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強的曹寡婦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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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做了皇帝也流淚
大業六年的秋,風裡裹著鏽鐵和血腥氣,吹過新豐城低矮的土城牆。天還冇亮透,官道兩旁已黑壓壓跪滿了人,頭磕在冰冷的硬土上,屏息凝神,等著那改變天下格局的馬蹄聲。
劉三,不,現在是高皇帝了。他的鑾駕正經過這座龍興之地的故城。
黃羅傘蓋,旌旗蔽空。玄甲衛士的鐵靴踏地聲沉悶整齊,敲得人心頭髮慌。禦輦華貴,輦上的男人身著玄黑冕服,十二旒白玉珠遮麵,看不清神情,隻一個模糊的輪廓,便已壓得道旁眾人脊梁更彎下去幾分,恨不得將頭埋進土裡,呼吸都帶著謙卑的顫音。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浪般湧起,在曠野上滾雷似的迴盪。新帝微微側首,目光似乎掃過這片熟悉的土地,卻又像什麼都未入眼。禦輦並未停留,威儀赫赫,沿著黃土墊道、淨水潑街的官道,一路向西,前往早已備好的行宮。
天子過去很久,跪麻了腿的人們才互相攙扶著,唏噓著站起身,拍打著膝頭的塵土,臉上交織著敬畏與興奮,爭相議論著剛纔瞥見的模糊天子真容,彷彿沾上一絲車駕揚起的塵土,都是了不得的榮光。
城裡更是炸開了鍋。聖駕雖已過去,那份天威的餘悸和改天換地的狂喜仍在每一個角落沸騰。唯有城東頭老槐樹下,那一家小小的酒館,顯得格格不入。
酒旗——一麵洗得發白、邊上還毛了邊的青布幌子——依舊不管不顧地挑在那裡,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道不肯癒合的陳舊傷痕,固執地釘在這片歡騰到近乎諂媚的土地上。
店門半開著,能看見裡麵空蕩蕩的,冇一個客人。幾條破舊案幾,幾個歪歪扭扭的蒲團,一口盛酒的大缸,角落堆著酒罈子。一切都和往常任何一個清晨冇什麼不同,除了……這酒館裡裡外外,冷清得嚇人。
曹寡婦坐在櫃檯後麵,一身半舊的粗布衣裙,頭髮用一根木簪鬆鬆挽著,露出一段線條硬朗的脖頸。她正低著頭,手裡拿著一塊粗麻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光可鑒人的櫃檯麵。動作不疾不徐,彷彿門外震天的喧囂、萬歲的歡呼,乃至那改變天下的鑾駕經過,都與她、與這間破酒館毫無乾係。
街麵上的聲浪隱約透進來。
……真是想不到,劉三……哦不,陛下,當年還來這賒過酒哩!一個老人激動地發顫。
呸!王老六,慎言!陛下名諱也是你能叫的那是真龍!真龍潛淵之時,豈是你我能揣度的!立刻有人嗬斥。
說的是,說的是……哎,曹家娘子那被嗬斥的老漢訕訕的,一眼瞥見酒館裡的身影,像是找到了轉移話題的目標,蹭到門口,抻著脖子,你這店……今兒個不歇業陛下剛過去,誰還來吃酒不如關了門,也去行宮外頭磕個頭,沾沾龍氣也是好的哇!
曹寡婦冇抬頭,手裡的布巾移到酒罈口,細細地擦著:開門做買賣,天經地義。龍氣填不飽肚子,不如賣幾文酒錢實在。
她聲音不高,平平淡淡,冇什麼起伏,卻噎得那老漢半晌說不出話,隻得嘟囔兩句倔婆娘,不識抬舉,悻悻地縮回頭,重新彙入外麵議論的人潮裡。
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日頭升高了些,街麵上的狂熱稍退,人們漸漸散去。一陣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在酒館門口戛然而止。
馬上跳下來一個穿著體麵管事模樣的人,身後跟著兩個小黃門,手裡捧著幾個錦盒。那管事站在門口,皺眉打量了一下這寒酸的鋪麵,才抬高了下巴,聲音尖細地通傳:曹氏接旨!陛下念舊,特賜宮中禦酒十壇,蜀錦十匹,明珠一斛,欽此——
聲音在寂靜的小店裡顯得格外突兀嘹亮。
曹寡婦終於停下了擦拭的動作,抬起頭。陽光從門縫斜射進來,照亮她半邊臉龐,眼角已有了細密的紋路,但那雙眼睛,黑沉沉的,不見底。
她看著那管事,又掃了一眼那些在昏暗店裡熠熠生輝的錦盒,沉默了一瞬。
管事等得不耐煩,剛要催促,卻見她嘴角極輕微地往下撇了一下,像是看到什麼極礙眼的東西。
民婦小本經營,宮裡的酒太金貴,怕折了福分。布,穿慣了粗的,細的皮肉受不住。珠子,更是照瞎人眼的玩意兒,用不上。她聲音依舊平淡,卻像鈍刀子割肉,勞煩上官原樣帶回去。就說……曹寡婦冇這個造化,消受不起。
你!管事的臉瞬間漲紅,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尖聲道,曹氏!此乃陛下天恩!你敢抗旨!
抗旨曹寡婦重複了一遍,語氣裡甚至帶上了一點極淡的、近乎嘲諷的詫異,上官言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是君,民婦是草芥,君要賞,草芥不敢不受。隻是賞下來的東西,是供著、賣了、還是扔了,陛下總不會連這個也管吧既然給了我,便是我的東西,我如何處置,莫非也成了抗旨
她邏輯古怪卻鋒利,堵得那管事瞠目結舌,指著她你……你……了半天,氣得渾身發抖,最後一跺腳,好!好個不識好歹的村野潑婦!咱家這就回稟陛下!你等著!
說罷,怒氣沖沖地揮手帶著人和東西旋風般走了。馬蹄聲憤憤遠去,濺起一地塵土。
店裡重歸死寂。
曹寡婦垂著眼,站了一會兒,然後拿起那塊抹布,繼續擦。隻是這次,她的手指關節捏得有些發白,動作也略顯急促,失去了之前的從容。
這一日,再無人踏入酒館半步。那麵孤零零的酒旗,在愈來愈大的秋風裡,撲啦啦地響得人心煩。
夜幕徹底落下,新豐城經過白日極致的喧囂,陷入一種疲乏的寧靜。隻有行宮方向,隱約還有絲竹宴飲之聲飄來,細若遊絲,更反襯出這城東角落的死寂。
酒館早已上門板,從縫隙裡透不出半點光亮。
砰——!
一聲巨響猛然炸開,老舊的門板被人從外麵一腳狠狠踹開,碎裂的木屑向內迸濺!
沉重的、帶著酒氣的腳步聲踏了進來,撞得門口的空酒罈子哐啷亂滾。
黑影高大,堵死了門口透入的那點微弱天光,煞氣混著濃烈的禦酒醇香,瞬間充斥了狹小的空間。
曹寡婦正點油燈的手一頓。火苗猛地跳了一下,
昏黃的光圈照亮她半邊臉,無波無瀾。她甚至冇有回頭,繼續將那盞豆大的油燈放在櫃檯上。
朕還以為,低沉嘶啞的聲音響起,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碾磨出來,你至少會教他,怎麼叫一聲爹。
曹寡婦緩緩轉過身。
劉三就站在屋子中央,脫去了白日的冕服,隻著一身玄色常服,金線繡的暗紋在昏燈下偶爾流轉。他冇戴冠,頭髮微亂,眼眶赤紅,死死地盯著她,像一頭隨時要暴起噬人的困獸。
陛下說笑了,她迎著他的目光,聲音乾澀得像粗陶摩擦,龍種尊貴,豈是野巷村婦能隨意攀扯教養的。
曹—娥—他從胸腔裡擠出她的名字,一步步逼近,靴子踩在泥土地上,發出沉悶的壓迫聲響。濃重的陰影徹底籠罩住她。你白日裡,很威風啊。朕賞出去的東西,還冇有人敢退回來。你這破店,你這賤命,是不是不想要了
他猛地出手,鐵鉗般的手指抓住她粗布衣衫的前襟,狠狠一撕!
刺啦——
布帛碎裂聲在死寂的屋裡尖銳得駭人。半幅衣襟被扯落,露出裡麵同樣粗陋的中衣,和一小片瘦削而鎖骨清晰的肩頸肌膚。涼意瞬間侵襲。
曹寡婦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但不是因為冷或怕。她猛地抬頭,黑沉沉的眼睛裡第一次燃起實質的火焰,灼灼地刺向他。
你燒!她嗤笑出聲,笑聲尖利又蒼涼,在破敗的四壁間撞出迴響,現在就燒!燒乾淨了最好!燒完了,這堆灰正好肥地!我正好帶著你劉家的種,換個地方,改個姓——姓曹的野種,說不定比姓劉的賤種命更長!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去!
劉三臉上的暴怒瞬間凝固,扭曲,像是被什麼東西無形地狠狠擊中心口。他抓著那片破布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指節泛出青白色。赤紅的眼睛裡翻湧著滔天的怒火、屈辱、還有一種更深更複雜的,近乎絕望的痛苦。
對峙。死一樣的寂靜裡隻有兩人粗重壓抑的喘息。
忽然,他猛地鬆開了手,那片破布飄然落地。他整個人像是驟然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向前踉蹌一步,竟毫無預兆地、重重地將額頭抵在她裸露的、微涼的頸窩裡!
滾燙的顫抖透過皮膚傳來。
他更深地埋進去,彷彿要鑽進什麼能躲避一切的地方,喉嚨裡發出近乎嗚咽的、被碾碎了的低吼:
…你永遠學不會跪是不是…永遠…非要這樣…紮得朕…鮮血淋漓…
想不到,已經做了皇帝的劉三也有淚流,那滾燙的液體,猝不及防地灼燙了曹寡婦肩頭那一小片皮膚。
她僵直地站著,像一棵被雷劈過卻不肯倒下的枯樹。油燈的光在她臉上投下劇烈的陰影,她死死咬著牙關,下頜繃成一條冷硬的線,望著門外無邊無際的黑暗,眼底是一片空茫的赤地,寸草不生。
那滴滾燙,卻像烙鐵,燙穿了層層疊疊包裹冷硬的血肉,直墜心尖,疼得她幾乎痙攣。
她猛地閉上了眼。
二、動我孩子跟你拚命
油燈如豆,劈啪一聲輕響,爆開一點燈花,映得牆上那兩個緊貼又扭曲的影子猛地一跳。
他滾燙的呼吸噴在她頸窩,那滴灼人的液體滲入她粗布的衣料,燙得皮肉下的血脈都在突突地跳。
曹寡婦渾身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每一塊肌肉都僵硬地抵抗著這突如其來的靠近、這不容置疑的脆弱。
她下頜咬得死緊,齒根都泛出酸意,彷彿一開口,繃緊的那根弦就會斷裂,泄露出她絕不能顯露分毫的震盪。
許久,或許隻是一瞬,劉三,不,皇帝,猛地抬起頭。
所有的脆弱、失控,像潮水般從他臉上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猙獰的平靜。隻有那雙赤紅的眼,殘留著方纔風暴的痕跡,死死鎖住她。
他抬手,用指節粗糲的拇指,有些粗暴地揩去她肩頭那一點濕痕,也抹過自己眼角,動作快得像是要擦去什麼不存在的恥辱。
好,很好。他聲音低啞得磨人,你就犟著。看你能犟到幾時。
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走向屋內唯一能算得上坐具的——那張用舊門板搭在土坯上的矮榻。玄黑衣袍的下襬掃過地麵,帶起一絲塵土和血腥氣混雜的味道。他像是回到自己宮中禦座般,毫無顧忌地坐了下去,門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酒。他吐出一個字,命令道,目光掃向櫃檯後那口大缸,帶著一種主人般的、令人窒息的熟稔。
曹寡婦站在原地,碎裂的衣襟被她下意識地用手攏住,指節泛白。她冇動,胸口微微起伏,沉默地對抗著這重新籠罩下來的、更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壓。
還要朕再說第二次他聲音沉下去,帶著冰碴。
她終於動了。腳步有些虛浮,走到缸邊,拿起瓢,舀了滿滿一瓢最劣質的、渾濁的村釀。澄黃的酒液在瓢裡晃動,映出她蒼白而冷硬的臉。她走過去,將瓢不輕不重地頓在他麵前的破木案上,酒液濺出幾滴。
他看也冇看那酒,隻盯著她,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就給你皇帝男人喝這個
陛下是天子,天下都是您的,自然喝得慣瓊漿玉液。民婦這裡,隻有這個,陛下若不慣,宮裡有的是禦酒。她垂著眼,聲音平淡無奇。
他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端起那瓢,仰頭就灌。喉結劇烈滾動,渾濁的酒液順著他下頜滾落,淌進衣襟。他喝得又快又急,彷彿要藉此澆滅胸中那團熊熊燃燒卻又無處發泄的野火。
一瓢儘,他將空瓢重重砸在案上,發出哐一聲悶響。
過來。他命令,聲音因酒精而更顯沙啞渾濁,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曹寡婦指甲掐進掌心。
聾了他抬眼,目光如實質的鞭子抽過來。
她極慢地挪動腳步,走到榻前,離他三步遠站定。
他猛地探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將她狠狠拽到榻上,跌坐在他身邊。熟悉的、混合著酒氣和男性侵略氣息的味道瞬間將她包裹,讓她一陣眩暈,胃裡翻攪起噁心和一種她拚命壓製的戰栗。
躲他湊近,鼻尖幾乎碰到她的,呼吸灼熱,朕能把你從那死人堆裡扒出來一次,就能把你按在這新豐城的泥裡一輩子!你躲到哪兒去嗯
舊事像淬毒的匕首,猛地捅穿時光。曹寡婦臉色霎時白得透明,身體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那不是怕,是恨,是刻入骨髓的恥辱和劇痛。
她猛地抬眼,黑沉沉的眸子第一次直直撞入他眼底,裡麵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陛下不提,民婦倒忘了。忘了是怎麽被當成破布一樣撿回來,忘了怎麽苟延殘喘纔沒死在那個冬天!
苟延殘喘他嗤笑,手指卻更用力,幾乎要嵌進她腕骨,冇朕,你骨頭都爛冇了!還能在這跟朕擺你這寡婦的臭架子還能生下……
他的目光猛地掃向她身後角落那扇通往內室的小破門,語氣驟然變得極其危險:……那小崽子呢朕來了這半天,他人呢藏起來了怕他老子
他睡了。曹寡婦聲音繃緊,鄉下孩子,冇見識,受不得驚嚇,更經不起天威震怒。
睡了劉三眼神一厲,猛地甩開她的手腕,站起身就要往內室去,老子來了,他敢睡滾起來見駕!
劉季!曹寡婦猛地撲過去,不是拉他,而是用身體死死擋在那扇破木門前,像一頭被逼到絕境護崽的母獸,眼睛赤紅,第一次失態地喊出了那個塵封已久、幾乎帶著血腥氣的名字,你敢碰他一下!我跟你拚了!
這一聲劉季,像定身咒,讓他猛地刹住腳步。
多少年了冇人敢這樣叫他。沛縣的流氓劉季,早死了,現在是高皇帝。可這三個字從她嘴裡嘶吼出來,帶著絕望的狠厲,瞬間劈開層層帝王威儀,直刺回那個泥濘、血腥、朝不保夕的過去。
他轉過身,麵對著她,高大的身影再次完全籠罩住她。臉上神情變幻不定,暴怒、詫異、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幾乎算得上是痛楚的東西,在他眼中翻滾。
拚他緩緩地重複,聲音低得可怕,你拿什麼跟朕拚嗯
他逼近一步,幾乎貼在她身上,手指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頭看著自己:你這條命是朕的,你這身子,他的目光在她碎裂衣襟處裸露的皮膚上刮過,帶著一種**裸的、毫不掩飾的占有和侵略,也是朕的!你生的崽,更是朕的!朕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你拿什麼拚!
每一個字都像砸下來的巨石,要將她碾碎成泥。
曹寡婦被他掐著下巴,呼吸艱難,眼底卻燒著一片不屈的冷火,那火幾乎要將她自己也焚燬。她忽然不再掙紮,甚至極輕微地、近乎挑釁地扯了一下嘴角,儘管弧度僵硬。
是……都是陛下的。她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帶著嘶嘶的冷氣,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口含天憲,要誰死,不過一句話的事。容易得很……就像當年,扔下一些礙事的累贅一樣容易。
最後那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把最鋒利的剔骨刀,精準地捅進了他最不肯示人的舊傷疤,狠狠一剜!
劉三瞳孔驟縮,掐著她下巴的手猛地收緊,又像被火燙到一樣驟然鬆開。
死寂。
隻有兩人粗重壓抑的呼吸聲交錯,在狹小破敗的屋裡碰撞,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他死死盯著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女人,看清她瘦削身體裡那股能硌碎人牙的倔強,看清她平靜麻木表麵下那洶湧的、幾乎要同歸於儘的恨意。
良久,他眼底翻湧的暴戾和痛苦慢慢沉澱下去,化作一種更深、更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他往後退開一步,拉開了那令人窒息的距離。
好,你說得對。他聲音平靜得可怕,朕是皇帝了。
他目光再次掃過那扇門,不再試圖進去,反而重新坐回那張破榻上,姿態甚至顯得有些慵懶,隻有緊繃的下頜線條泄露著真實的情緒。
朕不看他。他說,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但朕的兒子,不能永遠窩在這耗子洞裡,跟你一樣,活得見不得光。
曹寡婦的心猛地一沉,護在門前的姿勢未變,警惕地看著他。
朕會下旨。他繼續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給他該有的名分,該有的封號,該有的富貴。這是朕欠他的。
他不欠你什麼!曹寡婦脫口而出,聲音發顫,我們都不欠你!我們隻要清淨!
清淨劉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短促地笑了一聲,笑聲裡滿是蒼涼和嘲諷,這天下是朕的,你們在哪,哪就冇有清淨!曹娥,你還不明白從你跟了朕那天起,就由不得你了!現在更由不得他!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扇門,徑直走向門口,腳步穩得不像剛灌了一瓢劣酒的人。
手碰到破損的門板,他停頓了一下,冇有回頭。
旨意不日就到。準備好接旨。
聲音冷硬,冇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說完,他一把拉開門,裹挾著夜間的冷風和一身揮之不去的酒氣與戾氣,大步融入外麵的黑暗中。
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
曹寡婦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後背重重撞在破木門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她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麵上,攏著衣襟的手無力地垂下,全身止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門外,秋風嗚咽,吹得那麵破酒旗瘋狂拍打著旗杆,像絕望的嗚咽,又像不屈的呐喊。
內室裡,傳來極輕微窸窣聲,一個小小的、壓抑著恐懼的聲音,細如蚊蚋地傳來:
娘……那個很凶的人……走了嗎
曹寡婦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將喉嚨裡那聲瀕臨崩潰的哽咽硬生生堵了回去。淚水卻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洶湧地滾過她蒼白冰冷的臉頰,砸落在身前冰冷的泥土上,洇開深色的、無聲的痕。
她顫抖著,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那扇薄薄的、彷彿一推就倒的門板,彷彿在安撫門後那個受驚的孩子,也像是在支撐自己不要立刻碎裂開來。
夜還很長,很冷。那道聖旨,像一把懸頂的利劍,已經露出了它冰冷的鋒芒。
三、王命如刀剜我心
接下來的幾日,新豐城像一鍋被持續加溫的水,表麵因聖駕離去而稍稍平息,內裡卻因皇帝在此停留一夜的餘波而愈發滾沸。
各種真真假假的傳言在茶肆巷尾、田間地頭飛速流竄,每一個都繞不開城東頭那家寒酸的酒館和那個硬脖子的曹寡婦。
有人說親眼看見宮裡來的天使捧著金盤玉帛進去,又被那婆娘連人帶東西轟了出來,東西摔了一地,那寡婦還叉著腰在門口罵,說皇帝老兒的臟錢臟物,玷汙了她清白的地界。
還有人賭咒發誓,說夜裡聽見酒館方向傳來天威震怒的咆哮和女人的哭喊,還有撕打聲,定是陛下忍不了那潑婦,親自出手教訓了。
可第二天一看,酒館照常開門,那曹寡婦除了臉色更冷硬些,嘴角似乎還有點不易察覺的青紫,並無異樣,依舊擦她的桌子舀她的酒,對任何窺探的目光都回以冰碴子似的漠然。
更有人竊竊私語,說那夜裡,陛下是去認兒子的!那小崽子劉飛,長得跟陛下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龍章鳳姿,註定要大富大貴!陛下心疼得緊,要立刻接回宮裡當太子養呢!
流言蜚語像藤蔓,纏繞著這間孤零零的酒館,也不可避免地,鑽進了某些人的耳朵裡。
這日晌午剛過,酒館裡難得有了兩桌客人——都是些不敢靠近行宮區域、又捨不得離開這龍興之地熱度的小商販,縮在角落裡,就著一碟鹽豆,小聲交換著聽來的宮廷秘聞,目光卻時不時瞟向櫃檯後那個沉默擦罈子的女人。
腳步聲雜遝,打破了這份詭異的平靜。
一群衣著光鮮、趾高氣揚的人徑直闖了進來,為首的是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三角眼,薄嘴唇,一臉精明刻薄。他身後跟著幾個健仆,抬著兩個沉甸甸的禮盒。
店內閒聊聲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過去。
那管家嫌惡地掃了一眼這破敗逼仄的環境,用手中絹帕掩了掩鼻子,才尖著嗓子開口,聲音不大,卻足夠讓店裡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曹娘子,彆來無恙啊
曹寡婦擦拭的動作停都冇停,眼皮也冇抬一下。
那管家似早料到如此,也不在意,自顧自說下去,語氣帶著一種施捨般的優越:奉我家夫人之命,特來探望曹娘子。夫人心善,念你孤兒寡母生計艱難,這些許薄禮,且收下度日吧。
他揮揮手,健仆將禮盒重重放在地上,發出悶響,顯然分量不輕。
夫人還說,管家微微提高了聲調,三角眼裡閃爍著惡毒的光,過去些陳年舊事,就不必再提了。陛下如今貴為天子,聖譽重於泰山。有些不該存的心思,不該有的念想,曹娘子是個聰明人,趁早自己斷了乾淨。安安分分守著你這小店,還能得個善終。若不然……
他刻意停頓,目光如毒蛇信子般掃過曹寡婦毫無表情的臉,又掃過那兩桌噤若寒蟬的客人,意有所指地冷笑一聲:……這世間啊,意外總是多的很。莫要到時候,哭都找不著墳頭!
**裸的威脅,裹著夫人的善意,像臟水一樣潑過來。
角落裡一個年輕氣盛的小販聽得氣憤,剛想站起身,卻被同伴死死按住,示意他莫要惹禍上身。
店內死寂,落針可聞。隻有曹寡婦手裡那塊粗麻布摩擦陶壇表麵的聲音,沙,沙,沙……單調而固執。
那管家等了片刻,不見任何迴應,彷彿一拳打在棉花上,臉上有些掛不住,冷哼一聲:東西擱這兒了,話也帶到了。你好自為之!
說罷,轉身就要帶人離開。
拿走。
兩個字,乾澀,冰冷,像石頭子砸在地上。
管家腳步一頓,難以置信地回頭。
曹寡婦終於停下了擦拭,抬起頭,黑沉沉的眼睛裡冇有任何情緒,隻直直地盯著他,又重複了一遍:她的東西,拿走。地方窄,彆臟了我的地。
你!管家臉瞬間氣成豬肝色,指著她,你彆給臉不要臉!這可是劉夫人……
我不管是誰的東西。曹寡婦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人,我的地方,我說了算。滾。
一個滾字,徹底點燃了管家的怒火。他在劉夫人麵前得臉,何時受過這等鄉野村婦的羞辱當下也顧不得許多,尖聲罵道:好個潑賤貨色!給你三分顏色就開染坊!真以為爬過龍床就了不起了我告訴你,宮裡貴人碾死你,比碾死隻螞蟻還容易!你那個小野種……
話音未落!
一個黑影帶著風聲猛地砸過來!
啪嚓——!
一聲脆響!那管家嗷一嗓子慘叫,捂著臉踉蹌後退,指縫間頓時流出鼻血。砸中他的,是曹寡婦剛纔擦拭的那個厚重的陶土酒罈蓋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曹寡婦仍站在櫃檯後,手裡不知何時又摸到了一個空酒罈,五指緊扣著壇口,手背上青筋暴起。她整個人的氣息都變了,不再是麻木的石頭,而是一把瞬間出鞘的、寒光凜冽的刀,眼神凶狠得像要活撕了對方。
你再罵我兒子一句試試。她聲音低啞,從喉嚨深處逼出來,帶著一種亡命徒般的狠絕,看看今天誰先死在這兒。
那幾個健仆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曹寡婦身上迸發出的駭人氣勢震住,一時竟不敢上前。
管家捂著血流不止的鼻子,又驚又怒又怕,指著曹寡婦,色厲內荏地尖叫:反了!反了!你給我等著!等著!
他生怕那瘋女人再扔出什麼,不敢再多留,在一片狼藉和角落裡客人驚駭的目光中,帶著人連滾爬爬地逃了出去,連那兩盒薄禮都忘了拿。
酒館內再次死寂。
曹寡婦仍保持著那個姿勢,緊繃得像一塊石頭,胸口劇烈起伏,眼裡嗜血的凶光慢慢褪去,隻剩下冰冷的空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後怕。她緩緩放下酒罈,發出沉悶的一聲。
那兩桌客人麵麵相覷,大氣不敢出,悄悄放下酒錢,貓著腰溜走了。
店內空了下來,隻剩下地上破碎的陶片、孤零零的禮盒,和空氣中尚未散儘的戾氣。
曹寡婦慢慢走出櫃檯,蹲下身,看著那些碎片,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尖銳的斷麵。良久,她拿起笤帚,默默地將碎片掃攏,倒進牆角垃圾堆裡,彷彿掃去的隻是一些尋常塵土。
然後,她走到那兩盒禮盒前,看也冇看裡麵是什麽,直接一手一個,費力地拖到門口,毫不猶豫地、一件件扔到了外麵的大街上。錦緞、珠寶、甚至一些珍貴藥材,散落一地,引來遠處幾個乞丐和孩童驚疑不定的張望。
她站在門口,秋風吹起她額前散落的髮絲,目光越過那些刺眼的財物,望向灰濛濛的天空,像一尊冇有生命的石雕。
幾天後,真正的天使到了。
這一次,儀仗齊全,黃門宣旨,肅穆威嚴,再無半點輕慢。新豐縣令等一乾地方官員都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麵,圍觀的百姓跪了滿街。
明黃的絹帛展開,尖細的嗓音拖著長調,誦讀著駢四儷六的華麗辭藻。天恩浩蕩,念及皇嗣流落民間,陛下仁德,特冊封皇子劉飛為……齊王,封地齊國。賜王服金印,即日啟程就國。欽此——
每一個字都像金色的錘子,敲打在寂靜的空氣裡,敲打在跪伏於地的人們的心頭。
齊王!
雖然不是太子,卻是實打實的親王!一步登天!潑天的富貴!無數道羨慕、嫉妒、敬畏的目光,投向那跪在天使麵前,穿著粗布衣服、瘦瘦小小的孩子劉飛,以及他身邊,同樣跪著,卻脊背挺得筆直的母親。
曹寡婦聽著那些她聽不懂也不想懂的封賞。,她隻知道,那把懸著的刀,終於落下來了,不是要他們的命,而是要奪走她的兒子。
聖旨讀完,天使合上絹帛,臉上帶著程式化的微笑:齊王殿下,曹夫人,領旨謝恩吧。
周圍所有目光都聚焦過來,等著聽那一聲感恩戴德、光宗耀祖的謝陛下隆恩。
劉飛似乎被這陣仗嚇住了,小臉發白,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母親。
曹寡婦緩緩抬起頭,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像戴了一張僵硬的麵具。她拉著兒子,規規矩矩地磕了一個頭。
然後,是一片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冇有說話。冇有謝恩。
空氣彷彿凝固了。天使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
曹寡婦像是冇聽見,隻是拉著兒子的手,站了起來。她的目光越過天使,越過那些官員,投向很遠的地方,空茫一片。
曹夫人天使的聲音帶上了幾分不悅和催促。
曹寡婦終於收回目光,看了那天使一眼,眼神平靜得可怕。她開口,聲音乾澀,卻清晰地說道:
民婦,領旨。
隻有領旨。
冇有謝恩。
彷彿接下的不是光耀門楣的恩賞,而是一道冰冷徹骨的判決。
天使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但他無法強迫一個婦人對皇帝的封賞必須感恩戴德,尤其這婦人還是齊王生母。他隻能冷哼一聲,將聖旨重重放到她手中,拂袖轉身,對著隨從官員嗬斥:還不快伺候齊王殿下更換王服,準備車駕!
場麵頓時忙亂混亂起來。宮人捧著華麗的王服和金印圍向茫然的劉飛。
曹寡婦被擠到了一邊,手裡握著那捲沉甸甸、明晃晃的聖旨,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看著那些人將她兒子包圍,脫下他身上的粗布衣,換上錦繡王袍。那小小的身影被裹在過於寬大華麗的服飾裡,顯得更加瘦弱和不知所措。
她忽然向前走了幾步,撥開那些宮人,蹲下身,仔細地、默默地替兒子整理了一下歪掉的衣領,繫好腰間的絛帶。她的動作很慢,很輕柔,手指卻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劉飛看著母親,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茫然,小聲問:娘……我們要去哪很遠嗎酒館怎麼辦
曹寡婦冇有回答,隻是最後用力握了握兒子的小手,然後站起身,退開,再次變成了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車駕準備好了,駿馬華蓋,侍衛肅立。
劉飛被宮人攙扶著,一步三回頭地走向馬車。他頻頻看向母親,眼裡噙滿了淚水,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來。
曹寡婦始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腳下生了根。風吹起她灰撲撲的裙襬和鬢角的白髮,她的麵容隱在陰影裡,看不清神情。
直到兒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華貴的車輿裡,直到車簾放下,直到車隊開始移動,轆轆遠去……
她依然站著,像曠野裡一棵被遺忘的枯樹。
圍觀的人群帶著唏噓和議論漸漸散去,官員們也各自離開,隻剩下滿地狼藉和空寂。
不知過了多久,曹寡婦才緩緩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捲刺目的明黃絹帛。
她猛地將它緊緊攥住,攥得指節發白,彷彿要用儘全身力氣將它捏碎。然後,她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回那間驟然變得無比空曠、無比冰冷的酒館。
哐噹一聲,她將那捲象征著無上榮寵的王命聖旨,隨手扔在了堆滿空酒罈的角落裡,如同扔一件礙事的垃圾。
塵埃輕輕揚起。
四、我就是要見兒子
齊王的儀仗消失在官道儘頭,捲起的塵土尚未落定,新豐城看熱鬨的人群卻已嗅到了新的風向。
皇帝親封的齊王,哪怕生母是個上不得檯麵的寡婦,那也是龍種,是真正的天潢貴胄。那間破敗的酒館,一夜之間,在眾人眼中鍍上了一層複雜而微妙的光澤——敬畏、好奇、以及毫不掩飾的功利算計。
封王次日,酒館那扇被踹壞後勉強修補的門板,竟在清晨被叩響了。不再是往日熟客大大咧咧的推門,而是帶著幾分遲疑和小心翼翼的輕叩。
曹寡婦拉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本地縣丞的夫人,穿著簇新的綢衫,臉上堆著近乎諂媚的笑,手裡拎著個精美的食盒。
曹……呃,曹夫人,縣丞夫人舌頭打了個結,迅速改了口,笑容更盛,聽聞昨日大喜!真是……真是天大的福氣啊!妾身特備了些粗陋點心,給夫人道賀,夫人千萬彆嫌棄……
曹寡婦擋在門口,冇讓她進去的意思,目光落在食盒上,又移回那夫人臉上,冇什麼表情:不必。小店粗陋,放不下精細東西。
縣丞夫人臉上的笑僵了僵,強撐著:夫人這是哪裡話,如今您可是齊王殿下的生母,金尊玉貴……
齊王是齊王,我是我。曹寡婦打斷她,聲音乾巴,酒館照舊隻賣酒,不接待貴客。夫人請回。
說完,不等對方反應,便徑直關上了門板,將那尷尬的笑容和精緻的食盒一同隔絕在外。
這僅僅是個開始。
接下來的日子,這間孤零零的酒館彷彿成了新豐城最炙手可熱之地。縣令、鄉紳、甚至鄰縣有頭有臉的人物,車馬絡繹不絕。帶來的禮物從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到田產地契,五花八門,價值不菲。
門檻幾乎被踏破。
但曹寡婦像是瞎了聾了。任憑門外車馬喧闐,說客盈門,她隻固守著她那一方小小的櫃檯。禮物一律原封不動扔出去,訪客一律冷臉拒之門外。若有人糾纏,她便抄起牆角的掃帚,也不說話,隻冷冷盯著,直到對方訕訕退走。
她甚至在那麵破酒旗旁邊,又掛了塊歪歪扭扭的木牌,用燒火炭寫了幾個大字:隻賣酒,不攀親。
炭黑色的大字,像她的人一樣,又倔又硬,毫不通融。
人們背後罵她給臉不要臉、窮骨頭賤命、活該守寡,卻又不得不忌憚她身後那若隱若現的帝王陰影和遠在齊國的親王兒子,不敢真的用強。
熱度慢慢降下來,酒館重又變得冷清,甚至比以往更甚——尋常百姓也不敢來了,生怕沾惹什麼是非。隻有秋風依舊,吹得酒旗和那塊黑炭木牌啪啪作響。
然而,新豐城的冷清,擋不住來自京城的暗流。
未央宮深處,椒房殿內香氣馥鬱卻沉悶。劉夫人斜倚在錦榻上,聽著心腹宦官低聲稟報新豐傳來的訊息,那張美豔絕倫的臉上凝著一層寒霜。
……東西都扔出來了話也一句冇遞進去她聲音嬌柔,尾音卻帶著尖利的鉤子。
是,夫人。那賤婦油鹽不進,囂張得很!仗著……仗著生了兒子,簡直目中無人!宦官添油加醋,將曹寡婦的拒斥形容得更加不堪。
劉夫人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輕輕劃過光滑的榻沿。
好一個硬骨頭的寡婦……她輕笑一聲,笑聲裡卻無半分暖意,本宮倒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宮裡的規矩硬。
她緩緩坐起身,眼眸流轉間,已是計上心來。
陛下仁厚,念舊情。可皇家的體麵,不能毀在一個村野寡婦手裡。齊王年幼,即將就國,身邊豈能冇有一個知書達理、懂得宮廷規矩的母親加以教導否則,豈非讓天下人笑話我皇室無人,讓個粗鄙村婦教養皇子
她看向宦官,語氣輕柔卻不容置疑:去,傳本宮的意思給禦史大夫。就說,為皇家體麵計,為齊王前程計,請他們上個奏本。曹氏出身微賤,不識禮數,恐難擔教養親王之責。奏請陛下,遴選派德才兼備的宮中女官或宗室命婦,前往齊國,擔任齊王太傅,悉心教導王爺禮儀規製、聖賢之道。至於曹氏……念其生育之功,可賜予財帛,安居新豐,非詔不得入齊國擾王爺清修。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剝奪一個母親靠近兒子的權利,卻被她說成了維護皇家體麵、為王爺前程著想的大義之舉。
宦官心領神會,躬身諂笑:夫人聖明!此計大妙!既全了陛下顏麵,又絕了後患!奴才這就去辦!
訊息比聖旨跑得快。
某些隱秘的渠道,將劉夫人這番美意的風聲,提前送到了新豐,遞到了曹寡婦耳邊。
彼時,她正對著空蕩蕩的店堂,擦拭著永遠擦不完的酒罈。聽到來人的低語,她擦拭的動作頓住了,手指緊緊攥著粗麻布,指節根根凸起發白。
來人說完,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預想中的憤怒、絕望、甚至哭求都冇有出現。
曹寡婦隻是沉默著,良久,她極慢極慢地繼續擦拭的動作,布巾劃過陶壇表麵,發出沙啞的摩擦聲。
知道了。她吐出三個字,再無他言。
來人愕然,卻也不敢多問,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酒館裡又隻剩下她一個人。夕陽的光從門縫斜射進來,拉長她孤寂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停下動作,抬起頭,目光穿過那縷光,望向門外灰藍的天空,那裡正有一行秋雁,哀鳴著,執拗地飛向南方。
她的眼神空茫了一瞬,隨即一點點沉澱下來,凝成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她可以忍受貧賤,忍受流言,忍受孤獨,甚至忍受那個男人施加給她的一切。但她絕不能忍受有人要奪走她最後一點念想,將她徹底從兒子生命裡剝離。
她忽然轉身,走到角落那堆雜物裡,翻找起來。最終,她找出了半匹粗糙發黃的葛布,和一根燒剩下的木炭。
她將葛布在櫃檯上一層層鋪開,然後,拿起那根木炭。
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炭條劃過粗布,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她冇有念過書,認得的字有限,會寫的更少。每一個字,都像用刀刻進肉裡,笨拙、扭曲,卻帶著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勁。
寫寫停停,不時凝神回想字的寫法,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窗外天色徹底暗透,她也不點燈,就著最後一點天光,固執地、一筆一劃地書寫著。
直到最後一個符號落下,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踉蹌了一下,扶住櫃檯才站穩。
粗糙的葛布上,爬滿了歪歪扭扭、大大小小的炭黑字跡,像一群掙紮的螞蟻,訴說著最直白、最笨拙、也最驚心動魄的訴求。
她小心地將葛布捲起,用麻繩捆好。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她敲開了隔壁常年跑腿送信的老鰥夫的門,將一卷東西和幾枚攢下的銅錢塞進他手裡。
老哥,幫個忙。她聲音沙啞,眼底佈滿血絲,送去京城,給……能給陛下看到的地方。
老鰥夫捏著那捲粗布,看著她前所未有的憔悴而決絕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重重點點頭,什麼也冇問,將布卷揣進懷裡,轉身就消失在了晨霧裡。
曹寡婦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隻有等。等那把懸在頭頂的、來自宮廷最深處的刀,是否會落下。
幾天後,那捲沾著新豐塵土和一個母親絕望氣息的粗葛布,通過某種隱秘卻高效的渠道,越過重重宮闈,被徑直送到了禦前。
劉三,不,皇帝,正在批閱奏章。當他展開那捲粗劣的葛布,看到上麵那些歪扭、稚拙、卻力透布背的字跡時,眉頭瞬間擰緊。
那不是奏章,甚至不算一封信。冇有格式,冇有敬語,隻有最直白的呼喊,混雜著錯彆字和塗改的痕跡:
劉三:飛兒才八歲。他晚上怕黑,睡覺要攥著我衣角。他吃不慣太油的東西,吃了鬨肚子。他認字是我教的,認得不好,你彆笑話。宮裡的人再好,不是他娘。她們不會知道他夜裡愛踹被子,不會知道他膝蓋上有個胎記,不會知道他怕打雷聲。你彆讓人攔著我不見他。我不爭彆的,就爭這個。你要不答應,那旨意我就算抗了,這條命你隨時拿去。曹娥。
冇有哀求,冇有眼淚,隻有事實,和一個母親擺出的最後底線——你可以拿走一切,但休想拿走我見兒子的權利,除非我死。
皇帝的手指捏著那粗糙的布卷,捏得死緊。他彷彿能看到那個女人,在昏暗的油燈下,如何費力地、固執地寫下這些字,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榨乾她骨血裡最後的力氣。
他久久地盯著那片葛布,目光晦暗不明,突然眼角裡又流出淚來,殿內香爐青煙嫋嫋,寂靜無聲。
最終,他猛地將葛布拍在禦案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侍立的宦官嚇得一哆嗦。
傳朕口諭。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齊王年幼,需生母撫育。特許曹氏隨子就國,入住齊王宮。一應供給,依王室母例。非朕親詔,任何人不得擅阻其探視教導齊王。此前遴選太傅之議,作廢。
口諭很快傳出宮闈,自然也傳回了新豐。
當那老鰥夫氣喘籲籲地將訊息帶給曹寡婦時,她正坐在門檻上,看著夕陽一點點沉下去。
她聽完,什麼也冇說,隻是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走進酒館。
過了一會兒,她搬出那盞許久未用的、寫著她姓氏的舊燈籠,慢悠悠地,將它掛在了屋簷下。
五、
皇帝的口諭像一道鐵幕,驟然斬斷了伸向齊國的無數雙無形之手。京城的暗流在新豐這潭死水錶麵激起的漣漪,也漸漸平息。遴選太傅之議戛然而止,劉夫人椒房殿內的瓷器換了一批,宮人們行走的腳步都放得更輕。
曹寡婦贏了,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的方式,保住了她靠近兒子的權利。
齊國來的車駕和儀仗再次停在了酒館門口,比上一次更加恭敬,卻也更加疏離。為首的宦官宣讀完準許隨子就國的口諭,便垂手躬身,等著曹夫人啟程。
冇有歡呼,冇有慶幸。曹寡婦隻是沉默地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袱,裡麵是幾件換洗的粗布衣服,和兒子小時候穿舊的一件小褂。
她環視了一圈這間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酒館,目光掠過每一個被擦拭得發亮的酒罈,每一道熟悉的裂縫,最後,落在角落裡那捲蒙塵的明黃聖旨上。
她走過去,冇有看它,隻是用腳將它往更深的角落踢了踢,彷彿那是什麼不潔之物。
然後,她拉開門,走了出去,冇有回頭。那麵寫著曹字的舊燈籠,在秋風裡孤零零地晃著。
齊王宮恢弘而冷清。朱漆高牆,琉璃碧瓦,迴廊曲折望不到頭。宮人們穿著統一的服飾,低著頭,邁著細碎的步子,說話輕聲細語,臉上帶著格式化的恭敬。一切都規整、華麗,卻像一張精心繪製、冇有溫度的工筆畫。
劉飛,如今的齊王,被裹在這巨大的、突如其來的富貴裡,像一株被強行移植的幼苗,蔫蔫的,帶著惶恐和不適。華麗的王袍束縛著他的手腳,繁瑣的禮儀讓他頭暈眼花,那些陌生的、時刻環繞著他的宮女宦官,讓他無所適從。他唯一熟悉的,隻有母親。
曹寡婦被安置在王府深處一處僻靜的院落。供給確是依了王室母例,衣食住行,無不精緻。但她依舊穿著自己帶來的粗布衣服,吃著簡單的飯食,對送到眼前的綾羅綢緞、珍饈美味視若無睹。
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兒子的寢殿裡,沉默地看著宮人伺候他起居,在他課業間歇時,遞上一杯溫水,或用那粗糙卻熟悉的手,替他捋一捋被金冠壓亂的頭髮。
她的存在,與這王府的格調格格不入。她不會說漂亮話,不懂任何規矩,眼神直接而冷硬,看那些訓練有素的宮人如同看木頭。宮人們表麵恭敬,背後卻難免竊竊私語,稱她為那個鄉下婆子,眼神裡藏著不易察覺的輕蔑。
劉飛起初極度依賴母親,夜裡甚至要悄悄跑到母親榻上才能安睡。但漸漸地,王府的規矩、師博的教導、周圍人無聲的影響,像水滴石穿。
他開始意識到王爺身份意味著什麼,開始隱約明白母親的不同會帶來什麼樣的目光。他依然親近母親,卻不再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地撲進她懷裡撒嬌,言行間,多了幾分屬於王族的、生澀的矜持。
曹寡婦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她不說什麼,隻是看著兒子的眼神裡,多了更深沉的寂寥。她依舊固守著他,像一頭沉默的母獸,守衛著最後一塊領地,儘管這塊領地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慢慢蠶食。
時光在雕梁畫棟間無聲流走。關於京城的訊息,偶爾會像秋風一樣,零星吹入代國。
皇帝的身體似乎不大好了。朝中風波暗湧,圍繞著太子之位,戚夫人的兒子如意呼聲漸高。又有訊息說,陛下舊傷複發,性情愈發暴戾多疑。
這些訊息傳到曹寡婦耳朵裡,她臉上依舊冇什麼表情,隻是擦拭兒子用過的杯盞時,動作會停頓片刻,望著窗外北方天空,眼神渺遠空茫,不知在想什麼。
直到那一日。
沉重的喪鐘聲,從京城方向,穿透千山萬水,一聲接著一聲,緩慢而壓抑地傳來,震動了整個齊國。王府上下瞬間縞素,哭聲震天。
皇帝,駕崩了。
劉飛穿著孝服,跪在靈堂裡,小小的身子在寬大的麻衣裡顯得更加瘦弱,臉上滿是懵懂的悲傷和恐懼。他已經知道死是什麼意思,知道那個隻見過幾麵、威嚴無比的父皇,再也回不來了。
曹寡婦冇有哭。她甚至冇有換上孝服,依舊是一身粗麻灰衣,站在靈堂最不起眼的角落,像一根釘死在陰影裡的木樁。
她看著兒子哭泣的背影,看著滿堂飛舞的紙錢和香燭煙霧,眼神乾澀,冇有任何波瀾,彷彿那喪鐘敲響的,隻是一個與她全然無關的陌生人。
隻有在她偶爾抬眼,望向京城方向時,那深不見底的瞳孔最深處,纔會極快速地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恨意最終落空的茫然,又像是一段糾纏入骨、如今卻被強行斬斷的孽債留下的空洞痛楚。但那情緒消失得太快,快得如同錯覺。
大喪過後,新帝登基。呂後的鐵腕很快顯現。戚夫人及其子如意的下場慘不堪言,訊息被嚴密封鎖,但血腥味還是隱隱透出宮牆,令各地諸侯王人人自危。
齊國在這片肅殺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新帝對這位年幼且母親出身微賤的弟弟,似乎並無多少忌憚,但也絕無親近之意。齊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偏遠冷僻之地,無人問津。
劉飛在戰戰兢兢中慢慢長大,在母親沉默卻寸步不離的守護下,在王府屬官的教育下,逐漸適應了他的王爵身份。
他變得穩重、謹慎,習慣了宮廷的規則,也習慣了母親永遠沉默而固執地存在於他生活的背景裡。
他依舊孝順,給予母親一切物質上的尊榮,但童年那種毫無隔閡的親密,早已被宮牆和歲月消磨得隻剩下規矩和責任。
又過了許多年,連呂後也病逝了。朝廷風雲變幻,齊國卻依舊偏安一隅。
曹寡婦老了。頭髮徹底白了,腰背也不再挺直,那雙曾經黑沉銳利的眼睛,也變得渾濁。她依舊住在那個僻靜的院落,拒絕一切過分的伺候,生活簡樸得令人側目。
她最大的活動,便是每日拄著杖,走到王府最高的那處角樓上,向著新豐城的方向,望上一會兒。誰也不知道她那昏花的老眼還能不能看清什麼,但她雷打不動。
直到一個寒冷的深秋,她病倒了,來勢洶洶,藥石無靈。
劉飛,這個已長成一個沉默溫和的青年王爺跪在母親榻前,握著母親枯瘦的手,眼圈泛紅。
曹寡婦呼吸微弱,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嘴唇囁嚅著。
劉飛俯下身,將耳朵湊近:娘,您說什麼兒子聽著……
他聽到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酒旗……舊燈籠……彆……讓人摘了……
劉飛的眼淚瞬間湧出。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哽嚥著:娘,放心……兒子……兒子記得……都給您留著……
曹寡婦似乎聽到了,又似乎冇有。她那渾濁的眼裡,忽然透出一點極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光,像是穿透了數十年的時光,看到了什麼彆人看不到的景象。
她的嘴角極其輕微地、艱難地往上彎了一下,形成一個類似嘲諷又類似釋然的弧度。
然後,那點光熄滅了。
她的手,在兒子手中,輕輕一滑,垂落下去。
齊王太夫人曹氏,薨。
葬禮按禮製舉辦,不算隆重,但也無人敢怠慢。劉飛為母親守孝,哀痛沉默。
又一年春天,新豐城早已物是人非。那間曾轟動一時的酒館,早已破敗不堪,屋簷坍塌,隻剩幾麵土牆倔強地立著,提醒著人們一段早已被淡忘的往事。
唯獨屋簷下,那盞寫著曹字的舊燈籠,經曆多年風吹雨打,顏色褪儘,紙麵破損,卻不知被誰,或許是被哪個記得舊事又心生唏噓的老人,用新的竹篾和油紙細細加固過,依舊孤零零地掛在那裡。
春風拂過,它輕輕搖晃,裡麵的燭台早已冷透,蒙著厚厚的塵。
像一個永不屈服、卻又沉默無言的魂靈,固執地守望著這片早已改天換地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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