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11
十
一隻木匣,無論用料多麼紮實,榫卯多麼契合,一旦塞進了太多的東西,都會壞的。
人心也一樣。
封藏的秘密多到無法忍受的地步,再堅韌的人也會難受,也會祈盼著送他秘密的人可以好心地告訴他,不追究了,就那麼過去吧。
“哎,這有什麼難的,”
蕭廣陵施施然起身,踢了一腳趙千山,“你也是笨,把你那兄弟帶過來一問不就行了?都跪在這,以為那兩位跟你一樣受得住苦嗎?”
趙千山哭紅的眼睛倏然睜大,他哆嗦著爬起來,喚來幾個手下去找犯人。
局麵就這麼僵持著,許久,殿宇裡才響起蕭璟的聲音。
“中書令”他異常平靜地說,“你先起來。”
隻字不提林如稷。
老中丞的臉色灰白如紙,他太明白,申冤的話說一遍已夠,若是天子不接,再說上百遍也是無用。
晏鈞不動,他再叩拜,“陛下請三思”
一隻手從旁伸出,袖口繡海水蟠螭紋,手指修長有力是蕭廣陵適時托了他一把。
“中書令,你仁至義儘啦。”
在場唯有他可以放肆至此,蕭廣陵蹲下身看著晏鈞,又黑又亮的眼睛含著笑意,無端顯得冷,
“之前試題被換,你不還大晚上的進宮請示陛下,我這小侄兒病的那樣,還被你拉起來擬考題呢”
“定安侯!”
蕭璟驟然出聲,自禦座上止住他的話,“不要胡說!”
蕭廣陵眉頭一挑,站起身來。
聖上的回護之意如此明顯,不管此事與晏鈞有無關係,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摘出來,在場的朝臣們或多或少都嗅到了味道,一時間心思各異,誰也不曾開口。
正逢此時,出門的虎賁衛奔了回來,還沒進殿門便已撲倒,連連叩首,
“陛下贖罪,犯人已已身亡了!”
蕭廣陵“嘖”了一聲,“怎麼看的人!要在定州,我把你們全拉出去吊城樓!”
人死燈滅,嘴巴也跟著閉上了,縱然有多少秘密也一起化成飛灰,誰也不能知道一個死人的心思。
趙千山的痛哭聲裡,晏鈞闔起眼,須臾又睜開,先望向身旁的林如稷,老中丞漸漸沉靜下來,他跪在玉磚上,有些佝僂的身軀還是直直的挺著,麵無表情,不知望向何處。
晏鈞於是又看虎賁衛。那漢子哭得聲不能抑,一雙手死死揪著衣襟,身體卻平穩極了,除了劇烈的換氣,連一絲顫抖也沒有。
好一場大戲啊。
晏鈞肩膀微顫,竟然悶聲笑了出來。
照棠蕭璟。
陛下。
你到底想要什麼?你費儘心思佈下這麼一個局,到底想要什麼?
一定要剖開我的骨肉,一定要我千夫所指,一定要我喝下那杯鴆酒?
你就那麼恨我?
他踉蹌著站起身來,注視著禦座上的天子。
蕭璟安靜地坐在那裡,濃而長的睫羽在臉上投下陰影,唇紅齒白,瓷玉一樣的人。他像是最事不關己的看客,看完了這場戲,拿到了想要的東西,於是倦了,不耐煩了。
“好了,都退下吧,”他好聲好氣地安撫所有人,“有什麼事,明日朝上再說。”
晏鈞做了一個夢。
畫麵紛亂一時是他穿著冠禮的衣裳跪在蕭璟身前,蕭璟歪著頭看他,笑著拉住他手,
“長策哥哥,冠禮不能哭,不吉利,快笑笑。”
一時是滿地梨花,蕭璟仰起臉,專注地看著繁花綴枝的梨樹,點點雪色落在他的發間,
“長策哥哥,我不想娶妻。”
他不曾回頭,喃喃地開口,像是央求,“好不好?”
一時是那套白玉酒具,琥珀色酒液搖動不休,他握在手裡,認得這是蕭璟最喜歡的香雪酒,心一直一直沉下去
沉到底,他也就醒了。
扶雲台冷極了,酒宴散儘,他原來還沒有離開。
天子退席,朝臣們走的時候,不知是誰先開了頭,來到他的麵前,一躬到底,
“中書令,下官先行退席了。”
“中書令,我等也”
聲音此起彼伏,他們彷彿忘卻了晏鈞此前的懇求失態,恭謹又熱忱地向他丟擲暗示親從的話語。
到底誰纔是真正手握權柄的人,誰是棄子,已經清清楚楚了。
更何況此番晏鈞參與了多少誰又能說的清呢,禦史台與他有矛盾不是一天兩天了,林如稷一倒,言官們就是拔了毛的鳳凰,還有誰敢出聲?
朝堂上,哪有蠢人啊。
他們恨不得現在就抱上晏鈞的大腿,幫著他攪風弄雨,再伸出手去接他手指縫裡漏下的君恩。
嗡嗡不休的語聲裡,林如稷孤零零跪在原地,許久,他慢慢地起身,整理服冠,從人群中穿過去。他不看晏鈞,也不看僅有的幾個圍過去的同僚,很慢很穩地走下一級級台階,身軀漸漸被吞沒,直至徹底消失在黑暗裡。
晏鈞出身望族,世家大族或許會有落魄的時候,但隻有一點決然不變,那就是極其嚴苛的禮儀規矩,行立坐臥,一言一笑,是比著模子印出來的,一點兒都錯不得。
但此刻,他坐在廊廡的台階上,靠著冰涼的白玉柱基,身後就是可供休憩的房舍,他卻像懶得要命的紈絝子弟,寧願吹著冷風,也不耐煩起身走上兩步,睡進高床軟枕裡。
夜太深了,整個上京城都熄了燈,遠望出去隻有一片空茫的黑,和影影幢幢的建築影子,鬨了一場的虎賁衛被調下了山,四處空寂,並無人聲。
大約是哪個輔考官怕吵鬨,給偏殿入口的月洞門框裝上了一對棠木門,看起來怪模怪樣的,讓人路過都要多瞄兩眼。此刻門扇開了條縫,又被人輕輕一推,讓出的空間,剛好夠一個人進出。
蕭璟走進來,又將門扇細細掩好,站在原地看他。
他還穿著那件禮服,那衣裳原先看起來冗繁是因為他太清瘦,等站起身了,便恰到好處襯出蕭璟修長的身形,玉帶鬆鬆地勾出腰線,一點也不拖遝。
“長策哥哥。”
他見晏鈞不開口,主動走過來蹲下身,就在台階之下,他的身旁,仰起臉柔聲道,“長策哥哥,怎麼不回去睡?”
晏鈞垂眸,抬手撫上蕭璟的臉頰,他問,“病好了麼?”
蕭璟睜著那雙漂亮的眼瞳,安靜地看著他,什麼也沒有回答。
晏鈞並不在意,他仔細地替蕭璟挽好頰邊碎發,“你長大了,照棠,以後不要再任性了。”
說完這句話,他放開手,就要起身。
蕭璟一把握住了他要抽離的手掌。
“你走不了。”
天子的聲音在院中響起,少年嗓音清冽如泉,“你若辭官,我不僅要駁,還要發召請書,三道之後發回臨清晏氏的祖宅長子致仕,你覺得晏尚書會怎麼想?”
晏鈞倏然回頭,“什麼?”
“我說,你離不開上京,”蕭璟微微地笑起來,“彆說致仕,哪怕你要丁憂,我也會下詔奪情”
話音未落,他被晏鈞揚手一掌摑在臉上,整個人向旁歪去。
“蕭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晏鈞怒極,“你有沒有心?”
天子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片刻,他撐著地麵跪直了身體,望住身前的中書令。
男人英俊的臉上神情亦痛亦怒,沉靜如竹的人被逼到極處,原來也會睫羽濕潤,沉和眼瞳矇上一點水汽,肩背緊得像要崩碎一樣。
蕭璟又重複,“我說,我不許你走,長策哥哥聽得明白嗎?”
回答他的是又一個耳光,晏鈞氣狠了,這一巴掌不曾留力,蕭璟被打破了唇角,捂著臉,卻愈發笑出來,
“長策哥哥,你真傻。”
“你打了我,走出這座偏殿,要那些虎賁衛看見了怎麼辦?”
“之前我發熱,你闖進殿裡逼我擬題,就已經夠惹人議論了。”
“那藥好苦,長策哥哥也嘗過了吧?不過你放心,都是太醫院斟酌過的,隻是發熱罷了,不會有後遺症”
他自顧自說著,不防備晏鈞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硬生生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男人的神情晦暗難辨,扯著他進了房間,蕭璟站立不穩,一下子撲在了地上。
“想來是臣教壞了陛下。”
晏鈞跟著走過去,托起蕭璟下頜的手十分用力,幾乎要扼住他的呼吸,“臣好奇極了,陛下是怎麼讓虎賁衛如此死心塌地的?”
“虎賁衛不本就是我的嗎?”
蕭璟跪在地上,輕描淡寫地說,“其實,若不是你舉薦林如稷,我不會這麼快動他長策哥哥,會不會有些後悔?”
他仰臉問著晏鈞,雪白的麵板上多了淡紅的指痕,紅潤唇瓣一張一合,微明月華下像極了吸血吞骨的精怪。
蕭氏愛美人,從太祖起,他們遍攬天下絕色,一代一代優化著子孫的基因,用美人皮囊包裹下麵陰暗肮臟的骨肉先皇後當年寵冠後宮,傳聞就是因為那張宜喜宜嗔的絕色臉龐。
蕭璟亦然。他將母親的美貌繼承了十足十,哪怕此刻說著如此惡毒的話,他的神情依舊天真純稚,就像往昔每一個向晏鈞撒嬌的時刻。
“陛下不惜損傷自身,蔑汙重臣來留下臣,如此深恩,臣怎麼敢後悔?”
晏鈞冷冷地,用指腹摩挲著蕭璟受傷的臉,望著小皇帝眼中泛起的痛色,他一字一句地開口,
“隻有一點臣錯了,那就是對陛下太過溫良心軟,讓陛下誤以為,臣是個君子。”
“我知道啊,長策哥哥是什麼樣的人。”
蕭璟展顏而笑,乖巧又甜蜜,“我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