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18章 鈴音三疊
殘垣斷壁間的茶煙還未散儘,一縷縷如淡墨暈染在晨光裡。茶心端坐在臨時搭起的石案前,素手輕拈的茶筅剛從白瓷盞中抬起,細密的茶沫便如碎雪般凝在盞心,恰成一朵將謝未謝的白茶花。她的指尖已透明得能看見石案上的青苔紋路,連那縷縈繞指尖多年的茶韻靈氣,都淡得像風中殘燭。
“茶過三巡,味減三分;人逢離筵,情濃七成。”玄鑒拄著臨時削成的竹杖站在一旁,看著茶心將三杯清茶推到自己、青蘿與慧覺麵前,沙啞的嗓音裡裹著難掩的沉重。竹杖頂端還沾著昨夜搶修遺跡時的泥土,那半塊“茶聖令”在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卻照不亮他眼底的陰霾。
青蘿捧著茶盞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滾燙的茶湯濺在指尖也渾然不覺。她望著茶心那幾乎要與身後茶煙融為一體的身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盞沿,“師父,這茶……這茶還沒泡出您往常的滋味呢,您再泡一次好不好?就像在滌塵軒時那樣,用山泉水,加三錢新雪……”
茶心輕輕搖頭,指尖撫過青蘿的發頂,那觸感輕得像一片羽毛。“茶有茶時,人有人命,”她的聲音清越如空穀流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縹緲,“就像‘葉隨風落,水順溪行’,強求不得。”
慧覺禪師閉目合十,佛珠在掌心緩緩轉動,“阿彌陀佛,世間萬物,皆有定數。茶心施主以壺靈之身修得無味真境,已是逆天改命,如今……”他話音未落,一聲清脆的鈴音突然劃破長空,如天外飛來的玉磬,震得石案上的茶盞都泛起細密的漣漪。
這鈴音!
茶心猛地抬眸,望向遺跡入口處那株老槐樹下懸掛的銅鈴。那是當年她初入滌塵軒時,玄鑒親手掛上去的,說是“簷角鈴響,客至茶香”。後來她在陸羽遺跡中曆經九盞試煉,每次生死關頭,識海中都會響起這熟悉的鈴音。可此刻,這鈴音並非來自識海,而是真切地回蕩在天地間!
銅鈴懸掛在老槐樹的虯枝上,原本因昨夜激戰而布滿裂痕,此刻卻在鈴音中泛出淡淡的金光。第一聲鈴響綿長而悠遠,像極了滌塵軒打烊時,玄鑒輕敲茶鑼的“當——”聲,帶著“送君千裡,終有一彆”的悵惘。
青蘿的哭聲陡然停住,她望著那搖晃的銅鈴,腦海中突然閃過無數畫麵:初遇茶心時,她在滌塵軒外偷摘茶葉被抓,茶心沒有責罵,反而泡了杯“雨前龍井”給她;在茶山試煉時,她被毒蜂蟄傷,茶心用茶汁為她消腫止痛;還有昨夜,茶心以自身本源催動無味之茶,將她護在茶韻屏障後……一幕幕如走馬燈般閃過,最終都定格在茶心那溫和卻堅定的笑容裡。
“師父……”青蘿哽咽著開口,卻發現自己再說不出一個字。她知道,這第一聲鈴響,是茶心在與這個世界告彆,與她告彆。就像“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縱有千般不捨,也到了離彆的時刻。
玄鑒握緊了手中的竹杖,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望著茶心透明的側臉,想起多年前陸羽傳人托付他尋找壺靈轉世時的囑托:“壺靈現世,茶道中興;壺靈歸寂,天道輪回。”那時他隻當是句讖語,如今才明白其中深意。第一聲鈴音裡,他彷彿聽見了陸羽當年在滌塵軒前送客時的輕歎,聽見了曆代茶聖傳承者的低吟,那是一種刻在血脈裡的告彆儀式。
茶心緩緩起身,朝著銅鈴的方向微微躬身。她的裙擺掃過石案,帶起的茶煙在她周身繚繞,竟在晨光中勾勒出一道虛幻的茶席——那是滌塵軒最熱鬨時的模樣,滿座賓客,茶香四溢,簷角銅鈴在風中輕響。可轉瞬之間,茶席消散,隻餘下她孑然一身。“聚散終有時,得失總相依,”她輕聲低語,眼底卻沒有半分悲慼,反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心安即是歸處”的坦然。
就在這時,第二聲鈴響驟然響起!
這一聲鈴響不再綿長,反而沉穩如古寺晨鐘,震得人神魂都在顫抖。老槐樹下的銅鈴劇烈搖晃,金光暴漲,竟將整個遺跡都籠罩在一片溫暖的光暈中。光暈所及之處,那些昨夜激戰留下的殘肢斷臂、焦土裂痕,都泛起淡淡的微光,彷彿在被無形的力量修複。
“這是……超度之音!”慧覺禪師猛地睜眼,佛珠轉動的速度陡然加快,“鈴音通幽冥,佛光渡亡魂!茶心施主,你這是在以自身靈韻,超度昨夜戰死的亡魂啊!”
茶心沒有回頭,隻是抬手輕揮。一道淡綠色的茶韻靈氣從她指尖溢位,融入金光之中。光暈裡,漸漸浮現出無數模糊的身影:有昨夜為保護遺跡而戰死的凡間修士,有被清虛子矇蔽、最終倒在戰場上的仙界兵將,還有那化作靈光雨消散的茶煙白龍,甚至……還有千年前被清虛子陷害的茶魄守護者!
那些亡魂起初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與不甘,可在鈴音與茶韻的滋養下,漸漸變得平靜。凡間修士的身影朝著茶心深深一揖,口中似在說著“多謝茶師”;仙界兵將們卸下了甲冑,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白龍的虛影在光暈中盤旋一週,龍首輕點,發出一聲清越的龍吟,像是在致謝,又像是在告彆;而那位茶魄守護者,身著青衣,手持茶盞,朝著茶心微微頷首,身影漸漸與金光融為一體——他的執念,終於在這一刻消散。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玄鑒望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喃喃自語。他想起清虛子被封印時的歇斯底裡,想起那些亡魂生前的遭遇,心中百感交集。這第二聲鈴響,不僅是超度,更是對善惡的最終裁決,是對“天道好還,疏而不漏”的最好詮釋。
青蘿擦乾眼淚,望著光暈中的身影,突然明白了茶心之前說的“茶道即人道”。茶心泡的不是茶,是人心;她守的不是遺跡,是公道。此刻的她,雖然身體愈發透明,卻在青蘿心中豎起了一座永遠不倒的豐碑。“師父,您放心,”青蘿握緊拳頭,眼神堅定如鐵,“日後我定當繼承您的衣缽,守護陸羽遺跡,讓茶道精神發揚光大!”
茶心似乎聽到了青蘿的誓言,肩頭微微一顫,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容。她的靈韻還在不斷溢位,身體已經淡得能看見身後老槐樹的枝乾,可她的眼神卻愈發明亮,像兩顆鑲嵌在夜空中的星辰。
就在眾人以為鈴音將就此消散時,第三聲鈴響毫無預兆地響起!
這一聲鈴響與前兩聲截然不同,既沒有告彆的悵惘,也沒有超度的沉重,反而清脆如春日驚雷,歡快如清泉破冰,帶著一股蓬勃的生機,直衝雲霄!老槐樹上的銅鈴不再搖晃,卻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響,金光之中,竟漸漸浮現出點點綠色的光暈,像極了初春時節破土而出的嫩芽。
“這……這是何意?”玄鑒瞪大了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他活了數百年,從未見過如此詭異卻又充滿生機的鈴音,“前兩聲是告彆、是超度,這第三聲……難道是……”
“是新生!”慧覺禪師突然高聲道,聲音裡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新生!是‘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的生機!”
茶心猛地抬頭,望向天際。原本被昨夜激戰攪得烏雲密佈的天空,此刻竟被第三聲鈴音震開一道缺口,一縷金色的陽光從缺口處傾瀉而下,恰好落在她的身上。陽光與金光、茶韻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道絢麗的光柱,光柱之中,茶心那透明的身體開始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那些即將消散的靈韻,竟在陽光的滋養下,漸漸凝聚成了實質的光點!
“這不可能!”青蘿捂住嘴,差點驚撥出聲,“壺靈歸寂乃是天道鐵律,怎麼會有新生?”
“天道無常,唯善不變。”慧覺禪師雙手合十,麵露悲憫與欣喜,“茶心施主以壺靈之身,行聖人之事,泡無味之茶救蒼生於水火,以自身靈韻超度萬千亡魂,這份功德,足以逆天改命!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她積的不是家之善,是天下之善,這份慶,自然是生死輪回的新生!”
玄鑒盯著光柱中的茶心,突然想起了陸羽遺跡中記載的一句話:“茶之極致,無味乃真;人之極致,捨身成仁。仁心所至,天地動容;功德所積,死而複生。”當年他隻當是古人的誇張之詞,如今親眼所見,才知所言非虛。他手中的半塊“茶聖令”突然發熱,與光柱中的茶韻產生了奇妙的共鳴,一道淡淡的虛影從“茶聖令”中浮現,竟是陸羽的輪廓!
陸羽的虛影朝著茶心微微躬身,口中似在說著什麼,隨後便消散在空氣中。而茶心的身體,在光柱的滋養下,已經凝聚出了淡淡的輪廓,雖然依舊透明,卻不再有消散的跡象。她望著天際的缺口,眼中閃過一絲明悟,輕聲道:“原來如此……茶道不止於‘品’,更在於‘渡’;壺靈不止於‘守’,更在於‘生’。”
第三聲鈴音漸漸消散,金光與陽光也緩緩褪去。茶心站在原地,身體雖然還未完全恢複實體,卻比之前凝實了許多,周身縈繞著淡淡的生機與茶韻。她望向老槐樹下的銅鈴,那銅鈴上的裂痕竟已消失不見,泛著溫潤的光澤,與滌塵軒的那隻一模一樣。
“師父!您……您沒事了?”青蘿撲到茶心身邊,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衣袖,生怕一用力就會將她拉散。
茶心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還未完全穩定,不過……暫時不會消散了。”她望向玄鑒,眼中帶著一絲詢問。
玄鑒握緊手中的“茶聖令”,臉上露出了多年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陸羽先祖顯靈,定是認可了你的茶道。‘皇天不負有心人’,你這一路的付出,總算有了回報。”
慧覺禪師走到茶心麵前,深深一揖,“茶心施主,你以一己之力,改寫了壺靈的宿命,此乃千古未有之事。日後茶道中興,你便是當之無愧的‘茶仙’!”
茶心微微一笑,正欲開口,卻突然眉頭一皺,望向天際。那道被鈴音震開的缺口處,烏雲再次彙聚,可這一次的烏雲,卻帶著一股與清虛子截然不同的威壓,彷彿有什麼恐怖的存在,正在雲層之後窺探著下方的一切。
“看來,事情還沒有結束。”茶心的眼神瞬間變得凝重,“清虛子背後的勢力,已經注意到我們了。”
玄鑒臉色一沉,握緊了竹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你在,有茶聖令在,有我們所有人在,還怕他們不成?”
青蘿也挺起胸膛,手中凝聚出淡淡的茶韻靈氣,“師父,我跟您一起戰鬥!”
慧覺禪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佛門子弟,當護佑蒼生。老衲也陪你們一戰!”
茶心看著身邊的三人,又望向老槐樹下的銅鈴,眼中閃過一絲堅定。第三聲鈴響帶來的不僅是新生,更是新的挑戰。但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好,”她輕聲道,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既然他們不肯罷休,那我們便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茶道,什麼是真正的‘茶煙化龍,照徹三界’!”
話音剛落,天際的烏雲中突然降下一道黑色的光柱,直指茶心所在的位置。而老槐樹下的銅鈴,再次發出了清脆的響聲,這一次的鈴音,不再是告彆,不再是超度,也不再是新生,而是戰意盎然的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