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情緣紀 第246章 深淵之底
黑骨巨龍掠空而下,殿身隨之更沉一分。骨壁上萬道細紋像被看不見的手往裡擰,風聲被壓成一股悶響,像鐵匣裡滾雷。
猶如泰山壓頂的騎士壓製臨頭。
李乘風先動。他不等勢壓到極點,反而迎著衝勢出步,半足斜錯,身形微俯,修羅劍自下而上劃出一條乾淨的直線,鋒走中平,先封騎士劍路,再撬他護胸的角度。風並不外溢,隻緊緊裹在刃脊,令劍更直、更輕。
金鐵短響,火星很小。奈薩裡奧腕力沉穩,黑劍微內扣,硬把修羅劍的上撬按回胸前。他不貪追,第二拍立刻調刃,反切李乘風腕外筋位,這一下若吃實,便要丟劍。
彌撒到了。他不叫號,不鋪勢,整個人像一塊金石直撞前線,長劍以最樸素的平斬削向奈薩裡奧肘後的小甲鱗,角度死準,隻求打斷那一下反切的節奏。黑劍勢不得不中止,橫收成擋;彌撒與之硬磕,虎口生疼,臂骨震麻,腳下卻未退,反倒向內擠了一寸,強從中門搶位。
青懿晟從低位掠出。她的刀沒有聲勢,隻帶著一截冷光,貼著奈薩裡奧側腰護甲的下緣,快而薄地切走一條兩指寬的邊。黑甲外沿崩落一束碎片,露出下一層更緊的鉚縫。她不戀戰,落地即退,刀鋒反手再探,去試那條鉚縫的鬆緊。
“鳳熙,韁。”,李乘風低聲。
李鳳熙領會,呼吸落短,腳下連點,繞到騎龍聯處,那是騎士腰後與骨龍背鰭之間的縛係,黑鐵扣與骨刺交錯。她不猛劈,隻以細劍連點三下,每一點都落在鉚釘與帶環交界的軟金處。第三點落下時,扣環輕輕一顫,聲如瓷裂。她不求拔斷,隻求讓控韁出現遲滯。
骨龍猛拍翼,風牆自側襲來。林辰上前半步,冰霜劍橫,刀背貼風,斜卸大半衝擊;熔岩劍緊接著由上劈下,掄在翼根外側,熱與力同至,硬是把這一扇風牆砸得歪了三分。他不躲尾掃,反手飲血劍上挑,劍尖掛住尾椎第一節的骨刺,借勢順拽,令龍尾劃出的弧線變鈍。
奈薩裡奧的劍重新壓下。他不再與人糾纏細節,整個人與龍合為一條線,黑劍直取李乘風頸項。修羅劍橫起,擋!虎口又是一開,血湧了一線。他無暇看傷,反手一個極短的壓腕,逼得黑劍偏了半分。彌撒立刻補上第二斬,斬中對方肩甲外沿,鉚釘再崩一顆。
“退。”,玄無月掐住拍點,一指彈在地麵,短停半息。半息裡,眾人的步幅與換招彷彿同時清了一線,淩亂被捋順。
“現在。”,李乘風不抬聲。
五柄兵刃像一隻手的五指同時合攏,乘風的直刺逼中線,彌撒的平斬掀外門,青懿晟的刀尖去挑襠甲內縫,鳳熙的細劍再敲韁扣,林辰以熔岩劍橫掃翼鰭下緣。
黑劍終於忙亂一分。奈薩裡奧選擇舍,他不守中門,硬吃彌撒的平斬,用自己的肩甲去頂鳳熙的第四點。金鐵一聲脆響,韁扣“哢”的一聲,鬆開了半環。
骨龍陡然抖了一下。騎與龍的呼吸失了半拍的合。奈薩裡奧長靴一磕背鰭,強行把節奏拽回;可這半拍,被人抓住了。
青懿晟刀如疾雷,直探那剛露出的一寸活肉。奈薩裡奧左肘往下壓,肘尖硬撞刀背。她左膝微沉,卸力的同時,刀鋒在手心裡擦出一個更薄的角,依舊留下了一道淺口子。
“再扣。”,李鳳熙不需提醒,自取最穩的角度,劍尖幾乎貼著奈薩裡奧腰後鎧甲的投影,刺入半分,又穩又狠地挑高,第二枚扣環,在這一挑之下,半拉而出!
骨龍驟然嘶鳴,背脊弓起,騎士與龍的合齊再斷一線。殿頂的黑風也在這一瞬滯了滯。
這就是口子。
李乘風沒有去搶這種顯而易見的空隙。他退半步,整劍回收,像把亂絲一把攥在手心,然後以最短線路直刺奈薩裡奧嚥下一寸,人形的最要害處。那一劍,快,準,狠,乾淨得像一筆。
黑劍橫到卻晚了半拍。
彌撒的劍在另一側同刻砸落,硬把黑劍壓低半寸。乘風的劍尖擦過盔下的豎縫,鏗的一聲,火光迸作一粒,沒入半指。奈薩裡奧身形第一次劇震,盔麵下傳出一聲很淺的悶哼。
他沒有怒吼。他隻是抬眼,盔後空洞的眼位裡像浮了一點極淡的舊光,極淡,像雪地裡的灰燼。
“走開。”,他喃喃,這句像說給某個從前的人聽。
話未落,他把黑劍倒持,硬生生以劍鍔“捶”在骨龍背脊第二節結節上。巨龍劇痛,通體骨節像被點燃,狂猛一甩,將半鬆的韁係全部震斷。騎與龍,不再以韁相連。
他不要韁。他要的是徹底放出淵底的獸性。
黑骨巨龍仰天嘶鳴,翼下黑風卷作巨大漏鬥,整座殿的風與火都被拽入其中,像一口倒懸的淵井。奈薩裡奧從背上一躍而下,落在漏鬥正下方,黑劍入地,掌心按在劍鍔上,低聲吐息。
“引淵。”
天地像被扣上一隻黑蓋。風再不是牆,是絞盤;火再不是焰,是壓強。骨壁的紋路齊齊向內旋,四方之力合成一股黏稠的暗潮,把所有人往中央拉。腳下的地麵微微滑,像有無數細線從鞋底悄悄牽走站立的“根”。
“散位!”,彌撒一聲斷喝,先以肩扛開那一下牽引。他並不試圖反撕風,隻把劍紮地,借著劍身的彎曲彈性“蹬”出半步空隙,向側挪。
李鳳熙被風扯得腳背發疼,她不去迎風,反將劍橫在小腿外側,低身、沉胯、斜切步,腳麵貼地,像在極窄的潮裡抽走一寸安身之地。她的劍尖在地上輕輕一點,借點拔身,硬在風中撐開一個細小的立足之處。
青懿晟不浪費力氣,整個人微側,刀背貼肩,借風勢旋身,旋到第三步時突然逆一下,刀鋒貼地輕抬,抬出的非人,是她自己的重心。她像一片貼浪的薄瓦,從風縫裡再摳出半寸活路。
林辰三劍入鞘兩把,隻留冰霜在手,劍身斜立。寒意從刃脊滲出,不與風爭,隻把腳下那一圈地麵結了一層薄霜,不是為了凍住風,而是為了讓鞋底抓住地。下一瞬他孑然一握,熔岩劍從冰霜下冒頭,熱與冷在足下相抵,像釘子釘進更深的岩層。
玄無月嘗試打指,響聲在風裡立刻被扯碎。她輕收術,靠近李乘風,掌心落在他肩胛後緣,輕輕地依靠在這個男人的肩上。
李乘風穩住自己和玄無月之後。修羅劍豎起當胸,劍麵迎風,刃背向己,整個人像一麵極薄的盾,向那口黑漏鬥斜斜插入。風把劍壓得弧出一線,他順勢再進半步。再進半步,便到了奈薩裡奧劍鍔的對麵。
兩人之間,隻有兩劍之距。
“你以為斷韁就能多活一息?”,李乘風的聲音被風切得很輕,卻直穿到對方盔下。
奈薩裡奧沒有答。他把黑劍從地裡抽出,端平,極低極低的一個架勢,像在古書中看到的求生一劍。這一劍並不華麗,卻把他所有的力與心,藏在了最省話的線路裡。
李乘風看懂了。他並不後退,相反地,他讓修羅劍更直,直到風在劍上已無角可借。他要在最直的線裡,贏過對方的最直。
刹那,兩劍同出。黑鐵與修羅的刃,像兩條細雷,在淵井心臟處撞在一起。
那一下,連骨壁的紋路都停了半拍。
接著,骨龍落下巨翼,淵井轟然一收,所有人同時往內墜了一寸。
彌撒悶哼,金血味衝到喉頭;青懿晟的肩又被翅尖擦出一道血線;李鳳熙手腕一麻,劍幾乎脫手;林辰腰背一緊,熔岩在足底劈啪作響;玄無月被風掀得踉蹌半步。
李乘風嘴角滲出細細的血。他的劍沒有落下,但虎口已經裂開第二道口子。奈薩裡奧盔下也溢位一線黑紅,那是剛才直碰的代價。他們都沒退。
“……原來你也會疼。”,李乘風低低道。
“守護從來是會疼的。”,奈薩裡奧答。
骨龍在這時發出一聲更長的嘯。它不再俯衝,而是猛地貼地劃翔,翼尖刮過地上的骨紋,火星一路灑開。淵井的風忽然斷層,由下而上分成兩股對衝的旋,像兩條黑蛇相咬。中間一線,詭異地成了無風的空白。
奈薩裡奧踏入空白,黑劍一壓,這是為他量身定製的斬擊。李乘風若去擋,必在空白裡失了借力,手上隻剩真骨肉;若不擋,其餘人就難免會陷入混亂的風暴。
彌撒搶在他前。把身軀橫了半寸,劍從腰間起,斜上至頸側,毫不花巧的一迎。黑劍壓下,他幾乎是以身去扛,肌肉與骨骼同時響了一下,整個人向後滑出兩步,腳跟在地上拉出兩條深痕。他梗住了這一劍,卻也被硬生生砸得五臟翻騰。
“彌撒!”,李鳳熙驚叫。
彌撒擺擺手,沒看身上的血。他那雙金色的眼,隻盯著對方的劍尖不鬆。
“還沒完。”,他說。
奈薩裡奧不追彌撒。他的目光穿過眾人,落到玄無月身上,那雙銀眸在風裡很靜。他輕輕側頭,“時間……你也來阻我?”
玄無月沒有答。她隻是下意識地把手按在李乘風背上,像在極夜裡找人穩一穩心跳。
“那便一起埋。”,奈薩裡奧低聲。
黑劍再次揚起。骨龍配合,翼根一扣,整個殿室的風向同時改變,不是向心,而是下壓。四麵八方的力道變成了一口井蓋,生生壓下來。
眾人同時跪下一膝。不是屈,而是力所逼。
李乘風的劍仍在。彌撒的肩在抖,卻沒有倒。青懿晟將刀橫在膝側,刀背頂住下壓的風。李鳳熙橫劍護住乘風足側,那一寸地不容失。林辰咬牙,把熔岩與冰霜同時灌入足底,與大地“粘”成一塊。玄無月的手,終於失了溫。
奈薩裡奧落下第三劍。
黑光壓頂,風聲儘湮。
殿中似乎隻剩兩種聲音,無詞的金鐵聲,和極輕的呼吸聲。
這一劍未儘,眾人已被壓得近乎伏地。井蓋再落半寸,便是絕對的靜止,進入他所謂守護的黑底。
也在此時,極遠卻又極近的地方,響起一縷輕微得不像聲音的弦。不知來自何處,像從骨裡,又像從心上,順著每個人握刀握劍的虎口,撥過一下一樣。
奈薩裡奧盔下的眼光,第一次微微一震。他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個夜,山風過峽,誰在火堆旁輕彈一支短曲。那時候,這個世界還沒被他分出守與毀的顏色。
微一震不足以救命。劍仍在下壓,黑井仍在合口。
眾人已至極限。
“乘風,給你十息的時間。”,玄無月的聲音很輕,像潮水儘處的一點浪花。
李乘風不回頭。他隻是把劍握得更緊。
“知道。”,他道。
黑井合攏,裡麵光仍有半分,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