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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不授 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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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不論是那張麵具,還是蕭頫和他的友誼,甚至是蕭璟今晚的舉動,都是前世絕對沒有發生過的。

晏鈞確信。自從那天保寧殿和蕭璟爭吵之後,他就一直心有疑慮,但宮裡的人事自新帝登基之後就已經換過一撥,無從查起,纔想著順路來查一下先帝的起居注。

他沒想到真能查出異常來,也沒想到隻是離京一次,會引起蕭璟這麼大的反應。

按理說,他這樣的職位若要去下麵州縣,那確實挺麻煩的沿路官員不僅要用心接待,八成還要送點財物,幾個漂亮姬妾,哪怕用完就扔呢,好賴也能吹幾天的枕頭風,劃算得很。

所以晏鈞很少出京,不過寧安離得本來就近,還是行宮所在,禦駕一年也要來個兩三趟,他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讓蕭璟這麼緊張。

怕他走?明明就遞了奏疏上去,再說蕭璟來得這麼快,就像看到奏疏立刻出宮一樣。

他怕自己獨自來寧安。

為什麼?

晏鈞撥轉馬頭,他將蕭璟留在驛館中休息,所以趙覺也沒跟來,隻有他一個人往魏自秋的府邸走。

他的老師魏自秋,是個極有名望的大儒,不僅教導先帝及至登基,還在國子監祭酒的位置上坐了幾十年,學生多得數不清。

晏鈞三歲開蒙就是拜在魏自秋膝下,直到殿試,也多有他的提攜;不過細想起來,自從魏自秋因病隱居在寧安之後,兩個人居然整整五年沒有再見。

馬匹停在一片茂盛的稻田前,遠處江水粼粼,遙山疊翠,幾個農民在稻田裡勞作,一派悠遊自在的田園風景。

晏鈞沉吟一下,下馬走到水田邊,南地稻穀早熟,他撥開幾穗淺金色的穀穗,走到其中一個農民身邊。

“老師。”

老農彎著的腰直了起來,他抬起頭上遮陽的鬥笠,側過臉,眯著眼睛看了晏鈞一會,忽然笑了,“你怎麼來了?”

魏自秋滿臉是汗,袖口褲腳都捲起來,半點不像個大儒,他帶著晏鈞往外走,腳上的泥水滴滴答答一路延伸。

“沒事兒,習慣了,”他擺擺手,示意晏鈞不必扶他,“彆看我年紀大了,在水田裡走,你還不一定比得上我呐!”

太傅確實老了,發髻已經變得雪白,臉上也滿是皺褶,不過精氣神很好,一邊走一邊同晏鈞笑道,“終於想起來看我了?”

晏鈞垂首,“是學生疏懶。”

魏自秋渾濁的眼睛看了看他,含笑道,“不妨事,這不是來了嗎?”

寧安因為要秋祀的緣故,年年都會種許多水稻,好讓祭祀之時皇帝親自采摘奉神。魏自秋辭官之後閒來無事,乾脆務起了農,連住也隻在田邊建了個小宅子,為的是乾活方便。

“就不招待你了,要喝茶自己倒吧,”魏自秋回家,先把手上的兩支稻穀插在一隻粗瓷罐裡,笑眯眯地看著,“長策,你來瞧瞧我這穀子,是不是比禦田的還好?”

晏鈞站在他身邊,如實道,“學生不懂。”

“你這孩子,”魏自秋搖頭笑著,忽然說,“我聽說,林中丞也辭官了?”

晏鈞一怔。魏自秋接著道,“朝裡可不剩什麼老臣嘍你這麼暗裡手段,構陷老臣,可不像話。”

“學生”

晏鈞沉默著,最終隻是低聲道,“學生有錯,請老師責罰。”

魏自秋道,“這時候纔想起老師來?”

這是晏鈞的授業恩師,從小看著他長大,教導晏鈞的時間甚至超過父親晏尚書,按著尊師之禮,晏鈞哪怕跪下聽誨也不為過可不知道為什麼,從一見到他開始,一股難言的抗拒感就一直縈繞在心裡,晏鈞隻能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長策啊孔雀愛羽,虎豹愛爪,你五歲就學過的道理。”

老太傅似乎也不在意。過了一會,他轉過身來,抬臉看著自己的學生,伸出手摸摸他的發頂。

“我教過你的吧?寧願做得慢一點,也千萬不要臟了自己的手。”

他的老師在說什麼?

晏鈞條件反射地將那句話回憶了一遍,渾身的血都凍住了。而後他迅速垂下眼,將所有的驚濤駭浪都掩藏在睫羽之後。

“學生受教,”他開口,語氣極其平靜,“老師,現在朝中議論頗多學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魏自秋笑笑,他在小桌上坐下,示意晏鈞坐在他對麵,“長策,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孩子,沒想到這麼點簡單的問題,讓你足足想了五年,現在才來找我。”

晏鈞沉默片刻,隨即繼續說,“其實林如稷的事並不是學生所為,是陛下,學生覺得陛下已經對我有所猜忌了。”

魏自秋一眯眼,“哦,我就在想做的如此急進,不是你的性子,沒想到陛下小小年紀,神思倒是機敏,還能把你算計進去。”

“是我疏忽了。”

“陛下不太安分呐,”魏自秋隨意地開口,“十幾歲的年紀,老是想些有的沒的,容易不長命。”

晏鈞的目光微抬,落在魏自秋的身上。好幾年的風吹日曬讓老太傅像足一個農民,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給自己倒茶的手半點不抖,隨意地就像在談論天氣,收成,或是其他什麼無關緊要的東西。

晏鈞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把那隻粗瓷杯擱在掌心裡把玩著,停了一會,他對魏自秋說,

“那就讓他不長命吧。”

聞言,老太傅很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學生。對方英俊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黑眸中卻隱隱噙住了一點笑意,光澤冰冷,像是磨掉了所有的耐心之後,終於忍不住想要吮血的虎豹。

“曲意逢迎太久有點累了。”他淡淡地開口,把那盞茶一飲而儘。

“長策,從你入門開始,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是我最得意的學生,果然不負我望。”

魏自秋瞭然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手,居高臨下地笑了笑,

“好孩子,有老師在呢,你隻要記得一件事蕭璟的皇位,是你賞給他的。”

臨走的時候,魏自秋送了晏鈞一個禮物。

一輛青蓬小車,馬夫和駿馬一樣沉默,老太傅摸著車轅,和氣地說,“這兒離驛館不近,以後再來看老師記得坐車,騎馬太累了。”

晏鈞謝過他,兩個人對視一眼,魏自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去吧,路途還長呢。”

晏鈞掀簾的手微不可察地緊了緊,很快就若無其事地放下來,衝魏自秋點了點頭,俯身進了車裡。

他以為會看到密件,書劄,任何能夠挾製天子的東西;再不濟也是滿車的金銀珠寶,但都不是。

魏自秋居然送了他一個女人。

一個非常漂亮,漂亮得讓他齒冷的女人。

身量高挑,腰肢纖細,膚色雪一樣白,更重要的是,她那張眉梢眼角無一不精緻的臉,像極了先皇後,像極了那張人皮麵具。

“是你。”

晏鈞終於忍不住皺起眉。他曾一度懷疑蕭廣陵的話言過其實,甚至懷疑蕭璟,但顯然,這兩個人誰也沒撒謊。

姑娘鳳眸一彎,扯了扯自己的臉頰,“對啊,是我,貨真價實。”

和那個表情略顯僵硬的小花娘不同,她神采飛揚,每個細微的表情都生動自然,一看就不是麵具能夠做到的。

晏鈞的神色愈發冰冷,他望著女子,“你是謝氏女?”

“我姓季,季鳴琅,”姑娘半點不慌,笑嘻嘻地湊近晏鈞,非常小聲地說,“中書令,我去找過你。”

晏鈞:“”

季鳴琅豎起手指,做了個“噓”的手勢,大大咧咧坐到了晏鈞身邊,把聲音放得更小,“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可以先回答你一個問題一個你最關心的問題。”

她卷長的睫毛撲閃著,眸光和蕭璟一樣的狡黠靈動,“我是他的姐姐。”

起居注,老太傅,到麵前這個自稱是蕭璟姐姐的女人,線頭漸漸顯出端倪,但仍有一點讓晏鈞難以釋懷。

為什麼他的老師會對他說那樣的話?

什麼事讓他五年都沒有見魏自秋?

魏自秋一定和他共享著一個秘密,那個秘密關於天子,一旦捅破,就足以把蕭璟從禦座上拉下來並且這個秘密,蕭璟很可能也已經知曉。

所以他才會對自己有殺心;才會因為自己一句“捨不得”而崩潰;才會害怕自己來寧安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和老師見麵,真的可能再也不回上京了。

可是晏鈞什麼都不記得。

他能騙過魏自秋,卻沒法從自己的記憶裡找出真正的原委,重生的過去如同隔水照花,他忘記的原來不僅僅是那些小事,有更森冷的秘密沉在水底,甚至連輪廓都沒有透給他。

他把季鳴琅帶到趙覺的房間,開門見山,“你不是先皇後的孩子。”

“當然,”季鳴琅歪頭看了看門外,笑眯眯地說,“我弟弟也不是。”

“他不是你弟弟。”

晏鈞冷冷地說,“我勸你最好少說閒話。”

季鳴琅“哦”了一聲,“沒關係,反正我也不能跟你說太多。”

“為什麼私自來找我?”

“私自?我又不是誰的家奴,乾嘛要私自。”季鳴琅看了看晏鈞的臉色,補充了一句,“哦,魏自秋以為他把我囚禁起來,其實他想多了,那張麵具也是為了引你過來,我那天想來找你的,不過你又不在。”

晏鈞:“你父母到底是誰?”

“我不能說。”季鳴琅道,“反正那位跟我是親的,魏自秋抓我來要挾他。”

她反手指了指隔壁。

晏鈞略一皺眉,很快道,“隔壁是我的近衛,他是你弟弟?”

“哎,中書令,”季鳴琅撐著臉,“我們就不要打啞謎了嘛,為什麼不開誠布公呢?”

她瞳水微漾,神色忽然正經起來,“你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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