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20
十九
“鼻子倒是很靈,都回了吧,不必見。”
對有人來找他這件事,晏鈞半點也不意外,就算他來得低調,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下榻館驛的時候想必就已讓某些官員聞風而動了。
正事做不了多少,逢迎倒是一等一的優秀。
趙覺點頭道,“知道大人的脾性,那些人一來就被回絕了,不過最後那個不一樣,是個姑娘,好像也不是誰家的小姐。”
晏鈞腳步一頓,“姑娘?”
“啊,個子不高,挺瘦的,”趙覺比劃著,“她看見我在門口,就問我是不是中書令的近衛,我覺得她應該認識大人,可問她什麼來意又不說,看了看就走了。”
晏鈞現在聽到不明來曆的姑娘就頭疼,說道,“長什麼樣看見了嗎?”
近衛搖搖頭,“沒有。她帶著帷帽,看不清楚。”
既然無從查起,守株待兔就是最好的手段,反正兔子是衝著他來的,總有一天要撞到樁上。晏鈞乾脆把這件事暫且放下,打發了近衛回房睡覺,自己草草收拾就寢。
但是夢境也不安穩。
他夢見蕭定衡,已經去世的九五之尊坐在那裡,緊緊攥著長大了的蕭璟,攥得少年清瘦的手腕幾乎要折斷,雪白麵板一片殷紅。
蕭定衡死死地盯著他。
“走開。”
他吐字清晰地訓斥晏鈞。蕭璟被他拽在身邊,也抬眼望過來。
而後少年低下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父親的手,站起身走到他麵前。
晏鈞想說點什麼,但喉嚨發緊,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蕭璟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晏鈞,而後他傾身,擦碰著晏鈞的臉頰,送給他一個親吻,吐氣溫熱,
“長策哥哥,走吧。”
“我”他睫羽柔軟,唇角一彎,甜蜜地笑了,“我陪你走。”
晏鈞倏然驚醒。
盯著帳頂許久,他極其艱難地平複著呼吸,伸出手蓋住自己的眼睛。
時間太久了,重生變得像一個夢,他差點忘了自己已經死過一次。
明明是蕭璟親自下的密詔,還什麼陪他走真是魔障,都開始自欺欺人了。
蕭璟一手將他捧到現在的位置,也間接將他困在了這裡,藉此,他剪除朝中不忠的臣子,培養自己的勢力,一切行為全都躲在晏鈞的身影之後,做得悄無聲息,外人看去,他仍是那個懦弱無能的小皇帝。
那麼最後一步,隻要除掉晏鈞就好了。
隻要抽出一個線頭,就能將整團亂線理順,天子費儘心思討好他,留下他,甚至願意任他責打,原來不僅僅是恨他,還要借他還政於君,真正做這天下的主人。
他是個比父親更優秀的帝王,將來也一定是個足以載冊的君主。
但情愛這種東西,從不該從一個明君身上討要。更何況是兩個男子,是君臣,是最不該妄想的身份。
晏鈞頗為自嘲地笑了笑。
桌上的燈盞已漸漸黯淡,天色快要亮了,他起身,用油壺往盞中添了一點油,焰頭很快又明亮地招展著。
那份明亮吸引來了一隻逐光的飛蛾。
平平無奇,白而單薄的翅膀,和其他飛蛾沒什麼不同,繞著燈盞飛了幾圈,而後懸停一下,一頭紮進了暖黃的燈火中。
焰火向上一跳,就把它吞沒了。
晏鈞都替它覺得痛,兀自看得出神,卻聽到有人急促地敲著房門。他以為是趙覺,於是隻穿著中衣就走過去開門。
微明天光從窗外投進走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顯得柔和模糊,色澤清淡。
隻有蕭璟是清楚的。
他胸口不住起伏,像晏鈞夢裡那樣眉眼柔軟,唇瓣淡紅,一瞬不瞬地看著晏鈞,單薄的身體微微發抖,而後,像一隻無措的飛蛾,倉促投進了他的懷裡。
晏鈞簡直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伸手接住他,問道,“你怎麼來了?”
“對不起,長策哥哥,我知道不該私自出宮,”蕭璟揪著他的衣服,聲音也在發抖,“但是”
他緊緊抓住晏鈞,又惶然地抬起頭看他,“彆走好不好?求你。”
“我不是遞了奏疏嗎?”
晏鈞一頭霧水,摸到他滿背的汗連外衣都沁濕了,忍不住皺起眉,“你騎馬來的?虎賁衛呢?”
“我怕晚了追不上你,”蕭璟輕聲,劇烈的體力消耗讓他喘得厲害,到現在也不能平複,隻得咬著下唇不顯得過於狼狽,停了一會又擠出幾個字,“反正到了這裡也有虎賁衛”
那就是一個人都沒帶,晏鈞簡直要被他的膽大包天氣死,可看到他濕漉漉的黑發,努力忍著的喘息,卻又像什麼梗在喉嚨裡,一口一口,嚥下去的都是心疼。
一個連宮城都沒怎麼出過的人,銀錢從不沾手,沒人教過他認路,沒人教過他怎麼應對各種危險,就敢孤身跑出宮門,急馳整夜,隻為了來找他。
怎麼會有這種笨蛋。
他摸了摸蕭璟的額頭,聲音也跟著啞了,“我真要走,你過來有什麼用?能攔得住我嗎?”
“我知道,你不一定會跟我走。”蕭璟說。
“所以?”
“所以我想問問你,”蕭璟望著他,“長策哥哥,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晏鈞想,回去?
雖然知道這是蕭璟的誤會,可這個問題擺在他麵前,卻彷彿真的看到了離開的岔路。
路口那頭是無邊曠野,闊達天地,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不用再回到那個不見天日的宮城裡,勾心鬥角,掙紮至死。
隻要他放下蕭璟。
從來堅定的人終於猶豫。晏鈞懷中抱著他舍不下的珍寶,卻忍著,強迫自己說出最理智的答案,
“我不願意。”
蕭璟含著淚的眼瞳微微一彎,像不意外,兩顆淚珠滾到唇邊,忽然笑了。
“不回去也沒關係,”
他努力忍著眼淚,繼續向晏鈞微笑著,“那我跟你走好不好?”
他像個很窮很窮,一無所有的農夫,對著好心施捨的仙子,隻敢提一個願望。
哪怕這個願望會讓他失去得更多。
“扶雲台那件事對不起,”
他真的很怕被晏鈞推開,於是抱著他的手滑下去,小心翼翼地牽住男人的袖角,“留下你,借你的名義更換朝中勢力,我知道這樣很卑劣,我知道你都猜到了,你很生氣不會再做了,我什麼都不要了,對不起,長策哥哥,我”
他哽咽著沒法再說下去,肩膀一顫一顫,手指眼看就要脫力鬆開。
晏鈞反手,緊緊握住了他將要滑脫的指尖。
“好了,彆在外麵。”
他的聲音也不穩,掌心濕涼,拉著蕭璟進了房間,讓他坐在床邊,伸手想要替他換下汗濕的衣衫。
可他的手抖得厲害,領口一個小小的袢鈕,硬是滑脫了好幾次才能解開。
蕭璟是非常不善於運動的那種人,跟臣子們鬥智,批複那些一句話能隱晦地繞上八個彎的奏摺,他得心應手;但若論騎射,彆說比蕭頫,就是比晏鈞都差得遠他頂多隻能在圍獵的時候射一射兔子,還得是虎賁衛提前準備好的。
所以他真的非常疲憊,汗水打透了墨黑的頭發,瓷白脖頸上水光淋淋,碎發黏在上麵,看起來狼狽極了。晏鈞倒水給他,他長時間拉扯韁繩後的手指脫力,甚至連一杯茶水都捧不住,水麵蕩漾,波瀾難止。
這樣一個人,會為了假意做戲,做這種要把自己折騰死的事嗎?
簡直讓人不捨得不去相信,他是有真心的。
“長策哥哥我什麼都不要了,”蕭璟不知道晏鈞心裡的驚濤駭浪,還是很努力地替自己辯白,他側過臉,祈求似的對晏鈞說,
“真的,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隻要你彆不要我”
他哭得太久,睫羽掛淚,風流上翹的眼尾染上一抹濕紅,顯出一種彆樣的柔軟。
像一隻小動物,皮毛雪白柔軟,掌墊粉紅,明明漂亮到做什麼都能被原諒,卻還是踮著腳來蹭你的腿,豎起尾巴討好你。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麼惹人憐愛。特彆是對一個已經心生情意的男人來說。
“”
晏鈞的手指捏得發白,近乎粗暴地扯開蕭璟胸前袢鈕,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去解對方的腰帶了,二十餘年修養出的靜定沉和像一張點燃的紙,呼吸一吹,就在胸膛裡飛快地化作劫灰。
“彆說這種傻話,自己脫衣服,等會洗個澡睡一覺,有什麼睡醒再說。”
他站起來,卻不知道去哪裡平複自己的心緒,更要命的是,隔壁的趙覺已經醒了。
晏鈞一向待下溫和,府中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沒規矩,往日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但現下,這種事簡直讓人頭皮發麻趙覺這種跟了多年的近衛不大講究主仆之彆,特彆是他沒睡醒的時候。
他打著哈欠出門,走到晏鈞的房門,開口和推門幾乎是同時進行的,“大人”
房門砰得被人從裡麵砸上,而且反彈撞在了趙覺的腦門上,當場把他砸醒了。
趙覺:“?”
“彆進來,”晏鈞的聲音從裡麵傳出來,“我在更衣。”
趙覺:“哦”
更衣怎麼了?都是男人有什麼不能看的,何況還穿著中衣褻褲,他不知道晏鈞為什麼突然這麼在意,隻好說,“那我在外麵等大人。”
晏鈞說,“你不用等,去叫些熱水,我要洗澡,然後拜訪老師的禮品,你現在去買一下,辦完再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