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16
十五
花樓出來便已是亥時,宮門是進不去了,晏鈞隻能先行回府,隻是他滿腹思緒,沒注意馬車挪了位置,隨手一摸撲了個空,差點碰翻旁人的一籃鮮花。
“抱歉。”他收回手,頗有些歉意。
南楚人善於商貿,上京作為都城更加熱鬨,勾欄瓦肆能一直開到天明,此時街上還有不少小販在兜售商品,晏鈞碰到的這姑娘亦然,她捧著一隻竹籃,手臂上還挎著一隻,裡麵剩了不少茉莉紫薇,還有幾隻嫩生生的蓮蓬。
“不要緊,沒碰著什麼,”她爽快地笑了起來,又說,“郎君要買花嗎?”
她倒是機靈,瞧著晏鈞像是個讀書人,又說,“這紫薇和茉莉都是傍晚剛采的,帶回去給娘子簪上‘教郎比並看’,多有趣呀。”
姑娘聲音脆甜,又帶著南地特有的溫軟,百靈鳥似的嘰嘰喳喳圍著人說話,實在有趣,晏鈞忍俊不禁,“不巧,我還未娶妻。”
“那郎君瞧瞧蓮蓬,或者茉莉糖?”誰料姑娘半點不打磕巴,又從籃子底下翻出幾個小紙包,遞了一塊給晏鈞,“都是新鮮茉莉做的,老人孩子都喜歡!”
茉莉糖小小一塊,琥珀色的糖體裡包著一朵潔白茉莉,瞧著就甜潤可人,進嘴一抿,就有淡淡的茉莉花香縈繞在口腔裡,倒是很解暑。
晏鈞摸了摸袖口,他就沒想過自己還會買這種小東西,身上隻有一袋子金珠,拿出一顆來,“那就勞小娘子賣一包茉莉糖給我。”
小娘子嚇了一跳,忙擺手,“這都夠買幾十棵茉莉樹了,我可找不開!”
晏鈞道,“無妨,就當與你換些零錢。”
小娘子抿著嘴想了想,低下頭在自己身上一通翻找,把所有的銅板都找了出來,也湊不夠半顆金珠的價錢。
她抬眼看了看晏鈞,乾脆把整個籃子都遞到晏鈞手上,接過金珠道,“郎君是上京人吧?我姓田,每日都在這裡賣花的,日後郎君來找我,不論什麼花,都送給你!”
她認認真真說著,還在空中比劃了一個田字,生怕晏鈞記錯。
晏鈞盛情難卻,“知道了,多謝田小娘子。”
小姑孃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他終於轉回頭,望著那一籃子香花無奈地笑笑,把裡頭的錢袋拿出來,又撿了幾包茉莉糖收好,餘下放在路旁任人揀選,自己則慢慢往其他的小攤旁走去。
他也不知道要買些什麼,隻是被那句買糖哄孩子的話觸動了心緒,買了糖塊,又覺得該配上些有趣的小玩意橫豎拿著這麼多錢呢。
於是買了一隻巴掌大的彩畫鞦韆,一隻雙層高腳玻璃燈,內中可點燈,夾層養著幾隻金魚,燭光魚影相映,好看又有趣。
再有什麼愁緒也在人間煙火裡消磨乾淨了,晏鈞提著東西回車上,不由得有些好笑,心道,也不知這些東西送給誰?
其實他知道的。
他知道是誰吃了藥總抱怨說苦,是誰日日對著高軒闊宇,看圍牆邊飛過僅有的幾隻燕雀,消磨掉所有年少意趣。
習慣真是難改。即使他自認為是那個被蛇咬了的農夫,傷口好了,疤還在隱隱作痛;哪怕他把那支遠行的柳丟進溝渠裡,表麵上裝得若無其事,內心裡卻總是一遍遍審視著,懷疑著。
心上紮著一根刺,紮得流血化膿,都要爛在那裡了。
可僅僅隻是嘗到一塊好吃的糖果,他還會沒出息地勾起本能,哄騙自己不去看他乖巧外表下的算計與殺意,一心一意對某個人好。
忍不住的。
就是該他的,欠他的,這才叫冤孽呢。
晏鈞次日下朝,直接去了保寧殿。
蕭璟正在換衣服,見他進來也不打招呼,等晏鈞行過禮,他忽然轉頭跟身旁的監侍說,“都下去,叫中書令來替我更衣。”
話也不是對著晏鈞說的,崔忠承一副捱了一夜訓斥的憔悴樣,衝晏鈞使了個眼色,忙不迭帶著人退出去了。
晏鈞走過去,見蕭璟對著鏡子在摘金發扣,那東西做得精緻,花紋枝枝叉叉,不會摘的人準要掛住頭發,果然蕭璟拿不下來,正使力去扯。
“小心,”晏鈞拿開他的手,兩下就把發扣解下來,“你是反手,當然摘不下來。”
蕭璟不說話,他透過鏡子看晏鈞動作,對方比他高一點,正好抬手碰到自己的發頂,解東西的樣子很認真。
“中書令昨夜玩得儘興嗎?”
晏鈞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見蕭璟盯著他,就說,“陛下的虎賁衛現下連宮外也要管了嗎?我不過是去見定安侯。”
蕭璟:“這麼說,也帶上我多好?我難道不想小叔?”
“彆胡鬨,”晏鈞道,“那是你能去的地方?”
蕭璟轉過來,啪得把玉帶解下來摔在地上,外衫襯袍嘩啦啦脫個乾淨,冷著臉說,“是啊,我若要姬妾,也看不上芳溪坊的娼妓,就是不知道中書令喜歡腰細還是膚白?有我小叔在,昨晚抱的姑娘一定稱心吧!”
晏鈞本來就揣著麵具的事,這下也皺起眉,“你哪裡學來這些話?”
“中書令不也聽懂了嗎?”蕭璟嗤笑一聲,“這麼急著來保寧殿做什麼?贖買個人,不需要上奏疏讓我硃批吧。”
晏鈞沒想到他居然知道得這麼詳細,細思之下也有些動氣,走到一旁,把袖中的麵具丟在桌上,
“臣是要贖買個女子,不過請陛下先來看看這女子的長相看她能不能留在花樓。”
蕭璟光著腳走過去,隻掃了一眼便怔了怔,隨即抬頭看他,“哪裡來的?”
“自然是芳溪坊,臣去的時候,這麵具正帶在一個花娘臉上,”晏鈞看著他道。
乍一看花孃的眼睛跟蕭璟很像,但細細瞧去,天子的眼瞳清亮銳利,此刻更是瞳光難辨,蕭璟沉默片刻,冷冷地說,“果然是主幼可欺,連這種事也有人敢做。”
他對自己的臉被帶在花娘臉上似乎沒有多少怒意,卻更在乎幕後的主使,一下也忘了和晏鈞置氣,問他,“有線索了嗎?”
“還沒有,臣會繼續追查的,”晏鈞答道,停了停,他輕聲道,“但定安侯說”
“說什麼?”
“這種麵具十分難做,須有本人做模子,才能做到十成十的相似。”
晏鈞的視線落在蕭璟臉上,儘可能仔細地看住他所有表情。
“陛下覺得呢?”
蕭璟先是一頓,很快反應過來,帶著一種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晏鈞,片刻,他笑出聲。
“是啊,這些見不得人的事自然都是我授意的,”他略帶譏諷地開口,一抹淡紅點暈在眼尾,
“中書令要如何?像扶雲台那次一樣,再把我打一頓嗎?”
那次著實打得太狠,小皇帝嬌生慣養,沒吃過這麼大的苦頭,一下就打得怕了,打得牢牢記住了。
特彆是第二日朝後的那一頓。
兩個人前一晚劍拔弩張,難聽的話也說了,打也打了,加之剛處理了林如稷,蕭璟想不到晏鈞居然這麼還記著未打完的一百下,這麼快就來討債。
“我會挨完的,長策哥哥,緩緩再打”
他是真打怕了,被按在榻上,還試圖給自己找點退路。
晏鈞落下珠玉簾,將天子臥榻隔在一方無人窺見的天地裡,絲毫沒有心軟的意思,“事務速決,昨夜打了多少下?”
蕭璟身後還痛,其實不敢坐,跪坐在榻上不情不願地說,“五十。”
“四十六,”晏鈞道,“陛下這時候還耍小心思?”
“那就是我記錯了,”蕭璟迅速改口,“昨夜打得太凶了,我記不清。”
晏鈞看他,明明什麼也沒說,蕭璟就是能知道他什麼意思,當下抿住唇,這次倒是學乖了,慢騰騰地褪下褻褲。
臀肉腫的比昨晚厲害,哪怕上過藥,仔細揉過淤血,仍然留下了紫紅的痕跡,看著很是淒慘。
晏鈞隻點了點那團軟肉,蕭璟就“嘶”了一聲,委屈巴巴地含上一點眼淚,說,“我不要趴著打,也不能再用革帶了,不然明日我上不了朝。”
他昨夜還老老實實,歇過一晚就這麼多要求,也不知是心大還是乾脆忘了自己做過的事,晏鈞冷眼瞧他,“陛下想要怎麼打?”
“你,你坐下。”
蕭璟說著,拽過晏鈞坐在床邊,爬起來跨坐在他身上,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就這樣。”
晏鈞:“快下去,像什麼話!”
“我不,”蕭璟一點也不裝了,非常無賴,“中書令要打就快些,我換了衣服還要回觀文殿跟吏部議事。”
這姿勢一麵是尷尬,另一方麵用革帶一類的工具不順手,動手的人也不好發力,蕭璟算盤打得啪啪響,就是漏算了一點巴掌打人,也是很疼的。
“啊!啊”
臀肉本來就沒消腫,一巴掌抽下去連帶著一大片都疼,蕭璟隻捱了第一下就受不了了,慘呼一聲就要躲,結果晏鈞順手箍住他的腰,這姿勢反倒讓蕭璟連小幅度的掙紮都做不到,隻能被迫等著下一個巴掌。
“嗚”
蕭璟抱著晏鈞的脖子,哭著求他,“太疼了,輕點,求你”
晏鈞又抽下一個巴掌,在小皇帝的哭喊裡慢條斯理地說,“陛下,計數。”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管束蕭璟的掙紮,反正跑不掉,哭也好,發脾氣也好,不打完不放人。
“等,等一下,剛纔打得也也要算”
蕭璟疼得懵了,被抽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沒有報數,抽噎著抓住他的肩,“已經五十一了嗚啊!五十,五十二嗚嗚”
這一下打得太重,小皇帝的腿根不受控製地痙攣起來,整個人倒在晏鈞身上,不防備被晏鈞狠抽了一下臀尖。
“抬起來。”他說話向來溫和沉靜,這時候也一樣,“再這樣就下去趴著。”
蕭璟嗚咽一聲,隻得抖著腿重新跪好,撅高了臀,還不忘軟著聲音在他耳邊哀求,“長策哥哥,太疼了,輕一點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一個巴掌,抽得一側臀肉顫動不休,蕭璟痛叫一聲,恨得一口咬在晏鈞肩上,使勁碾磨著。
“臣再提醒陛下一遍,不計數就重打。”
晏鈞又抽完一個巴掌,才捏起他的下巴逼他鬆口,“陛下聽到沒有?”
蕭璟睫羽掛淚,一臉濕漉漉的淚痕,連耳垂都哭得泛上淡紅,
“這是朕的寢殿,中書令不要太放肆嗚啊!”
晏鈞的手在腫起的臀肉上略略一停,很快又接上一下,狠狠重疊在剛纔打過的地方,“陛下這時候說放肆,不覺得太晚了嗎?計數。”
蕭璟撒潑打滾,奈何人家軟硬不吃,隻好乖順地一邊捱打,一邊哭著計數,但凡跪不住往下滑,就會被晏鈞狠抽一下,隻好顫抖著儘力合攏膝蓋,在軟滑的緞麵上跪好。
“長策哥哥嗚”
不知道打了多少下,蕭璟原本就瘀紅的臀肉腫得更高,連碰都不能碰了,他早就哭啞了嗓子,出於本能地往晏鈞懷裡躲,緊緊靠在他身上。
即便依靠的這人正毫不留情地責打他,可他的懷抱不抗拒自己,它允許蕭璟躲進去,甚至允許他放肆地吮咬。
天子,有了一點點反應。
起先真的是一點點,捱打這麼痛,實在沒有攪風弄月的興趣。
但晏鈞的氣味包裹著他,因為用力,他的呼吸也較平日重一些,那股清正的都梁香多了幾分濃烈,千絲百縷地纏住口鼻,從相依的發膚滲進去,不動聲色挑動他的**,他的身體。
蕭璟忽然劇烈地掙紮起來,他受不住似的,發了狠地推開晏鈞,以至於差點跌在地上。
“打完了!”
從沒有如此慌亂過,他顧不得晏鈞會不會懷疑,顧不得身後劇痛未止,鑽進被子裡背對著他,“中書令出去吧!朕要更衣了!”
他咬著唇,在被子裡蜷成一團,害怕晏鈞會掀開被子,把他難堪的模樣一覽無餘。
晏鈞會是什麼反應?他或許可以接受自己狠厲心計,君臣相鬥本就如此;也或許可以接受自己任性哭鬨,覺得那是多年陪伴所產生的正常依戀。
獨獨自己心裡裝著的那種,是絕不可能被接受的。
那種晦暗又黏膩,無法告人的情感,晏鈞看一眼都會覺得臟吧?
蕭璟腦子裡紛亂一片,冷汗沾濕麵頰,他又痛又難受,伸出手指扣緊被子,像一隻自欺欺人的鴕鳥,躲在自以為安全的壁壘裡。
萬幸,晏鈞沒有動。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用一種尋常的口吻道,“陛下記得上藥,臣先告退了。”
蕭璟沒有餘力回答他,他躲在不見光的被褥裡,都梁香氣仍留在他的身邊,香味的主人已然遠去。
天子太恐懼了。
以至於失去了尋常的冷靜,但凡他留一點神,側耳聽一聽,就會發現,晏鈞的語氣實在是太平淡,太正經了一些。
就像是刻意考量過,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想要遮掩什麼遮掩他同樣不穩的氣息,和掀過三層珠玉簾,仍舊濕漉漉的,沁滿細汗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