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5章 幻茶叩心
“沙沙——”
細密的聲響在死寂的茶林中不斷蔓延,茶心攥著腰間半塊殘缺的茶盞碎片,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眼前的茶樹約莫丈許高,墨綠的葉片層層疊疊,可每片葉子的邊緣都泛著詭異的銀霜,更詭異的是它們的根須竟像活物般在地麵下穿梭,每隔三息便會悄然挪動半尺,將原本就錯綜複雜的茶徑攪得愈發混亂。
“不對勁,這不是普通的迷陣。”青蘿扶著身邊一株茶樹的樹乾,小臉蒼白如紙,原本靈動的綠眸此刻蒙上了一層霧色,“這些茶樹的靈韻被抽走了大半,隻剩滿心的哀傷,可它們的移動軌跡……像是在刻意阻攔,又像是在引導。”她說著打了個寒顫,方纔不慎吸入的一縷茶香還在鼻腔裡盤旋,那香氣初聞清雅,細品卻帶著股蝕骨的甜膩,讓人心頭發沉。
玄鑒拄著青竹杖站在中間,盲眼的紗布早已被茶露浸濕,可他的聽覺卻比常人敏銳數倍。“你們聽,東南方有活水聲。”他側耳凝神,竹杖頂端的茶芽狀玉飾微微顫動,“茶徑迷陣,以茶為引,以水為眼,要破此陣,需尋得陣眼的‘問心茶’。”
茶心心中一動,想起玄鑒曾說過的“茶顯本真”之理,當即提氣:“青蘿,你靠在我身邊,用木靈之力護住心脈,彆再吸入茶香。”她從行囊中取出隨身攜帶的粗陶壺,循著玄鑒指引的方向前行。腳下的泥土鬆軟異常,每一步踩下去都能隱約聽到茶樹根須收縮的聲響,就像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視。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果然出現一方丈許見方的石潭。潭水清澈見底,水底沉著數十枚圓潤的鵝卵石,潭邊生長著幾株葉片呈絳紅色的茶樹,與周圍的銀霜茶樹截然不同。最奇的是潭邊立著一塊青石板,上麵刻著一行古字:“茶清映本心,境幻顯真形”。
“這就是問心茶的茶株。”玄鑒的竹杖輕點青石板,“此茶需以潭水烹煮,三人同飲方可破陣。但切記,幻境皆是心之所化,‘心不正則茶不香,念不堅則陣難破’,若被心魔纏上,便會永遠困在此地。”
茶心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采摘了三枚絳紅茶葉。葉片入手溫熱,隱隱有茶香縈繞,與周圍的致幻香氣截然不同。她將粗陶壺盛滿潭水,又從行囊中取出火摺子點燃枯枝,架起陶壺烹煮。水至一沸時,水麵泛起細密的泡沫,如蟹眼初睜;二沸時,泡沫漸大,如魚目圓睜;待至三沸,水麵騰起一縷白汽,竟凝結成茶芽的形狀。
“時候到了。”玄鑒輕聲提醒。
茶心將茶葉投入壺中,瞬間,一股清冽的茶香炸開,如空山新雨過後的草木芬芳,將周圍的甜膩香氣驅散得一乾二淨。青蘿精神一振,綠眸中的霧色淡了幾分。茶心倒出三碗茶湯,茶湯呈琥珀色,清澈透亮,碗底竟各自浮著一片小小的茶芽虛影。
“飲吧。”玄鑒率先端起茶碗,盲眼對著潭水的方向,彷彿能透過紗布看到水底的光影。
茶心和青蘿對視一眼,同時端起茶碗。茶湯入口微苦,隨即轉為甘醇,順著喉嚨滑入腹中,化作一股溫熱的氣流擴散至四肢百骸。就在這時,潭水突然泛起漣漪,周圍的茶樹開始瘋狂晃動,銀霜葉片紛紛脫落,在空中編織成一道巨大的光幕,將三人籠罩其中。
茶心隻覺眼前一花,再睜眼時,已不在石潭邊。腳下是鋪著青石板的古道,兩側是連綿起伏的茶園,茶樹鬱鬱蔥蔥,每片葉子都泛著瑩潤的綠光,空氣中彌漫著純正的茶香。不遠處的山巔上,立著一座古樸的茶亭,亭中放著一套冰裂紋的茶具,茶具中央的茶盞中,盛著一團跳動的碧色光暈,正是她曾在壺中妖丹記憶裡見過的茶魄。
“這是……”茶心正欲上前,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透明,雙手化作了壺身的輪廓,身上纏繞著淡淡的白汽。她低頭一看,自己竟成了一尊青釉茶壺,穩穩地放在茶亭的石桌上,而茶魄就盛在自己的壺身之中。
“壺靈,守住茶魄,莫讓奸人得逞!”一個清冷的女聲傳來。茶心抬頭,隻見一位身著白衣的仙子飄然而至,仙子手持拂塵,眉心有一片茶葉狀的印記,正是妖丹記憶中守護茶魄的白衣女子。仙子將一枚玉符貼在壺身上,“此乃陸羽先生親製的護魄符,可保你一時周全,但那些人已經闖進來了,你務必將茶魄帶到安全之地。”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囂張的大笑:“白靈仙子,你以為躲到這悟道茶園就能保住茶魄?識相的就把茶魄交出來,我等還能饒你一條性命!”
茶心心頭一緊,隻見一群身著道袍的修士衝了過來,為首之人麵色陰鷙,手中握著一柄閃爍著黑氣的長劍。白衣仙子冷哼一聲,拂塵一揮,數道茶針射向修士:“爾等為求力量,不惜盜取茶魄,違背天道,定不會有好下場!”
雙方瞬間交手,茶針與黑氣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白衣仙子雖法力高強,但對方人多勢眾,且手中不乏歹毒法寶。激戰中,為首的修士突然祭出一麵黑幡,幡旗揮動間,無數黑氣化作毒蛇撲向白衣仙子。仙子躲閃不及,被毒蛇咬中肩頭,身形一個踉蹌。
“仙子!”茶心急得想要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修士們圍了上去。白衣仙子咬了咬牙,猛地轉身將茶壺抱在懷中,用儘最後一絲法力將茶壺丟擲:“壺靈,帶著茶魄走,記住,‘茶即道,道法自然’,唯有本真之心,才能守護茶魄!”
茶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茶心隻覺天旋地轉,耳邊傳來白衣仙子的慘叫聲。她拚命想要回頭,卻看到為首的修士刺穿了白衣仙子的胸膛,而白衣仙子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帶著無儘的期盼。就在這時,茶壺突然落地,茶心眼前一黑,再次睜眼時,已回到了石潭邊,手中的茶碗早已空了,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茶心姐姐,你怎麼了?”青蘿的聲音帶著哭腔,將茶心拉回現實。茶心轉頭一看,青蘿正捂著胸口,小臉煞白,而玄鑒則閉著眼睛,眉頭緊鎖,嘴唇微微顫抖,像是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青蘿的幻境中,是一片焦土。原本生機勃勃的草木精靈棲息地,被一群修士付之一炬。她的族人被鐵鏈鎖住,被迫為修士培育致幻的草藥,稍有反抗便會遭到毒打。她的母親,草木精靈的族長,為了保護年幼的她,被修士的法寶擊中,化作一片綠葉落在她的手中。“青蘿,記住,草木有靈,生生不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定要活下去,重振族群。”母親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青蘿攥緊手中的綠葉,眼中燃起複仇的火焰。她猛地站起身,想要衝向那些修士,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穿過了他們的身影——這隻是幻境。
“執念不可有,仇恨亦不可長。”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青蘿耳邊響起,“你母親的希望,是讓你活下去,而非被仇恨吞噬。草木之靈,在於堅韌,而非好鬥。”青蘿一愣,隻見焦土中長出一株嫩芽,在烈火中頑強地生長。她突然明白,母親的犧牲不是為了讓她複仇,而是為了讓她傳承族群的希望。她擦乾眼淚,伸手觸碰那株嫩芽,幻境瞬間破碎。
此時的玄鑒,正處於一片黑暗之中。他的眼前沒有任何景象,隻有無數的聲音在耳邊回蕩。“玄鑒,你可知罪?”是師門長輩的嗬斥聲,“你私自放走持有茶經殘卷的妖人,背叛師門,該當何罪!”
玄鑒站在黑暗中,握著竹杖的手青筋暴起。他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他還是道門最有天賦的弟子,師從紫陽真人。那天,師門捕獲了一位持有陸羽茶經殘卷的老者,說老者是妖人,要將其處死。玄鑒與老者相識,知道老者隻是一位癡迷茶道的隱士,所謂的“妖人”身份不過是師門為了奪取茶經殘卷捏造的罪名。他趁夜放走了老者,卻被師門發現。
“師父,他不是妖人,你們不能殺他!”玄鑒跪在紫陽真人麵前,苦苦哀求。
紫陽真人麵色冰冷:“玄鑒,大道無情,為了師門的興盛,犧牲一個隱士又算得了什麼?你若執迷不悟,便休怪為師無情。”他手中出現一枚銀針,“這是‘封眼針’,刺之便會失明,也算給你一個教訓。”
玄鑒閉上眼,沒有躲閃。銀針刺入眼眶的瞬間,他感受到了徹骨的疼痛,眼前的光明徹底消失。但他並不後悔,“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樣的師門,不待也罷。”他折斷了師門賜予的佩劍,拄著一根竹杖離開了道門,從此浪跡天涯,尋找真正的茶道真諦。
“三十年了,你還是不肯放下嗎?”黑暗中,紫陽真人的身影出現,“你可知,當年放走的老者,後來將茶經殘卷給了清虛子,正是他引發了後來的茶魄之爭。”
“不可能!”玄鑒怒喝,“老者心懷天下,怎會將茶經給清虛子那樣的奸人!”
“信不信由你。”紫陽真人的身影漸漸消散,“你失明的真相,並非師門懲罰,而是當年老者為了救你,將一縷茶魄之力注入你體內,與你的靈力相衝,才導致你失明。而那枚封眼針,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玄鑒渾身一震,三十年來的執念瞬間崩塌。他想起當年老者離開時,曾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後生可畏,日後若有難處,可尋雲霧頂”。原來,一切都是他誤會了。他長歎一聲,心中的鬱結消散無蹤,幻境也隨之破碎。
三人同時清醒,石潭邊的光幕漸漸散去,周圍的茶樹停止了移動,銀霜葉片上的詭異光澤也消失了,恢複了茶樹應有的青翠。潭水依舊清澈,隻是那幾株絳紅的茶株,此刻竟開出了細小的白色花朵,香氣清雅動人。
“看來,我們都通過了問心茶的考驗。”茶心擦乾眼淚,心中對白衣仙子的愧疚和對茶魄的責任感更加強烈。她明白了“茶即道,道法自然”的真諦,也明白了唯有保持本真之心,才能守護好茶魄。
青蘿的眼神變得更加堅定,她攥緊了拳頭:“茶心姐姐,玄鑒先生,我不會再害怕了,我要變強,保護族人,不讓母親的悲劇重演。”
玄鑒睜開眼,雖然依舊看不見,但眼中的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澈與堅定。他輕輕撫摸著竹杖上的茶芽玉飾,嘴唇動了動,低聲吐出兩個字:“墨淵……”
茶心和青蘿同時一愣:“玄鑒先生,您說什麼?”
玄鑒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剛纔在幻境中,我聽到當年帶頭追殺白衣仙子的修士,口中喊著這個名字。此人並非清虛子,當年我在道門時,曾聽聞過這個名字,他是三十年前突然失蹤的一位道門大能,實力深不可測,沒想到他纔是當年盜取茶魄的元凶之一。”
茶心心中一沉,原本以為清虛子就是幕後黑手,沒想到還有更強大的敵人隱藏在暗處。她握緊了手中的茶盞碎片,碎片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彷彿在呼應她的決心。
“不管是誰,隻要敢危害茶魄,我都不會放過他。”茶心的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她抬頭望向茶林深處,那裡傳來隱約的嗬斥聲,顯然,清虛子的徒孫已經闖到了迷陣深處。
玄鑒拄著竹杖站起身,竹杖在地麵一點,發出清脆的聲響:“走吧,既然破了迷陣,就該去會會那些不速之客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有問心茶賦予的本真之力,何懼之有?”
青蘿也挺直了腰板,綠眸中閃爍著鬥誌:“我可以用木靈之力乾擾他們,讓他們也嘗嘗茶樹的厲害!”
三人相視一笑,之前的疲憊和恐懼早已煙消雲散。茶心走在最前麵,手中的粗陶壺還殘留著問心茶的香氣,這香氣化作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周圍的殘餘幻氣隔絕開來。玄鑒和青蘿緊隨其後,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茶林深處,隻留下石潭邊的白色茶花開得正豔,彷彿在訴說著這場關於本心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