要買三角板和量角器。”
“又買?”羅紅英不滿道,“要多少錢?”
楊鑫說:“一套三塊錢。”
羅紅英說:“之前你姐姐就買了一套,說上課要用,結果買了,老師根本就讓沒用。買那做啥呀,浪費錢,不要買了。”
楊鑫說:“可是老師說要買。”
“老師說,老師說,你們老師就知道騙錢。你問你姐姐,之前買一套尺子說上課用,結果用了沒有?就用了一次。就是你們學校的老師,跟小賣部商量的,讓你們買尺子,合夥來騙學生的錢。咱不買!”
楊鑫都要哭了:“媽媽,可是人家都買。騙錢就騙錢吧,一套尺子才賣三塊錢,他又騙不了多少。人家都買,就我不買,我在老師麵前咋交代啊?”
羅紅英:“咋交代?你就說咱們家窮,沒錢,買不起。你借同學的用一用得了。”
楊鑫哭。
羅紅英乾完活,回家來,又叫金盼說:“把你之前買的尺子找出來,看能不能用,給你妹妹用。”
金盼說:“媽,沒有了,斷了。”
羅紅英說:“四把尺子,你全都搞斷了?給我找一找。”
金盼去找了,隻找出來一把舊的透明直尺,一把半圓量角器:“兩個三角板都斷了,我早就丟掉了。”
羅紅英罵道:“這麼沒收拾。斷了粘一粘也能用呀?你丟掉做啥?”
楊鑫哭,一定要要:“要是不買老師要打人的。”
羅紅英也被她弄的很愁:“不是我不捨得花三塊錢給你買尺子。要是買了你能用,我就給你買。可是這玩意買了根本用不到,你們才二年級,什麼角啊度的,學不到那麼深的,初中才學。明明就是你們老師故意讓你們花錢。”
楊鑫哭著說:“我就要。要是不買老師會打我的。”
羅紅英安慰她:“行了,彆哭了,吃了飯,我帶你去村上,找高年級的孩子借一借行不行?借一把就行了。”
楊鑫才止了哭。
吃過晚飯,羅紅英拉著她的小手到村上去借三角板。
去大偉家。
大偉奶奶說:“三角板?被小紅借走了呀,你們去英子家藉藉看?”
又跑去英子家。
英子說:“我的三角板被我小妹妹借走了,他跟你一個班的,她也要三角板。”
找了一家又一家,沒借到尺子,楊鑫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傷心,眼淚水乾掉了,粘在臉上。
村裡的三角板都被借走了。
最後,母女倆空手回了家。楊鑫哭哭啼啼,羅紅英哄說:“彆哭了,借不到就算了吧。他打你打你,又打不死,忍著就是了。”
楊鑫哭著說:“我要三角板,我要三角板。”
“他打你一頓能少塊肉?”
楊鑫哭著說:“我要三角板。”
羅紅英說:“彆鬨了,再鬨,媽媽就不要你了!”
楊文修見她們母子牽著手,打著電筒回來,聽又到楊鑫在哭,便問道:“她哭啥啊?”
羅紅英說:“她要三角板。我帶她去村裡借,沒借到。”
楊文修說:“給她買一個吧。”
楊文修從兜裡掏出五十塊錢:“我沒有零錢,隻有一張整的,先拿去買吧。”
他白天剛打了牌,身上零錢都輸光了,隻剩了五十。他上了年紀,一個人閒的沒事就是上街打牌,吃吃喝喝,這個月兩百多塊工資早已經花光了,隻剩五十塊。但看到楊鑫哭,他立刻掏出來哄她。
楊鑫伸手要拿:“謝謝爺爺。”
“謝啥謝,都是一家人,不就是個三角板,鬨得哭哭啼啼的。拿到錢不要哭了。”
羅紅英一看是五十整的的,便阻止了楊鑫:“五十塊你弄丟了咋辦?這麼大一張錢,彆拿,還給爺爺。”
楊鑫眼淚又出來了。
楊文修疼孫女兒,但的確也沒有給過她這麼大的錢,怕她弄丟,就說:“要不明天我到學校去,買了給你送到學校。小賣部有賣三角尺嗎?”
楊鑫說:“有。”
楊文修說:“彆哭了,明天我到學校去看你,給你買三角尺,順便跟老師商量商量你學費的事。幾百塊錢,拖了這麼久還沒交。”
楊鑫見到爺爺,就好像見到了救星似的。
次日第一堂課,班主任老師就要求檢查尺子。
楊鑫慌了:爺爺還沒來呀!
她盼著彆的小孩都沒買。結果左右望過去,全班小孩都有,隻有她和那個叫楊煥的男孩子沒有。班主任拉長了臉說:“沒有尺子的,教室外麵去。”
楊鑫默默低著頭,跟那叫楊煥的小孩走出教室。
不一會,班主任出來了,手裡拿著根棍子。就是一米五長,兩公分粗的那根。
她站在花壇邊,隻感覺腿發麻,脊背發涼,像被黑白無常給抓住了。隻見班主任老師揮了揮那根棍子,感覺不好使,便靠牆立著,轉而從樹上折了一根柳條子下來,甩了甩,命令她:“轉過身去。”
“站到花壇上去。”
楊鑫老老實實轉過身,站到了花壇上,心中慶幸:幸好他不是用那根粗棍子。她感覺以老師的力氣,那粗棍子一棍下去,可以把她脊梁打斷。
“把褲腿挽起來。”
是夏天,楊鑫穿著布褲子。她低頭把褲腿挽到了膝蓋上麵,露出細細的小腿。
她瘦的厲害。圓圓臉兒看著肉肉的嬰兒肥,胳膊腿兒卻細的根芝麻桿似的。老師站在後麵,揮動了柳條,抽她的小腿。
“嘶――”
她以為細棍子不疼,沒想到細棍子抽打起來這麼疼,好像刀子在刮肉。自尊心使得她咬牙強忍,沒叫出聲,一動不動,也不哭。她彎著腰,兩手抓著褲腿兒,隻是忍著,怕彆人聽到她捱打的聲音丟人。
“啪!”
“啪!”
老師一共打了她十下,才丟下了棍子。
“知道錯了嗎?”
楊鑫小聲地回答:“知道了。”
“錯在哪了?”
“我沒有買尺子。”
“回教室去吧。”班主任老師總算放過她。
楊鑫放下褲腿,默默回了教室。
那個叫楊煥的小男孩還在外麵站著。楊鑫走到教室門口,有點猶豫,又停住腳,轉過身看了看,卻見老師沒有用那根小棍子抽打楊煥,而是居高臨下站在他麵前,用手搡他的頭。
“看著我乾什麼?”
“對我有意見?啊?”
楊煥被搡了個趔趄,退後幾步,又站住了。他低著頭,沒說話,也沒見反抗。
“看看你這頭發,跟個野雞窩似的。”
班主任說:“你媽私奔了,不給你洗頭?”
“聽說你對我有意見,要到教育局去告我啊?你去啊?咋不去呢?沒車費啊?要不要我給你拿?知道領導在哪嗎?”
他說一句,搡一下楊煥的頭,楊煥就在他手底下節節後退,低著個倔強的腦袋,愣是咬著牙一聲不吭。
“想告我的人多了去了,十幾歲的都有,你算個啥東西?我還治不住你了?告我?你以為我怕你啊?彆忘了你還是個學生。未成年,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懂法律嗎?知道什麼叫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嗎?意思就是你不算人。你連人都不算,剛從你媽肚子裡出來,就跟個胎盤差不多,我打死你,你爹媽都沒話說,還想告我呢。多吃點飯,等你長大了再來打我,好歹還現實一點。”
“屁大個人還想告我。”
班主任嗬斥道:“給我站直了!”
楊鑫嚇的趕緊鑽進教室,不敢再偷看。
過了一會,外麵又響起密集的棍棒聲。
上午又沒上課。
班主任打完楊煥,回到教室,又開始發火。楊鑫的同桌在打瞌睡,班主任抄起黑板擦朝她丟過來,丟飛了,砸到楊鑫課桌上。“啪!”的一聲,粉筆灰撲起來,楊鑫嚇的魂飛魄散。黑板擦砸中課桌又掉到地上,班主任凶道:“給老子撿起來!”
楊鑫趕緊彎腰去撿黑板擦,班主任又吼道:“沒叫你撿!王麗麗!”
楊鑫立馬推搡睡覺的王麗麗。王麗麗也嚇醒了,連忙撿起黑板擦,走到講台上。班主任揪住她的頭發就是一耳光,緊接就是一頓暴打,劈裡啪啦,拳腳並用。
孩子們全埋著頭不敢抬,也不敢看。
王麗麗哭著叫:“老師,我再也不睡覺了。老師,我再也不睡覺了。”抱著大腿,痛哭流涕,班主任才放過她,讓她回座位。
楊鑫嚇的心都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班主任老師收了武功,坐在講台上,罵人罵出新花樣:“你們就是一群胎盤。”
“今天不上課了。”他站起來,陰沉著臉說:“各位胎盤,上自習吧。彆人腦子裡裝的是腦漿,你們腦子裡裝的是你媽的羊水。”
班主任走了。
全班同學沉默地上了半天自習,楊鑫往窗子外望過去,忽然看到楊文修來了。
楊鑫被叫出去了。
楊文修穿著皮鞋,中山裝的上衣敞開,裡麵穿著灰色羊毛背心。手裡夾著一隻香煙,在和校長說話。楊鑫歡快地跑上去,拉著爺爺的手:“爺爺!”
楊文修摸著她小腦袋:“走,咱們去校長辦公室。”
爺爺和校長是相熟的,爺爺退休之前跟校長在一所學校教書,算是老朋友,經常一塊打牌。楊鑫跟爺爺去了校長那,劉阿姨給她倒了杯水,給她拿餅乾吃。
他們大人說話,楊鑫便坐在爺爺膝蓋上。她像個小奶貓似的,埋在爺爺懷裡,小胳膊抱著爺爺的腰,完全捨不得鬆開。
聊的都是她的事,楊文修說起她的學費,說春狗兩口子家裡困難,學費要拖一拖。校長擺擺手,說:“沒事。你家這個孩子,成績特彆優秀,在學校又懂事。上次全鄉聯考她考了第一,第二名是鄉鎮上的,比她差十多分。她在學校讀書,也為學校爭光。她每年學費雖然晚一些,但也沒拖欠過,我就說晚幾個月沒事。”
拉拉雜雜說了許多。
完了,他又拉著楊鑫的手,去找班主任。
班主任見到家長,笑臉迎人,說的全是好話。楊鑫低著頭,討厭這個笑麵虎。
辦完了事,楊鑫站在操場中央,仰著頭:“爺爺,尺子呢?”
楊文修從衣兜裡掏出一套塑料包裝的尺子給她:“這個吧?剛給你買了。”
楊鑫歡喜道:“謝謝爺爺!”
楊文修笑:“你要啥,你媽不買,隻管跟爺爺說。爺爺給你買。”
“好!”
“爺爺,老師還會不會趕我回家拿學費呀?”
楊文修說:“不會了。我跟你們校長和老師都說過了。你隻管放心地上課吧。”
楊鑫說:“好。”
“要不要吃冰淇淋?”楊文修滅了煙頭,又問。
“要。”
“我帶你去買吧。”
楊文修拉著她去小賣部,又給她買了個冰淇淋。
自從楊文修來過學校一趟,班主任果然再沒催楊鑫要過學費,對她的態度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再也沒罵過她,還天天上課把她誇來誇去,誇的跟朵花兒似的。楊鑫討厭他,背地裡叫他笑麵虎。
羅紅英和春狗,為了這幾百塊錢的學費絞儘腦汁。這學期交上,下學期馬上又來了,兩個孩子,又是幾百塊。有一天晚上,他們再次鋌而走險,決定去鄰村的養豬場偷豬。養豬場有幾百頭豬,偷一頭也沒人發現,村裡經常有人偷。
兩口子摸著黑走夜路,夏天的夜晚空氣燥熱,剛走到屋後玉米地邊,突然從林子裡遊出一條超級大的黃蟒菜花蛇。
“蛇!蛇!”
“快捉蛇!”羅紅英大叫。
春狗一個箭步躥上去,提起了蛇尾巴,繞了兩繞,三兩下將那大蛇盤到了手臂上。
好大一條菜花蛇呀!
兩口子也不偷豬了,眉開眼笑提著菜花蛇回家,上秤一稱,足足有五斤多重!
菜花蛇的市場價,賣到二三十塊一斤,這條蛇至少能賣一百五十塊。發橫財了!
楊鑫圍著這條大蛇轉,興奮地不得了。
“好大的蛇啊!爸爸,你們在哪捉的蛇呀?”
春狗和羅紅英就嘻嘻笑,並不肯告訴女兒,這條蛇是他們去做賊半路捉的。他夫妻二人經常偷雞摸狗,但禁止小孩學壞。楊鑫拿同學的糖都會被羅紅英罵。隻有窮人才會偷。人一旦伸手偷東西,就等於承認了自己的貧窮,同時放棄了通過努力以及正當勞動獲取果實。越窮越偷,越偷越窮,最後淪為一個下三濫。
過了幾天,春狗把這條大菜花蛇賣了,賣了一百六十塊錢,又湊了一點賣花生的錢,給楊鑫交齊了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