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14
十三
蕭頫聽牆角被劈頭罵了一句,倒也不覺得羞惱,慢吞吞理好了朝服,抱著奏疏走進去。
小皇帝的責罰暫止,正乖乖坐在椅子上,見蕭頫一進門就像見到救星,眼睛都發亮,兩人遙遙對了個眼色,蕭頫上前把奏疏放在桌上,
“陛下,今日奏疏整理完了,有幾個急件請等批示。”
蕭璟很高興,“既然這樣,快拿過來。”
這兩個一唱一和,晏鈞冷眼瞧完,直接把話接過來,“什麼急件?抽出來看看。”
蕭頫看他一眼,還真伸手抽出幾本奏疏,攤開來看,都是各地送上來關於水患撥款的奏疏。
南楚境內大河不少,入夏萬一遭逢暴雨就容易決堤,這類州縣的官員都有了經驗,每到洪澇季節就早早上疏請款。
雖然如此,也算不上急件,可蕭頫理直氣壯,“走各部手續起碼要小半個月,再不批示就來不及了。”
晏鈞站在桌旁將那幾本奏疏翻了翻,忽然看向蕭璟,“陛下覺得哪些可批?”
他翻看的時候,蕭璟側著臉也在跟看,如今把話說開了,小皇帝倒不怎麼遮掩了,大大方方拿過來細細讀了一遍,就說,“墨州臨著的長江河道太狹,這幾個縣是該防的,再有就是寧安縣,離上京近,秋祀向來又都在這裡,決堤了隻怕不好。”
他思慮周全,幾無疏漏,晏鈞“嗯”了一聲,“寧安不必防,今年不會澇。”
這話一出,餘下兩個人的臉都抬起來了,蕭頫道,“中書令還能未卜先知?”
晏鈞上一次不想搭理的還是蕭廣陵,“秘書郎,你剛才聽牆角,現在又開始妄議朝政,罪加一等,怕是要把這身朝服脫了。”
蕭頫哼笑,正巧監侍送茶點過來,他乾脆閉嘴不說話,站在一旁捏著涼糕剛吃了一口,又聽見晏鈞說,“誰許你在天子桌畔吃東西?去那邊吃!”
蕭頫:“”
蕭璟小聲笑了出來,很快又忍住,替他打岔道,“中書令,你還沒說為什麼寧安不用防?”
晏鈞不能說這些奏疏上一世都是他批閱過的,哪裡發水患,哪裡乾旱,他都清清楚楚,“寧安縣這麼多年都做秋祀場地,本地住民早就不多了,田地也少,何況真有什麼,從上京派人增援也趕得及。今年戶部錢糧本就緊,倒不如留著後撥。”
說到戶部晏鈞一停,連帶著蕭璟的表情也凝固起來剛才捱了半天打,好容易讓旁人打了個岔,又繞回來了!
“長策哥哥,”蕭璟先發製人,抓著他的袖子道,“那摺子我是真不是故意擱下,定安侯這次入京就是為了討撥款,可錢尚書你也知道,我”
“批不了就可以擱著不管了嗎?”晏鈞道,“戶部的門都讓定安侯堵了,陛下不裁定,難道要他們打出個結果來?”
定州鐵騎近年忙於擴張,錢糧需求大得驚人,往常都是直接上書,無奈戶部總是撥一半留一半,蕭廣陵這次入京說是陪世子殿試,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目的,就是來要錢。
他領兵久了,做事也沒遮沒攔,奏疏交上去蕭璟給撥了款,他就直接搬了張凳子坐在戶部門口,拎著皇帝的硃批當場追債,錢尚書是讀一輩子書的儒生,從來沒見過朝廷親貴這種流氓法,嚇的每天上朝都遞奏疏給皇帝哭訴。
“戶部也有自己的考量”
天子有時未必能一言九鼎,特彆是戶部這種錢糧部門,尚書若是不想鬆手,就敢一本一本往上遞奏疏,死活釦著不給錢,蕭璟道,“我倒是覺得,小叔這種辦法特彆管用,與其跟錢尚書打嘴皮官司,還不如讓他們自己去鬨”
晏鈞差點被他氣笑了,愈發覺得蕭璟就是個披著兔子皮的小狐狸,一肚子詭計心思,“這次定安侯得了逞,下次是不是誰都能去六部門口坐一天,再之後是不是就有朝臣敢來保寧殿靜坐了?”
正說著,那頭吃涼糕的蕭頫輕咳一聲,“中書令用詞謹慎些,定安侯是為了定州邊防要錢,怎麼能說是得逞。”
晏鈞道,“秘書郎也不必豎著耳朵聽了,我倒有問題想問你,定州軍防年年都撥款,怎麼年年還遞摺子要錢?”
蕭頫嚥下糕點,理了理袍袖站起來,“中書令既然問了,我就同你算一算。”
“每年撥給定州的錢糧差不多16萬貫,年份差些還要少,這些錢剛剛夠定州鐵騎的軍餉雜務,但中書令,你知道今年鐵騎擴充了多少人嗎?光是重甲營,就多了一千人。”
蕭頫籠著袖子,語氣平淡,“在我們定州,人人都怕下雨,雨一多,冬天就會下大雪,戈壁草灘都會被雪蓋住,東拓人活不了,就會拚了命地南下這幾年雨這麼多,沒有重甲騎兵怎麼守得住定州?戶部覺得養活眼下的鐵騎就夠了,那就請他親眼去看看,東拓彎刀到底有多麼鋒利。”
一席話說完,書房中寂靜無聲,連著晏鈞的神色也凝重起來,沉吟片刻,他道,“這是兩碼事,定州的款要撥,定安侯也不能堵著門耍無賴。”
蕭頫笑笑,“誰願意死皮賴臉要錢?中書令要有更好的辦法,倒不如和侯爺說說。”
說是自然要說的,但必然不是在戶部門口。
晏鈞想想那個畫麵,他和蕭廣陵在門口談話,那位說不定還會揣一把花生米,一邊把花生衣吹得滿地亂飛,一邊笑嘻嘻地威脅他,“中書令,錢大人再不給我撥款,我就隻能帶著弟兄去他家蹭飯啦。”
南楚的國境線三十年前隻在明州,再往北大片綠洲都受著東拓的挾製,他們三五不時來劫掠一下,南楚的商隊根本沒法歇腳,間接導致了域外的香料物資價格奇高。蕭廣陵當年還在做世子,是他和父親一同把蠻夷趕出百餘裡,硬生生打出來一個定州,建立邊防,南楚的邊患纔算緩和不少,因此蕭廣陵雖然四處風流,凡事不守規矩,總還能穩穩坐在定安侯的位置上。
說起來十分矛盾,他明明是個無賴臭流氓,卻又是整個南楚都得倚仗的神。
雖然這位神仙風流得太過了一些。
晏鈞以手扶額,一方麵是滿房間的香味甜膩嗆人,一方麵是蕭頫似笑非笑地坐在他身邊,嗑瓜子。
“侯爺他”晏鈞忍了忍,終於道,“哪怕晚一點回營,我也可以等的。”
“他不回營啊,”蕭頫自然地介麵,“芳溪坊離戶部近,他懶得早起進城,住這好幾天了。”
世子顯然很適應他老爹所作所為,說不定也學到了**分,晏鈞一提要見蕭廣陵便帶他來了芳溪坊,熟門熟路開了個房間坐下來等。
“知道中書令講究,這間房我常來,基本不接待旁的客人,千萬彆拘束。”
蕭頫說著話,嘴裡的瓜子殼咯吱咯吱響,顯然在看他笑話。
中書令清正自持這件事是出了名的,彆說花樓,就連逢年過節去瓦舍看個影子戲都難得,以至於芳溪坊那位見天和各位大員打交道的鴇母都沒認出來。
晏鈞瞥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提起酒壺往蕭頫麵前一擱。
“既然這麼瞭解我,應該知道我喝什麼酒吧?”
他施施然坐住了,見蕭頫沒有動作,眉梢微挑,“秘書郎有勞,請吧哦對了,順便請侯爺醒醒酒,否則我隻好敲門拜訪,若看到什麼失了侯爺的麵子,也得請他包涵了。”
蕭頫:“”
不進花樓,又不代表他是個老古板,晏鈞單純討厭嘈雜的環境,還有那些樂姬歌伶拙劣的表演若有好苗子,早就選進梨園司去了,在這種地方算怎麼回事?看女人就看女人,非要遮遮掩掩說風雅。
蕭頫今天在他身上吃了兩個癟,又想想官大一級壓死人,終於不情不願地低頭了,提著酒壺起身出門,隻把晏鈞一個人留在了房內。
芳溪坊專為接待權貴,每個房間都十分寬闊,房間儘頭擺著一架鄒紗屏風,隱隱約約能瞧見後麵一道暗門,大概是專為表演所設,沒過多久,就有個抱琵琶的樂姬從暗門裡走出來,就坐在屏風後麵,抬指在弦上一撥,奏了幾個小節。
“出去,這裡不用你。”
怕什麼來什麼,這姑孃的琵琶技藝真叫糊弄,右手滯澀左手走音,聽著簡直折壽,晏鈞十分頭疼,連忙叫住她。
琵琶聲停。那女子卻沒回答,似乎有些茫然地隔著屏風望瞭望,隨即起身走了出來。
倒是個美人,身量纖細,典型的花娘打扮,交領領口拉得低,一打眼就能看見一痕雪脯,抹胸是半點不見;臉上半遮半掩地帶著麵紗,行禮的時候也安安靜靜地一聲不吭。
晏鈞打量她一下,忽然道,“你是個啞女?”
花娘輕輕點頭,抱起琵琶怯生生地抬眼望他。
晏鈞的呼吸滯住了,他一下握緊手中酒杯,緊緊盯住花孃的臉。
那被麵紗遮掩的半張臉輪廓纖巧,鼻梁較尋常女子更挺些,可這些都不算奪目,隻有那雙露在麵紗之外的眼瞳,狹長精緻,眼尾風流上翹,是標標準準的鳳眸或者說,那是一雙像極了宮城中少年天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