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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年代 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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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教育局下來兩個人,
到學校走訪,
跟校長詢問了唐頌平時的表現,
又跟老師們一一調查。那時楊鑫趴在教學樓陽台上,
看校長、好多老師,還有教育局的人都在操場上說話。不一會兒,
班主任上來了,
招招手叫她:“楊鑫,
你過來。”

班主任把她拉到樓梯口,悄悄告訴說:“待會教育局的領導要找幾個學生談話,問唐老師的事,
你機靈,待會就你去。千萬注意了,他們問你什麼你都說沒有,
不知道的問題就彆亂答,
說話過過腦子,要是答錯了一句,
唐老師就要倒黴了。”

楊鑫趕緊點頭:“哦哦!”

“千萬記住了啊,
不該說的話彆瞎說。”

楊鑫說:“好。”

第三節課,
楊鑫果然被叫到辦公室去了。

老師們都走了,
辦公室隻有兩個領導。都是男的,
模樣倒是和藹可親,見了楊鑫便向她打招呼,笑說:“小朋友這裡坐,
不要怕,隻是隨便聊幾句。”

楊鑫坐下了,一個男的還給她倒了一杯水。

“小朋友,念幾年級了?”

楊鑫說:“初一。”

對方笑說:“初一,唐頌是教過你的嗎?”

很快就入主題了。

楊鑫說:“唐老師教音樂美術,一週兩節課。”

對方笑說:“他課上的怎麼樣?”

楊鑫說:“很好的,全校都知道,他很有才華。”

“他打過你們嗎?”

楊鑫搖頭說:“沒有,唐老師罵人都不罵的。他脾氣很好,對我們很好。”

楊鑫感覺這問題一點都不難嘛,哪有班主任說的那麼糾結。

對方又問:“你去過唐老師宿舍嗎?”

楊鑫心一咯噔,頓時感覺有坑。

她要回答去過還是沒去過呀?說沒去過明顯是撒謊。說去過,萬一讓領導誤會了唐老師怎麼辦!

她頓時被難住了。

“彆怕。”

對方一邊做筆記,一邊微笑著徐徐善誘:“你說實話就行,沒關係。”

楊鑫心裡糾結了一會,猶猶豫豫地說:“去過。”

她看到對方將她的話一字不落地記了下來。

她想了一下,又說:“不過……”

“不過什麼?”

楊鑫說:“我隻是去看唐老師彈鋼琴畫畫。”

“他教你彈鋼琴畫畫嗎?”

楊鑫點頭:“嗯。”

對方繼續問:“他是怎麼教的?有沒有觸碰你,或者讓你坐在他身邊,摸你的手?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止?”

楊鑫被這問題問的頭皮發麻,隱隱有點惡心了。她皺著眉,搖頭說:“沒有的。”

她感覺這種問題是對唐頌的侮辱和褻瀆。她替唐頌委屈難堪,說:“有學生在宿舍,不管男生女生,唐老師從來不關門的,總是把門開啟,誰經過外麵都能看見。每次天黑我想多玩一會,他都催我走,讓我明天再來。隻有我去他那最多,彆的同學隻是偶爾去,我天天去。”

教育局那人便笑了:“你為啥要天天去?”

楊鑫說:“我想看唐老師畫畫。”

“你認得陳樺嗎?”

楊鑫點點頭:“認得。”

“她常去唐老師那嗎?”

楊鑫搖搖頭:“沒有,她還沒我去的多。”

“聽說她以前給唐頌寫過情書。”

楊鑫說:“還有錯彆字呢。她趁唐老師不在,塞在唐老師辦公桌。唐老師教音樂,不坐班,沒看到,被打掃衛生的同學看到了,拿到教室裡傳。她就再沒寫了。”

總共問了幾十個問題,楊鑫一一答了,最後那人合上筆記本,蓋上鋼筆笑說:“好了,問完了,你回去教室上課吧。”

楊鑫也不知道結果如何,有些擔憂問道:“唐老師會不會有事呀?”

領導和藹說:“還不清楚,等處理的結果吧。”

出了辦公室,楊鑫看到唐頌站在教學樓下,和一個朋友辭彆。楊鑫下樓去找他。

“唐老師。”

唐頌見了她微微笑:“還不去上課呢。”

楊鑫說:“剛才那兩個領導叫我去問話了。問你的事,我也不知道說的好不好。”

唐頌說:“沒事,不要緊了,我的辭呈已經批了。”

楊鑫失落地想:唐老師要走了。

他要出國,他再也不會回來。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好像花兒要凋落,人終究也是要散的。他們不是親人,也不是戀人,散了也不會再聯係。多麼捨不得啊。

“你什麼時候走呀?”

唐頌說:“這周搬東西,下週就不來了。”

楊鑫低著頭,糾結半晌,小聲說:“要是以後我能出國留學,我就去找你。”

他那個時候會不會已經結了婚,會不會早已經忘了她呢?她不知道,她多想跟他走啊。反正她爺爺也沒有,爸爸媽媽也沒有,她在這世上孤獨一人。可她知道唐頌不會帶她走,唐頌也不要她的。

“說不準的,興許那會我早就不在俄羅斯了。”唐頌見她傷心,安慰道:“看緣分吧。”

楊鑫眼睛已經紅了,淚珠子在睫毛上搖搖欲墜。她低著頭不敢抬,怕被唐頌看見。

然而唐頌已經看見了。

孩子的心像水晶玻璃一樣脆弱透明,他有點心疼,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

從襯衫胸口取出一隻鋼筆,他輕聲問楊鑫道:“你有紙嗎?我給你寫個電話號碼吧。”

淚水低落在腳前,她使勁忍住了繼續要湧出的眼淚,努力點了點頭,哽咽說:“有,唐老師你等等我,我去教室裡拿。”

唐頌說:“去吧。”

楊鑫飛快地奔回教室,從作業本上撕了一張紙。下課時間,學生們都聚集在陽台,大家看到她剛在下麵跟唐老師說話,又是拿紙筆的,一群男生就謔笑起鬨:“哎喲,唐老師還給你留號碼呢,你們是什麼關係呀。不會是談戀愛吧。”

“唐老師都沒給彆人留號碼,為啥單獨給你留呀。關係不一般咯。”

她不理會眾人的玩笑,咚咚咚跑下樓,生怕錯過了。她氣喘籲籲地將紙遞給唐頌,同時伸出手掌當墊子。唐頌就著她手寫下號碼,說:“你要是有事情,以後可以打我這個電話。不過我下半年要出國了,家裡隻有我弟弟,電話可能會接不到。但號碼一直在那,是家裡的號,不會換的。”

楊鑫說:“好。”

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和唐頌告彆的場景。她要向他表白愛意,順便投進他的懷裡痛哭一場。他會溫柔的抱著她,親吻著她的臉頰安慰,說:“我也愛你,我等你長大。”這樣她就快樂了,她的人生就完美了,她便有數不清的勇氣去接受一切生活的痛苦和考驗。然而現實是如此的倉促和潦草,唐頌收起鋼筆,抬手看了看錶,著急說:“我得走了。”

“我今天要搬家,還要去做離職交接,另外還有一份檢查沒寫完,我得趕時間了。你也快回教室吧。”

楊鑫癡癡說:“唐老師再見。”

唐頌擺擺手:“再見。”

楊鑫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想:他要走了。

再也沒有唐老師了。

他是絢麗的煙花,是苦難予她最甜蜜的獎賞,是少女成長的厚禮。而今煙花墜落,獎賞和禮物也化作了繽紛的紙蝴蝶,飄啊飄的飛走了。漂亮的禮物根本就不是她的,隻是擺在她眼前,讓她羨慕羨慕,就像哄小狗兒一樣,然後那隻手就把它端走了,還擠眼吐舌地嘲笑她:“想要吧?想要吧?就是不給你,就是不給你。”

什麼好東西,看看就得啦!想想就得啦!哪能真的給你呀。你看看你,幼稚的臉,幼稚的心,從頭到腳寫滿了無知和貧乏,你憑什麼得到禮物呀。

根本就是在做夢!

可她捨不得呀!

她不甘心,不甘心和唐頌就這樣草草分彆。她想見他,和他單獨告彆,不以老師和學生的名義,而是以彆的。彆的什麼呢?她也不知道,除了老師和學生,他們之間也沒有彆的了呀!

在唐頌離校的一星期後,她拿著那張電話條子,撥通了唐頌家的電話。很快,電話被接通了,是唐頌:“喂。”

他聲音有點冷峻了,好像不歡迎來電似的。她知道是自己太敏感。唐頌都不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怎麼會不歡迎呢。

嗯。

唐老師在家裡呢。

他家在縣城,離小鎮有點遠,總不能讓彆人特意回來一趟見自己吧。

那麼,唐老師,我來見你吧。我用零花錢,買一張車票,到縣城來見你一麵。我有話想對你說,或者,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電話那頭無聲許久:“喂?”

她嚇了一跳,才反應過來自己隻是腦子裡在說話,實際並沒有張嘴呢。然而她的嘴已經張不開了。

“喂?喂?”

她定了定神,放下聽筒,低頭掛了電話。

“小姑娘你沒說話呀,還浪費一塊錢。”雜貨鋪老闆一邊給她找零錢一邊說,順便贈送給她兩個泡泡糖。

楊鑫說:“謝謝。”

她拿了泡泡糖,轉身走了。

電話再次響了。

這回是雜貨鋪老闆接了起來:“這是公用電話。”

那頭唐頌點點頭:“知道。”

他問道:“老闆,剛纔打我電話的是誰呀?”

“一個小姑娘嘛!十二三歲,長得挺乖的。你們沒說話呀。”

唐頌說:“她還在嗎?你讓她聽電話吧。”

老闆望街上一瞧,見那小姑娘已經走遠了,大聲喊:“小姑娘,小姑娘,喊你接電話!”

楊鑫回過頭,看到是剛才那電話鋪子。

老闆指了指話筒:“你的!”

她心噔噔地跳起來:電話。

她愣了一下,趕緊搖頭:“不是我的。”

“就是你的呀!剛纔打過去的,那個男的,回過來了。”

她好像話筒對麵的是一隻會吃人的野獸,直朝她撲過來。她搖搖頭,轉身拔腿飛奔起來。她拚了命地跑,心驚肉跳,魂飛魄散,把電話鋪遠遠甩在身後。

電話鋪老闆不高興回道:“那小姑娘走啦!我叫她了,她不接電話!”

唐頌的語氣頓了一下,彷彿有話要說又未說出口,最後感激了一句:“那謝了。”

“不謝!”

她一口氣跑到江邊,爬上礁石,風迎麵吹來。

江上有很多船。聽說這條江是彙入長江的,那頭接的是重慶,可以順著長江一直到滬。這麼大的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翻山越嶺要走多久啊?卻被一條長江貫穿,多麼的偉大!她真羨慕水啊。她羨慕江裡的水,羨慕天上的風,無拘無束,自由,永恒,今天在東明天在西,誰也抓不住它。她想變成水。

她想象著自己的身體也投入到這激流中,一直漂啊漂,漂過重慶,江蘇和上海去。說不定還可以經過南京長江大橋呢。

然後她就可以見到爺爺了。

“小姑娘,不要站在礁石上呀,危險呀!”

碼頭上有人喊。

她心想:可以跳下去嗎?跳下去真的能到南京和江蘇嗎?不行呀!她突然想起了,有三峽大壩呢!等她漂到三峽大壩,就被大壩給攔住啦。她聽說,長江裡有很多屍體。因為總有人跳水自殺。不管哪裡死了人,也總會被大水衝到長江去,所以長江裡聚集了很多人的冤魂。如果她死了,就是那其中的一個呢。她還可以跟那些冤魂聊聊天:你們一個個的,都是怎麼死的呀?乾嘛想不開呀?人家問,你小小年紀,乾嘛想不開呀,她就回答他們說:我沒有想不開呀,我隻是想當水神!民間說,跳江死了的人,如果有冤情,被長江裡的龍王看上了,說不定就選她當水神。當了水神,她就有無邊的法力,就不怕三峽大壩啦。

一個老奶奶爬上礁石,用力攥著她手:“小姑娘,不能站在礁石上呀!礁石上危險呀!你看這腳下浪多大。”

這個老奶奶有些熟悉。楊鑫經常來江邊玩,就看到她在這附近轉,有時候手裡拿個蛇皮袋,撿塑料瓶子,撿礁石間的垃圾。她經常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小男孩生的特彆漂亮,粉粉嫩嫩的,乖巧不已。楊鑫聽說那小孩不太正常,好像有自閉症什麼的,怪可憐。聽說她家裡沒人,就一個孤老太婆,和一個小孩子,靠撿垃圾維生呢。

今天沒有小男孩,隻有一個老奶奶。

楊鑫看她渾身黑,黑衣服、黑褲子黑布鞋,瘦瘦癟癟的,頓時想到了黑無常。難道因為她剛剛想到了死,所以黑無常就找上來了?還是她現在已經死了?

她大白天感覺背裡一陣陰風:“奶奶。”

老奶奶說:“小姑娘,不要站在礁石上呀!”

楊鑫說:“老奶奶,你怎麼穿一身黑的呀,好像黑無常呀。”

老奶奶說:“我女兒死啦。”

楊鑫驚訝說:“你女兒死啦?”

老奶奶一臉滄桑地說:“就是在你腳下的這塊石頭上,跳江死的。才二十二歲呀。”

楊鑫說:“她為啥跳江呀?”

老奶奶說:“離婚呀,跟她丈夫吵架。男的在外麵生了孩子,她就想不開。”

“好孩子,彆犯傻呀。”老奶奶緊緊拉著她手:“快跟我下來。”

楊鑫跟著老奶奶下了礁石。她發現老奶□□發花白,其實臉看著不老,沒什麼皺紋。她問道:“奶奶,你今年多大啦?”

老奶奶說:“我四十五呢。”

楊鑫驚訝地說:“那你頭發白這麼多啦。”

老奶奶說:“原來還是黑的,我女兒一死,傷心的全白啦。”

“好孩子,快回家去吧。”老奶奶推搡她:“回家去找你爸媽,彆讓大人擔心。”

楊鑫說:“我沒有爸媽。”

“那去找你爺爺奶奶。”

楊鑫說:“我也沒有爺爺奶奶,也沒有外公外婆。”

老奶奶說:“那你住哪的呀?”

楊鑫說:“我住親戚家。”

老奶奶說:“那快回親戚家吧。彆讓親戚擔心。”

楊鑫點點頭:“那我走了。”

她沿著碼頭,往公路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老奶奶還江邊撿行人丟棄的塑料水瓶呢。楊鑫衝她喊了一聲:“奶奶再見。”

老奶奶揮手說:“快回家吧。”

楊鑫想到她的女兒死了,一個人在這撿塑料瓶,有些可憐:“奶奶,你保重身體。”

老奶奶說:“回家去吧,彆到江邊上來,江邊有冤魂呐。我女兒就是被江邊的冤魂拖下水的,快走遠一點。”

楊鑫心想:老奶奶卻不怕被冤魂拖下水。

她女兒在江裡,她就每天在江邊撿垃圾。興許她想在這裡陪著她的女兒吧。

如果自己死了。她想到羅紅英,媽媽興許也會到江邊來撿垃圾吧。媽媽是愛她的,她怎麼能讓媽媽像這個奶奶一樣。

她看到那老奶奶在江邊徘徊,撿拾垃圾,一看到有小孩子往礁石怕,就上前去阻止:“不要往礁石上爬呀。危險呀!”

“江邊有冤魂呀。”

“快回家吧。”

她對那每一個不懂事的,想往水裡跳的孩子說:“好孩子,彆想不開,珍惜生命呀!”

“活一場不容易啊。”

“父母養育一場不容易啊。”

回到炙熱的山路上,陽光灑在深深淺淺的綠蔭上,陰風漸漸散去了。

她想開了,好像也沒有那麼在意了。

她將唐頌的電話號碼掏出來,默默在空中撕成紙飛飛。沒有意義的電話號碼,就讓它隨風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裡是上部的結局。本來這個故事跟馮憑傳一樣,應該有下部的,大綱在我電腦裡,存稿也在,但是因為資料不太如意,所以暫時不打算發出來。等狀態好一些再另開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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