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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知,江南好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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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登基,嫡姐封後,我這個太子妃卻隻得了個貴人的名分。

我還沒說什麼,裴照已先聲奪人:

“孟青渺,你鳩占鵲巢做了五年太子妃,如今青瀾回來了,中宮之位物歸原主,天經地義!”

“當年青瀾突然失蹤,朕情急之下才讓你這個庶女替嫁,你該不會真想取代她一輩子吧?”

我急忙搖頭。

“臣妾沒想過。”

他見我這般乖順,語氣柔和了幾分。

“我答應過青瀾,此生唯她一人,絕不納妃。但你是東宮舊人,朝臣都看著,也不好將你攆了。”

“你暫且住在孟府,待三日後封後大典結束,再找個夜深人靜時接你入宮。”

我望著這個同床共枕五年的男人,忽然笑了。

他惦念嫡姐多年,我又何嘗沒有記掛之人?

這一次,我要像嫡姐當年一般勇敢追愛,去江南尋我的少年郎。

……

“臣妾都依陛下的。”

我恭敬欠身,正要退下。

餘光瞥見我清瘦的背影,裴照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孟青渺,我對你,算是問心無愧。”

“你雖為丞相之女,卻出身外室。若不是容貌與青瀾有三分相似,當年我絕不會讓你替嫁。”

“你坐上太子妃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這五年來朝中非議不斷,也都是我替你擋下的。”

“此番封你為貴人,位分雖低,卻是嚴格遵循我朝禮製,並非有意薄待。”

他看著我,話裡有那麼些恩威並施的意味。

“畢竟夫妻五年,你若能在後宮安分守己,將來生下一兒半女,我自會為你晉位。”

“不過也得青瀾點頭,後宮之事,終究由皇後掌管。”

見我隻是垂頭不語,他終於從書案後起身,幾步走近我。

臉上竟透出些小心翼翼。

“你心裡…不會因為位分之事埋怨我吧?”

我連忙擺手。

“沒有,沒有,陛下多慮了。”

當年嫡姐與人私奔,父親唯恐皇上降罪孟家,這才與裴照合謀設下替嫁之計。

我怕死,唯唯諾諾上了花轎。

天地良心,這之前我沒見過裴照,心裡無他,又怎會生出埋怨?

他一怔,眉頭深深蹙起。

“那為何喚我陛下…從前不都喚我阿照?”

我想著此去江南需做的準備頗多,時間倉促,實在無心與他糾纏。

掃了眼殿內幾個麵露驚愕的宮人,胡謅:

“陛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再直呼名諱,實在不合禮製。”

他眯眼打量我,顯然不信。

我也失了耐心。

“若是被嫡姐聽見,怕是會誤會。”

他猛地退回書案,與我拉開距離,臉上恢複了一貫的清冷。

“你在東宮的物件都已送回孟府,包括那隻黃花梨藥枕。省得沒了它,你夜裡又輾轉難眠。”

“你養的那尾錦鯉,我已差人接進宮中來養著,過幾日你入宮後便送去你院裡。”

“還有,”

他頓了頓,

“若是吃不慣孟府的飯菜,我讓東宮的廚子隨你回府…”

他執著朱筆不批奏摺,卻對著我喋喋不休。

這些年,我就是被他這般模樣打動,總以為他心中多少有我。

可孟青瀾一回京,他便迫不及待地將後位雙手奉上。

我這個東宮舊人,哪裡敢生出半分癡念。

“陛下。”我忍不住打斷他,

“孟府和東宮的飯菜,臣妾都用不慣。臣妾生在江南,隻喜南方的口味。”

他怔了怔。

“江南?你喜歡蘇州、還是徽州的菜式,我差人去尋當地的廚子…”

“阿照。”

孟青瀾款步而入,荊釵絲裙難掩明豔。

她徑自走到我身旁,笑語嫣然。

“我在宮中悶得慌,正想隨你回府走走。”

說著,她輕撫小腹,嗔怪地望向裴照。

“阿照,我雖有了身孕,你也不能總把我拘在宮裡呀。”

“有青渺在身邊照應,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身孕?

孟青瀾纔回來一個多月,竟然就有了身孕。

我抬頭,對上裴照閃躲的目光。

他咳了咳。

“那你隨…孟貴人一起回去吧,等朕忙完便去尋你。”

孟青瀾親昵地為他揉著肩,含笑提醒:

“阿照,妹妹尚未正式入宮,稱‘貴人’怕是不妥。”

“為避嫌,還是直呼其名得好。”

這倒好。

做了五年夫妻,如今還需避嫌了。

不待裴照回應,我已躬身退出了養心殿。

走到禦花園,隻見原先爭奇鬥豔的百花竟已全數換成了梅樹。

宮人們個個麵帶喜色。

“皇後娘娘獨愛梅花,陛下便命禦花園隻種此花。待到冬日花開,與娘娘踏雪賞梅、吟詩對飲,當真羨煞旁人。”

“陛下心中隻有娘娘,如今失而複得,聽說還要為她罷黜六宮,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可原太子妃不還被封了貴人麼?”

“噗,貴人?與打入冷宮有何分彆?不過是一輩子困在深宮罷了。”

我低頭看向袖口那幾朵紅梅。

這些年來,我的每件衣裳都由裴照親自吩咐打理,袖口無一例外都繡著梅花。

原來隻因孟青瀾喜歡。

“都退下!”

孟青瀾追上來,嗬斥了幾個宮人,又挽住我。

“彆聽她們胡說。阿照封你為貴人,也是問過我意思的。”

“宮中這麼大,總不缺你一副碗筷,你往後安心住下便是。”

“我既是皇後,自然該有中宮的氣度。定會時時提醒阿照雨露均沾,若他整日隻往我宮裡跑,我也實在疲於應付。”

我默然向前走著,並不接話。

她幽幽一歎,語氣裡滿是無奈。

“當年我逃婚遠走漠北,就是不願做這無趣的太子妃。”

“上月回京,本打算探望爹孃便離開,誰知阿照竟攔下了我。”

“他那樣清冷自持的人,竟在我麵前落了淚。說若我執意要走,他便拋下這皇位隨我而去。”

她扯住我的衣袖,一臉無辜。

“青渺,我不願做那蠱惑君王、不顧江山的妖女。”

“為了天下百姓,這皇後之位…姐姐不得不坐。你不要怪我,可好?”

分明是與胡人私奔,卻說做太子妃無趣。

如今做了皇後,又是為了江山百姓。

她與那丞相父親,真是一脈相承的道貌岸然。

害得我娘至死都不知自己做了外室,最後為了給他生兒子難產而亡,他才將我接回孟府。

結果沒過幾日,便做了孟青瀾的替嫁。

“我明白,陛下滿心滿眼唯你一人。”

我嘲諷地扯了扯唇,平靜道,

“姐姐放心,我不怪你。陛下縱有千般好、萬般好,我也是不稀罕的。”

“宮中不必留我一副碗筷,這貴人,我做不來。”

話音方落,梅枝輕響。

裴照負手立在梅影深處,眸光幽沉如夜。

“你不稀罕?”

他緩步走近,聲音冷戾。

“是不稀罕這貴人位分?還是,不稀罕朕?”

我低眉垂首。

“臣妾不敢。”

“嗬!”

裴照怒極反笑,

“如今你連句實話都不肯與朕說了?”

“孟青渺,你無才無德,藐視聖聽,不配貴人位分,即日起降為答應。”

我正要欠身謝恩,孟青瀾卻急忙上前扶住我。

她輕歎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妹妹,彆耍性子了。阿照既願留你在宮中,總歸是念著舊情的。”

“如今雖隻是個貴人,你日後吹吹枕邊風,他一高興,晉為妃嬪也未可知。”

她握了握我的手,語重心長。

“快向阿照服個軟吧。若你總是這般倔強,往後在宮裡怕是再難有出頭之日了。”

裴照斜眼掃向我,似乎也在等著我表態。

我抽回手,迎上裴照沉沉的視線。

那年怕死服軟,做了五年替身。

如今若再低頭,便將一生困在這深宮牢籠。

“貴人、答應、妃嬪,民女都不願做。”

“求陛下允準民女出宮,也好全了您與皇後娘娘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約。”

這番話顯然出乎裴照意料。

他神情一怔,竟有片刻失語。

“你說什麼?”

話落,他像是終於回過神,連連冷笑。

“孟青渺,你做了朕五年太子妃,天下誰人不知你是朕的女人?”

他一步步逼近,聲音裡壓著怒意。

“朕若放你出宮,朝臣會如何議論?天下百姓會如何作想?說朕將結發妻子貶為庶民?說朕薄情寡義?”

“你告訴朕,要朕如何堵這悠悠眾口?”

我立即給出對策。

“陛下多慮了。宮中少一個答應,與少一個宮女並無分彆,不會有人在意。”

“朕會在意!”

裴照猛地打斷,胸口劇烈起伏,

“你心心念念要離開朕,究竟打算去哪裡?莫非還存著另嫁他人的心思?”

“孟青渺!回話!”

我被他說中心事。

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

說我在江南有個竹馬?

他叫謝景辭,是鄰家醫館的少爺,他溫潤如玉,待我極儘耐心。

那年端午,他本要向我提親。

可我連隻言片語都來不及留,就被父親強行帶回了京城。

這次,無論如何,我都要去江南找他?

“我、我沒什麼可說的。”

情急之下,我竟連“臣妾”都忘了稱。

裴照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閃而過的失態。

他凝視我良久,麵色幾經變幻,最終沉聲道。

“出宮之事,休要再提。”

“朕的女人,即便死了,也得留在皇陵之中!豈能流落宮外,便宜了旁人?”

一旁的孟青瀾震驚得語無倫次。

“妹妹?你嫁入東宮時才滿十五,難道在那之前就與彆的男子有了首尾?”

她慌忙上前拉扯我的衣袖。

“快向阿照解釋清楚!若真有此事,當年為何要嫁阿照?你讓阿照顏麵何存!”

我煩躁地甩開她,積壓多年的怨憤終於決堤。

“孟青瀾,你何必在此惺惺作態!若不是你當年與人私奔,我又何須替嫁?”

“私奔?”

裴照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誰,與誰,私奔?”

“啊!”

孟青瀾尖叫一聲,猛地摔坐在地上。

她捂著腹部倒抽冷氣,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瀾兒!”

裴照聲音發顫,一個箭步衝過去將她小心翼翼護在懷中。

“你沒事吧。”

孟青瀾眼眶瞬間紅了,哆哆嗦嗦淌下幾滴淚淚,失落地望向我。

“妹妹,我都明白的。”

“你怨我奪了中宮之位,怨我懷了皇長子,怨阿照心裡隻有我,讓你做了五年替身。”

“這些我從來都不想要。我隻想回到漠北,縱馬草原,自由自在地生活…你真的不必再用離宮來逼迫阿照,更不必編造這些莫須有的事來栽贓我。”

她深吸了一口氣,哽咽道。

“阿照是你的,當年我一走了之,就永遠失去了擁有他的資格。”

“皇後我不做了,待孩子出生,我便離開。”

“瀾兒。”

裴照緊緊將她護在懷中,抬頭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隻要你,這天下我誰都不要!”

“來人!”他厲聲喝道,“孟青渺妄議皇後,大不敬!給我掌嘴!”

我急聲辯解。

“裴照,我沒有栽贓她…”

此事孟府上下皆知,不過是父親下了死令封口。

若裴照真願查證,不過瞬息便能水落石出。

可不等我說完,幾個嬤嬤已死死按住我,巴掌重重落在臉上。

裴照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孟青渺,彆忘了自己的身份。”

“青瀾與我青梅竹馬,她的一切我都瞭解,也相信。你孟青渺,又算什麼東西?”

我腦子懵懵的。

這五年來,裴照待我實在太好。

冬日總記得備好湯婆子,夏日會親自撐船為我采蓮。就連夜裡被噩夢驚醒,他也總是溫柔地拍著我的背,輕聲安撫。

在孟青瀾回來前,他甚至,從未對我說過半句重話。

以至於我漸漸忘了自己的身份,竟妄想他會在姐姐與我之間,選擇信我。

我就說吧。

對裴照,不要生出半分癡念。

不知過了多久,臉頰已痛到麻木。

裴照將孟青瀾打橫抱起,轉身時淡淡一句。

“夠了。”

他腳步微頓。

“送她回孟府。把禦書房那瓶金瘡藥也帶去,仔細塗上。”

我垂著頭,想冷笑,嘴角卻疼得動不了。

“謝陛下。”

回到孟府,我便燒得模模糊糊。

夢中,少年的謝景辭將一包藥塞進我手裡,眉眼溫柔。

“拿去給你娘熬了喝,我翻了幾夜醫書,親手配的方子,定能治好她的咳疾。”

一晃,又是他低頭站在我麵前,耳根通紅。

“青渺妹妹,等端午那天,我就來向你提親,你可願嫁我?”

我紅著臉點頭:“我嫁的。”

“你要嫁誰?”

裴照冷戾的聲音響起。

我猛地驚醒,冷汗涔涔。

裴照坐在我床沿,就著昏暗的燈光,正在給我紅腫的臉頰上藥。

他的臉隱在陰影裡,神情看不清,聲音悶悶的。

“孟青渺,你心裡當真裝著彆人?”

我正要開口,他立刻打斷。

“不論是誰,都給朕忘了,朕可以不追究。”

他閉了閉眼,像是終於妥協。

“若你不滿貴人位分,朕便晉你為妃。後宮中除皇後外,以你為尊。”

“但朕心裡隻有青瀾,一年也去不了你宮中幾回。至多讓你有個一兒半女作伴,旁的莫要妄想。”

“青瀾的孩子纔是太子,將來繼承大統。朕死後也要與青瀾合葬…你若願意,陵寢可修在旁邊。”

“陛下。”

我不耐地打斷他,

“我頭暈得厲害,先歇下了。”

不待他回應,我已側身背對他躺下。

“陛下請回吧。姐姐有孕在身,還需您時時相伴。”

刺人的目光在我背上停留許久,最終化為一聲怒斥。

“孟青渺,你不識抬舉!”

他冷臉拂袖而去。

“三日後抬你進宮,還是答應。朕的妃位,你不配!”

是啊,我不配。

好在我的丞相父親也覺得我不配,我怎配與他的嫡女共侍一夫?

當我提出假死離京時,他欣然應允。

次日早朝後,他便假模假樣的向裴照請旨,求派太醫為我看診。

裴照正在氣頭上,隻冷嗤一聲:

“這幾年慣得她膽子肥了,還裝上病了?”

“昨日掌嘴,朕數得清楚,不過七下,金瘡藥塗幾日便好。”

“再說,區區一個答應,死了一張草蓆裹了丟去亂葬崗。朕日理萬機,哪有閒工夫管她?”

父親見裴照對我如此漠不關心,心中最後一絲顧慮也煙消雲散。

孟青瀾風光封後那日,我的棺槨悄無聲息從側門而出,南下江南與娘親合葬。

翌日夜間,裴照竟親乘馬車來到孟府。

他趾高氣揚推開我的房門,側身負手,連眼角餘光都不願施捨。

“還不出來?非要朕三請四拜?”

屋內寂然無聲。

他嘖的一聲,不耐煩地蹙眉轉身,卻是滿目縞素。

這時,父親抱著牌位踉蹌趕來,撲跪在地,老淚縱橫。

“陛下,渺兒她,昨日已去了!”

裴照猛地一晃,麵白如紙。

“什麼叫…去了?”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極力穩住發顫的聲線。

“孟相,你給朕說清楚,青渺,究竟怎麼了?”

欺君嘛,一回生二回熟。

父親死死摟住我的牌位泣不成聲,將痛失愛女的悲慟演得淋漓儘致。

“渺兒被送回來第二日便人事不知了,醫師說是憂思過重又受罰驚嚇過度,已藥石無醫,讓老臣早做準備。”

“臣這才厚著臉皮進宮,想求陛下派太醫診治…昨日一早她便嚥了氣,又正是封後大典,臣便私自瞞了下來。”

他再也說不下去,隻餘壓抑的嗚咽在院中回蕩。

裴照猛然想起前幾日,丞相求他時,他毫不猶豫拒絕了。

“孟青渺,就這麼死了?”

裴照喃喃低語,腦中突然閃過與我大婚那夜。

掀開蓋頭,我怯生生地望著他。

“殿下,我不是嫡姐,我是孟青渺。”

我緊緊攥著衣角,努力讓自己說話不哆嗦。

“我、民女隻是替姐姐出嫁,等您找到她,民女立刻就走,求殿下饒命。”

我那副怕死又懦弱的模樣,讓裴照鄙夷至極。

「我若是說一句重話,隻怕都會嚇得她丟了半條命吧?」

他失望地放下蓋頭,卻不自覺放柔了聲音。

“你雖與青瀾有幾分相像,但性情截然不同,我不會認錯。”

“安心住下吧,待我尋回青瀾,自會放你走。”

回憶至此,裴照心口猛地一縮,整個人佝僂下去。

可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嗬護我。

冬日不讓我受半點寒,夏日不讓我挨一絲熱,連四季衣裳都親自挑選最好的料子與款式。

他甚至漸漸忘了要尋找孟青瀾,隻覺得既已習慣我在身邊,留我一輩子也好。

我分明最是貪生怕死,最後竟被他親手送上了絕路。

裴照怔怔地站在原地,回過神來,臉上早已冰涼一片。

“孟相,她的…屍身在何處?讓朕再看她一眼。”

父親答得行雲流水。

“渺兒生前最是惦念她娘親。昨日她一去,老臣便按她遺願,將棺槨送往江南與她娘合葬了。”

“嗬。”

裴照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

“連皇陵都不願入,她這是恨透了我。”

他默默走進我的閨房,合上門,將我用了多年的藥枕緊緊抱在懷裡。

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夜,門外父親與侍衛們戰戰兢兢跪了整晚。

此後數日,裴照罷朝不出。

他終日枯坐在魚池邊,眼神空洞地追隨著那尾我留下的錦鯉,彷彿一具失了魂的軀殼。

就連孟青瀾謊稱腹痛,紅著眼哭倒在他懷裡,他也隻淡淡將她推開。

“青渺走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疼?”

“那日你封後大典,她定是傷心極了,明明她纔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是不是,心碎而死的?”

他怔怔望著池麵。

“朕當初為何不肯依她?她想做皇後,便讓她做就是了,有什麼要緊呢?你說是不是?”

我假死的事,父親早已“不慎”透露給孟青瀾。

她恨我恨得牙癢,聞言不禁冷笑出聲。

“她在江南歡歡喜喜準備嫁人,哪裡會心碎?”

我真沒嫁人。

心心念念回到江南,反倒近鄉情怯。

一連幾日在謝家醫館外徘徊,卻不敢踏入半步。

謝景辭已是遠近聞名的神醫,一襲白袍,端方如玉。

他倒是還未婚配,但我卻…

“哎。”

我哀歎一聲,灰溜溜的就要走。

一隻有力的手猛地將我拉入懷中,溫熱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青渺妹妹,是你嗎?”

謝景辭的嗓音沙啞得厲害。

“五年了,我踏遍大江南北尋你。”

“他們都說,你定是像你娘那般攀上了大戶人家,才會一走了之。”

“可你明明答應過要嫁我的。”他手臂微微發顫,“記得小時候我們上山采藥,我失足滑落山崖,是你拚死拉住我的手。”

“從那一刻起,我便認定此生你就是我的妻子。”

“青渺,我想過的。若你當真變了心,我也要親口聽你說。若你過得好,我便放手。可若你過得不好…就像當年你沒有放開我一樣,這次換我緊緊抓住你。”

我靜靜聽著,鼻尖酸澀難抑。

謝景辭啊,曆經世事變遷,他依然是那個赤誠如初的少年。

我哽咽道:

“謝景辭,我確實嫁過人了。也算是,大戶人家。”

謝景辭緩緩鬆開我,就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垂著頭,突然就覺得泄氣。

這次回來,本就沒指望他能原諒我、重新接納我。

不過是想了卻年少時的心願,赴一個遲到了五年的約,哪怕註定沒有結果。

“我就是想回來看看你,親口告訴你我過得挺好,再為當年不告而彆說聲對不起。”

我努力扯出一個笑容。

“好啦,該說的都說完了。謝景辭,再見。”

我揮了揮手,利落地轉身,深怕他看到我已紅了的眼眶。

心口沉甸甸地疼。

果然,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回不去了。

江南好,謝景辭也好,可我這樣懦弱的人配不上。

“青渺妹妹。”

謝景辭將我輕輕拉回懷中,溫熱的淚浸濕了我的衣衫。

“我今日向你提親,你可願嫁我?”

我渾身一顫,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謝景辭,你當真不嫌棄我?”

他專注地凝視著我,從袖中取出一隻潤澤剔透的玉鐲,小心地為我戴上。

“這是我娘留給未來兒媳的,說是開過光。”

“這些年來我一直隨身帶著,想著若是見到你,定要立刻為你戴上,看你還怎麼逃開。”

他抬手拭去我眼角的淚,目光澄澈而堅定。

“你也不許嫌棄我。謝家世代行醫,祖上隻傳下這間小醫館,雖比不得高門大戶,但總能保我們衣食無憂。”

“平日我在前堂看診,你便在旁邊讀讀話本子。若覺得悶了,我就帶你去遊曆四方,行醫濟世。”

“青渺,我眼裡從來容不下旁人。從小就覺得,你是這世間最好的姑娘。謝家祖訓不許納妾,往後便隻有你我二人,相守一生。”

“這樣過日子,你願意嗎?”

手腕上的玉鐲溫潤生光,像是謝景辭一般。

他是我一眼驚豔的少年郎,也是我期盼的細水長流。

想起娘親被父親哄騙做了外室,我從小看著她獨自垂淚到天明。

這些年來,我求的從來不是榮華富貴,不過是與一人攜手,平淡度日。

而裴照坐擁天下,心中最重要的永遠是孟青瀾。

他能給我錦衣玉食,偶爾施捨些許溫情,卻給不了我唯一,更能在轉瞬間讓我萬劫不複。

我望著謝景辭,眉眼彎彎。

“景辭哥哥,我跟你學醫可好?你看診,我幫你配藥。”

“孟青渺!”

一聲暴喝自身後炸響。

“你要與他夫唱婦隨,朕準了嗎?”

裴照日夜兼程策馬而來,連片刻都不敢閤眼,生怕稍一耽擱,我便真的嫁作他人婦。

誰知剛勒韁下馬,就撞見我與謝景辭相擁的身影。

他怒極反笑。

“孟答應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後宮嬪妃,也能隨意與他人私定終身?”

“你與孟相合謀欺君,詐死出逃,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念在五年夫妻情分,朕再給你一次機會。此刻隨朕回宮,朕便饒過所有人性命。”

他頓了頓,聲如寒冰。

“若你執意要與這鄉野郎中在一起,朕不介意即刻送你們去地府做對鬼鴛鴦!”

他一抬手,所有侍衛拔劍,齊齊刺向我和謝景辭。

“選?”

裴照緊緊盯著我,眼底竟藏著不易察覺的傷痛。

我上前一步擋在謝景辭身前。

裴照頓時急紅了眼。

“孟青渺,你向來最是貪生怕死!如今竟為他擋劍?”

“你就這般捨不得朕傷他?這般在意他?”

我迎著他的目光,聲音平靜。

“陛下說得對,我確實貪生怕死。”

“當年正是因為懦弱,才應下替嫁之事,與景辭哥哥錯過了整整五年。”

裴照身形微晃。

“可這五年來,就算是塊石頭也該被捂熱了。你對朕就當真沒有半分情意?”

“沒有。”

我答得斬釘截鐵。

不是沒有,是不敢有。

怕稍一動心,就會換來他的嗤笑。

就像孟青瀾歸來時,他輕描淡寫說我鳩占鵲巢,說我擔不起後位那般。

裴照臉上掠過一絲茫然,隨即冷笑。

“你在說謊。不過是在與朕賭氣!就為了個皇後之位?你若肯回宮,朕許你就是。”

“青瀾向來不在意這些虛名,讓與你便是。”

我深吸了口氣。

“五年前大婚那夜,陛下親口承諾。待尋回姐姐,便放我離去。還望陛下信守諾言。”

裴照彆開視線。

“朕忘了。”

“君無戲言。”我步步緊逼,“況且您心裡從來隻有姐姐,何苦非要困著我不放?”

他像是沒聽到我的話,自顧自說著。

“就算對朕無情,那尾錦鯉呢?前日積食奄奄一息,你當真忍心看它死去?”

“還有,朕特意尋了蘇州、徽州的廚子進宮。往後你想吃什麼江南美食,隨時都能吃。”

不論他說什麼,我隻是搖頭。

這又算什麼呢?彷彿我纔是他心尖上的人。

但這幾年每當我要生出癡念時,他總會適時提醒,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裴照,”我無奈提醒他,“或許你把我當成孟青瀾了,我是她的替身,但不可能頂替她一輩子。”

“你不是她!”

裴照突然嘶吼出聲,笑聲裡帶著幾分癲狂。

“青渺,我從未將你當作她!”

“非要我說出口嗎?我愛你,孟青渺,我不能沒有你,這樣夠明白了嗎?”

說著,他就要上前來拉我。

“你跟我回去,所有的事我都可以解釋!你不喜青瀾,我就將她送去漠北可好?”

下一秒,聲音戛然而止。

謝景辭已擋在我身前,匕首穩穩橫在裴照頸間。

“謝某父母早逝,孑然一身。若陛下執意強奪人妻,這弑君之罪,謝某擔了又何妨?”

“謝景辭!”

我心頭猛地一緊,淚水奪眶而出。

“我隨他回去!你好好活著!”

謝景辭回眸望來,眼中滿是疼惜。

“青渺,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這五年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你冒著性命之憂回來尋我,這份心意,我已此生無憾。”

“答應我,若有來世,換我來護你。我是男子漢,怎能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被欺負?”

眼見侍衛們就要上前將謝景辭就地正法,我慌忙望向裴照。

“求你放過他!我這就隨你回宮,此生絕不再踏出宮門半步!”

“景辭哥哥仁心仁術,行醫多年救死扶傷無數,今日全是因我才會動了殺心。”

謝景辭卻含笑搖頭。

“青渺,五年前我無力護你,但今日,他休想將你帶走。”

“嗬!”

裴照反手奪過侍衛佩劍,直指謝景辭心口。

“朕自幼習武,沙場飲血時你還在搗弄藥草。區區一個郎中,也配與朕爭?”

“孟青渺如今這般膽大妄為,全是受你蠱惑!今日朕不僅要帶她走,更要取你性命!免得她日後再為你所惑!”

他劍鋒向前一送。

我毫不猶豫地上前握住利刃,鮮血順著劍身蜿蜒而下,染紅了裴照的手。

“裴照,若要殺他,就先殺了我。”

劍尖在他掌中微微顫抖。

他凝視著我,眼中情緒翻湧,最終長劍哐當一聲落地。

“好,好得很!”

“真是感人至深!”

四周跪滿了這些年受過謝景辭救治的百姓。

幾個膽大的朗聲道:

“天子也不能強奪人妻!”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求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

此起彼伏的請願聲中,裴照的目光鎖住我與謝景辭緊握的雙手上。

他忽然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長歎:

“孟青渺,朕也不稀罕你!”

說完,他轉身上馬,很快消失在青石巷儘頭。

謝景辭輕輕托起我流血的手掌,開始熟練地包紮。

“疼嗎?”

我望著裴照遠去的方向,緩緩搖頭。

“以後都不會再疼了。”

裴照自覺奈何不了我,便將所有怒火都傾瀉在了丞相身上。

回宮後,他憶起父親兩次欺君之罪,這般臣子,既不能留,也不敢留。

當即下旨罷黜官職,抄沒家產。

幾個急於表功的門客,順勢將孟青瀾當年與胡人私奔的舊事全盤托出。

“大小姐在漠北遊曆時結識那胡人,曾帶回府中求老爺成全。”

“可那時陛下已賜婚太子,老爺便用萬兩白銀將人打發。誰知大小姐得知後,竟單槍匹馬追去了漠北。”

裴照聽罷隻是淡淡頷首,既不震怒也不哀傷。

散朝後,他望著池中那尾錦鯉出神,忽然想起我也曾說過孟青瀾是與人私奔。

那時他竟下令掌了我的嘴。

心口像被細針密密刺入,又疼又澀。

他淡聲吩咐。

“皇後德行有虧,不堪母儀天下。廢為庶人,遣送漠北。”

孟青瀾正扶著腰走在迴廊,恰聽見這道旨意。

“阿照!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懷著你的皇長子,你連孩子都不要了?”

裴照眼皮都未抬。

“孟青瀾,仔細想來,那夜朕雖醉酒,卻未曾碰過你。”

“你腹中骨肉從何而來,朕不想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孟青瀾臉色驟變,仍強自鎮定。

“阿照,你在說什麼?那夜你情難自禁,將我帶去東宮,如今怎能不認?”

裴照回頭,眼眸森寒,像是在看死物一般。

“你當年既選擇逃婚,就該永遠消失。為何還要回來,讓朕永遠失去了青渺?”

孟青瀾張了張口,還想爭辯,卻被侍衛拖了下去。

裴照早已查清所有真相,這些時日他命暗衛每日三次密報我的動向,根本無心理會她,才容她多留了這些天。

原來孟青瀾與胡人成婚沒兩年,對方便三妻四妾來者不拒。

她這才念起裴照的專情,趕在他登基前匆忙回京。

不久後,我與謝景辭成親,京城送來一個藥枕。

“陛下說,沒這枕頭您睡不踏實。”

可回到江南後,我夜夜安眠,再未做過噩夢,當即便將藥枕扔了。

又過了兩年,我挺著孕肚在醫館翻閱畫本。

無意間抬頭,窗外,裴照已是滿頭白發。

他癡癡地望著我,頃刻間便紅了眼眶。

“青渺,我想你了。”

我平靜地起身,關上了窗。

謝景辭正在為病人診脈,見狀溫柔一笑。

“天涼了,來這邊坐,我幫你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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