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02
一
玉帶委地,上好的羊脂白四分五裂,連同他的主人一起被按在了地上。
晏鈞的視線業已模糊,喉口嗆出的血跡濺到眼睛裡,是刀割一樣的痛。
“臣請見陛下”
“陛下的旨意是,隻有罪臣晏鈞的頭顱可以入宮,”
來送鴆酒的宦官聲音冷厲,一根摻銅絲的弓弦握在手中,尾端垂下來,未經打磨的斷口隨著擺動一下一下,點在晏鈞的臉側。
“中書令,木已成舟,何必苦苦掙紮。”
轎輦猛然一晃。垂珠簾向左傾去,不偏不倚打在晏鈞臉上,驚醒了淺眠的他。
身上是深紫衣袍,羊脂玉帶溫潤,象征著它的主人已是位極人臣,在朝堂中進無可進。晏鈞直起身體,耳畔聽見外頭淅瀝的雨聲。
南楚每到春季多雨,而他死的時候,正是乾冷陰寒的冬季。
晏鈞幾乎分不清今夕何夕,他明明接了皇帝的密詔,服了那盞鴆酒,卻又在這樣一個雨天醒了過來。他撩開轎簾,望見眼前高大的宮門,和遠處聳立在天穹之下的保寧殿。
保寧殿是皇帝寢宮,陛下登基之後,晏鈞幾乎每日都要入殿覲見,一眼就認了出來。
難道他又重新回到了過去?
“趙覺,”他喚自己的近衛,“怎麼停下了?”
近衛趙覺聞聲回頭,見轎簾掀開,他快步走回轎輦旁,低聲道,
“稟中書令,是陛下的樂工。”
晏鈞微微蹙起眉,“是雲川濃?”
“是。”
趙覺頗為難堪地回答道。
陛下風流放誕,前些日子迷上樂舞,從東西樂坊調了不少樂工進宮,受了晏鈞的訓斥後,又儘數驅散,隻剩雲姓樂工頗得聖心,一直被留在宮中。
“雲工不肯下轎,亦不肯避讓”趙覺低聲道,“屬下再去交涉。”
他話音未落,略顯嘈雜的身後便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雲川濃下轎,不知把什麼捏在手裡,揚聲道,“我是奉陛下命令出宮采辦,為何要避?”
“諭旨就在我手裡,”雲川濃自覺盛寵,雖然知道晏鈞權柄在握,但見他在轎子裡沒有出聲,還是得意洋洋地嘲諷,“中書令,知道你心係陛下,但畢竟諭旨在上,不如我們都叫車輦各退一步?”
“一個樂工也敢這麼張狂!”
中書令本就位極人臣,禮絕百僚,除了天子,連親王都無需避讓,偏偏在這裡被一個小小的樂人堵住去路,對著他們耀武揚威,趙覺頗感惱火,他道,“屬下叫人將他們的轎子挪開!”
晏鈞一擺手,他未曾說話,隻是掀簾下轎。
年輕的中書令目光沉沉,
紫衣在斜風細雨中輕擺,越發襯得他修挺如竹,雖是一張清俊溫雅的麵容,卻無端叫人覺出壓迫感。
“諭旨拿來。”
他淡聲一句話,隸屬中書令府的近衛率先噤聲,緊接著對麵的人竟也閉上了嘴,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雲川濃被他沉黑的眼瞳一望,沒來由得起了冷汗,那對著九五至尊都未曾有過的恐懼油然而生,他強撐著說,“這是陛下給我的,中書令總不至於連這點小事也要”
晏鈞卻不是對他說話,一旁的趙覺點點頭,一把扯過雲川濃手中的明黃布帛,奉給晏鈞。晏鈞大略一掃,隨即將布帛收進袖中,頭也不回地走向轎輦。
“禦道喧嘩,把他拖下去打三十廷杖。”
身後的喧鬨都被晏鈞拋在了身後,他的手在袖袍中握緊了那幅黃帛。
他已然確定了自己重生的事實。在記憶中的上輩子,他也曾這樣訓斥過樂工,那時候陛下未及弱冠,而自己離那杯毒酒還有一年。
天意還給他一年的時間,是怪他不夠勤勉,未曾教導好禦座之上的那個人嗎?
晏鈞進殿之時,恰逢內殿中的小皇帝垂簾午憩,守門的黃門大監見是晏鈞,連忙行禮,悄聲道,“老奴這就去叫醒陛下。”
“不必。”
晏鈞微一搖頭,大監立刻說,“那我等都先退下了,中書令陪陛下說話。”
天子年幼,中書令輔佐陛下多年,在宮人間威望甚至超過天子本人,大監一瞧便知中書令又要訓斥陛下了,連忙乖覺地清退眾人,以防人多口雜,既多了關於晏鈞的閒言碎語,又讓皇帝失了麵子。
內殿也有小小的書室,皇帝蕭璟便睡在書室的榻上。他剛過十八歲生辰不久,精緻眉眼雖然青澀,卻已然出落的顯山露水,因為睡得熱了,頰腮一團淡淡的暈紅,絲毫看不出已是個即位多年的君王。
晏鈞默然地看著他。
他出身望族,十五歲考學,殿試上先皇欽點一甲進士,那時候,年僅八歲的太子蕭璟便被先皇抱在懷裡。
晏鈞尚且記得那時的自己抬頭去望,禦座之上,小太子玉雪可愛,明亮的眼睛望著他笑,先皇握著他的手,一同用朱筆圈下晏鈞的名字。
“長策哥哥,你在想什麼?”
一隻溫熱的手撫上他的手腕,蕭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見晏鈞坐在一旁,笑著撒嬌,“你來的這麼晚,我都等困了。”
晏鈞不語,將疊好的黃帛遞給蕭璟。
蕭璟表情一凝,接過布帛看了看,連忙坐直身體,“他就是愛胡鬨了些,沒有壞心的。”
晏鈞:“這麼說,陛下全都知道?”
蕭璟有些猶豫,咬著嘴唇道,“我知道。”
他像是害怕晏鈞責罰,搶先道,“我這就去寫功課,不過申時就能給太傅”
他說著就慌忙忙起身,晏鈞拉住了他,蕭璟鳳目裡含著一汪淚水,低聲道,“長策哥哥”
先皇猝然駕崩的時候,蕭璟隻有十歲,匆匆登基,日日下朝看到晏鈞,都含著眼淚撲在他懷裡,一聲聲哥哥叫的委屈,聽得晏鈞滿心溫軟,再嚴重的事也不忍責罰他。
晏鈞望住蕭璟泛紅的眼睛,心中卻泠然沒有波動。輔佐朝政他自問無愧於心,多年相處他也不曾有過一絲逾矩但那天明裡暗裡都表示,蕭璟要的是他猝然暴死,乾淨利落,甚至連個罪名都懶怠給出。
他很想問問,小皇帝的心裡到底裝著什麼,是否在登上禦座的那一刻,就已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
“陛下,請將外衣穿好再過來。”
晏鈞神色冷淡,他丟下一句話,率先走到了書桌旁坐下。
蕭璟很少見晏鈞這樣的神情,他愣了愣,很快批了一件月白外衫下榻,走到晏鈞的身側。
書桌旁隻有一張椅子,雖然寬大,但晏鈞沒有讓皇帝坐下的意思,他攤開布帛,“你讓樂工采辦什麼?”
蕭璟道,“就是些小玩意兒”
他讓雲川濃買的都是些胭脂香粉,晏鈞接著問,“陛下並沒有妃嬪,買這些做什麼?”
“”
蕭璟半晌才小聲道,“不過是瞎玩”
晏鈞冷冷地看著他,末了拿起桌上的戒尺,“手伸出來。”
蕭璟尚在進學的年紀,平日裡功課做不好,挨太傅手板也是常有,他愣了一下,到底還是伸出手去。
那戒尺並不是平時用的那一把,隻是擺在那做裝飾,通體烏木,黑沉沉的泛著油光。
平日裡晏鈞從沒動過他一根指頭,或許隻是嚇嚇他吧蕭璟是這麼想的。
但很快,第一下戒尺打在手心的時候,他就不再這麼覺得了。
晏鈞打得太重了,那一下打在手心,劇痛幾乎一瞬間就返上來,痛得後背頓時沁出冷汗。
“嗚啊!”
蕭璟本能要縮回手,無奈晏鈞抓得死緊,掙紮間又是兩下戒尺,直直打在同一個地方。
“嗚長策哥哥”
蕭延與伸璟是真哭了,他哽咽著用另一隻手去抓戒尺,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捱了,“我知錯了,我不該跟樂工胡鬨,更不該買脂粉唔啊!”
晏鈞毫不心軟地抽出戒尺,又在他掌心抽了一下。
蕭璟金尊玉貴,就算太傅責罰也不過輕輕一帶,這下掙紮得外衫都掉了,死命往後退,“中書令,你放肆”
晏鈞的表情自始至終沒有變過,他拉過蕭璟坐在椅子上,箍住他的腰把人固定在懷裡,等他哭得好一點了才道,“陛下知錯了嗎?”
“知知錯了”蕭璟疼得渾身發抖,雪白脖頸上滿是汗水。
“陛下說說,錯哪了。”
“我不該縱容樂工,貪圖享樂,”蕭璟抽噎著說,“也不該不聽中書令的教誨將樂人儘數遣散”
晏鈞道,“不對,再想,手伸出來。”
蕭璟揪著他的袍袖等了半晌,沒等來晏鈞的心軟,隻好慢慢伸出手。
小皇帝的手除了執筆便萬事不沾,皮肉都嫩,此刻掌心已是嫣紅一團,可晏鈞手穩,準頭極好,幾個戒尺印都在一處,皮肉微腫卻沒有破,看起來像是還能多挨幾下的模樣。
“彆再打了”小皇帝求饒,“太疼了嗚”
“陛下想不出來,我便一直打,打滿二十下。”晏鈞道,“若縮回手去,加打。”
說著,他一戒尺打在了那團嫣紅上。
蕭璟縮在他懷裡,躲都沒處躲,每一下都捱得結結實實,及至打完二十下,小皇帝渾身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連頭發都散了,濕黏黏地貼在臉上,哭得嗓子發啞。
他連半年前假稱病罷朝都翻出來了,就是換不來晏鈞的首肯。
“中書令嗚”他不敢再叫晏鈞的名字,“我錯了”
倒也說不出哪裡錯,隻是哭暈了頭,本能地求饒。
晏鈞箍住他腰間的手緩緩鬆開,把小皇帝翻了個個,叫他麵對自己。
小皇帝眼睛都腫了,睫毛上掛著淚,抽噎個不停,把手拿到晏鈞麵前,“疼”
那掌心此刻是結結實實地腫了起來,皮肉發燙,連五指指根都泛上淡淡的紅。
晏鈞並不看對方送上來的左手,“陛下,臣告訴你錯在哪。”
“縱然傳遞訊息,也不該交給不可信之人,”
唇角浮現一絲自嘲的笑意,溫潤清俊的中書令柔聲道,“照棠,你太莽撞了。”
蕭璟低垂的睫羽忽地一顫,旋即抬起頭,神情迷茫,彷彿對晏鈞的話大為不解,“長策哥哥,什麼意思”
“太傅該來了,”蕭璟不肯認,晏鈞也不再繼續,他起身,“讓大監替你上藥吧。”
晏鈞的背影消失在殿外,黃門大監崔忠承耷拉著的眼皮忽地靈醒了,捧著托盤小跑進內殿。
皇帝的哭喊連殿外都聽得見,崔忠承早早備下了傷藥,進到殿裡,蕭璟卻在書桌前執筆寫太傅佈置的功課,紅腫的左手垂著,臉上半分哭意也沒有。
“殿下,”崔忠承躬身道,“老奴替您上藥。另外,雲樂工被中書令責打了三十庭杖,現下正在外麵,您看”
“打就打了,還要朕替他申冤不成?”
蕭璟眼角依舊泛著紅暈,卻不耐地蹙起眉,將手伸給崔忠承,“打發了他。”
“那,布帛”
“再換一個人就是。”蕭璟看著紅腫的掌心,末了一停,
“還是先不了,長策哥哥好像心情不好,彆再惹他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