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22
二十一
簡直是驚天霹靂。
晏鈞放在桌麵上的手立刻握緊了,盯著季鳴琅看,“你什麼意思。”
“字麵意思,你不用想太多,我本來就是這件事的參與者。”
季鳴琅歎氣,“我是阿璟的姐姐,但我們父母是誰,為什麼分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這也是為了你好。你隻要知道我不屬於這裡,其他不需要瞭解。”
晏鈞的理智懸於一線,但沒有更多的時間給他消化,他緊接著問,“我忘記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麼?”
“抱歉,嗯這個我也不能說,”季鳴琅有點尷尬地摸了兩下耳墜,
“是這樣的,你重生的這件事呢,其實是我師兄做的逆轉術,他這個人做事不太靠譜,所以這個逆轉術出了一點小問題不過沒關係,你很快就會想起來的。”
“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季姑娘,你是來做什麼的?”問了一圈等於白問,晏鈞苦笑起來。
季鳴琅說,“逆轉術會導致時間動蕩,本來就不穩固,我隨便把事實告訴你,說不定你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棺材裡了,中書令,其實你不是都猜到很多內容了嗎?如果你真的好奇,不如直接去問蕭璟。”
晏鈞毫不意外:“他果然知道。”
“”季鳴琅顯然是說漏嘴了,連忙找補說,“哎呀,他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反正就是你趕緊把他送回去,好好過日子就行了,我今天跟你說的話都不重要,阿璟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你就把我忘了吧。”
她站起來,順手從桌上拿了一塊糕點咬在嘴裡,剛到門口被晏鈞叫住,“你不要亂跑。”
“放心吧,我留在這容易被誤會,”季鳴琅善解人意地掏出一塊麵紗掛在臉上,又說,“那輛車的夾層裡有不少銀子,中書令還要嗎?”
晏鈞:“你拿走吧。”
季鳴琅樂了,擺擺手,“祝你和我弟白頭偕老。”
晏鈞以手扶額,簡直懶得再喝止她,這姑娘簡直和蕭璟一模一樣,心思又多又亂,天生就是讓人頭疼來的,誰都不會懷疑他們的血緣關係。
“哦,對了,”
愣神間,季鳴琅又從外麵探了個腦袋進來,她嚴肅了神色,對晏鈞道,“中書令,好不容易有一次重來的機會,不要重蹈覆轍。”
晏鈞心頭一動,他站起來叫季鳴琅,“什麼”
季鳴琅沒有回答,晏鈞追出去,她已經兩步下了樓梯,背對著晏鈞揚了揚手,後腦上朱紅的發帶跳躍著,像一道無拘無束的霞光。
晏鈞望著她明快的背影,一時沒有動。正思忖間,就聽見背後門扇一響,也不知是不是姐弟間的默契,蕭璟好巧不巧在這時候推門出來。
“長策哥哥,”他勉強睡了一會,雖然疲倦,卻怎麼也睡不著了,“你怎麼站在”
話沒說完,他就瞟見了樓下還沒走出去的季鳴琅。
現在沒有其他事務,驛館裡很空,除了他和晏鈞就沒有其他官員借住,所以不用猜就知道是誰的客人。蕭璟表情一僵,隨即從朱紅發帶上移開視線,若無其事地接下去,“站在這裡做什麼?”
好像也不需要回答了,他抿了抿有些皴裂的唇瓣,覺得疲憊成倍湧上來,有點想馬上回頭去睡覺。
其實不用季鳴琅囑咐,晏鈞也不想蕭璟跟她打照麵,於是轉身擋了一下,對蕭璟說,“怎麼就醒了?”
“嗯,睡不著。”蕭璟當做沒看見他的動作,很乖地回答。
他隻穿著睡時的薄衫,臉色仍舊顯得蒼白憔悴,因此長睫和一頭墨發就像是薄宣上的幾筆水墨,越發黑得驚心動魄。
同一張臉,如果說季鳴琅看起來灼灼如桃李,他就是開到極盛的梨樹,花朵薄白繁茂,奪目難忘,卻禁不住一場暮春的雨。
這不怪他。一枝同生的花朵,各自長成什麼樣,和生長環境息息相關,你不能指望宮城裡養出什麼陽光燦爛的性格,或是正直樸實的品行。
晏鈞從沒有注意過這些,可現在,也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他輕微地吐了一口氣,對蕭璟道,“你進來,
我有話跟你說。”
他帶著蕭璟進房間,關上門,才走到床邊坐下,“過來。”
蕭璟濃密的睫羽小扇子一樣垂下,他走過去,居然還不等晏鈞開口,就老老實實地跪在他的麵前。
“讓你跪了嗎?”
晏鈞俯身,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身邊,“腿上是不是磨破了?”
蕭璟受驚一樣抬起眼看他,然後低聲道,“是。”
第一次長時間騎馬的人是一定會有這種傷的,因為騎馬時雙腿用力,會在顛簸中不斷摩擦馬鞍,嚴重點的能直接磨爛皮肉,幸好蕭璟的馬和馬鞍都是精挑細選的,還不至於傷到走不了路。
晏鈞拿出一隻小藥盒遞給他,“自己上藥吧,我不方便碰你。”
他從來沒說過這種話。
蕭璟停了半晌,才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從對方手裡接過瓷盒,悄悄往床榻裡鑽了鑽。
還沒有其他動作,就見晏鈞從床上起身,走到桌邊坐下,隨手拿過一本書翻看,雖然不催他,但也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蕭璟說,“長策哥哥,我昨晚跟你說的那些”
“我讓你上藥,讓你說那些了嗎?”晏鈞眼皮也不抬,隨口道,“我現在不想知道。”
蕭璟隻好停下,他默默脫下自己的褻褲,大腿內側確實都磨破了,滲著點點血絲,藥膏是涼的,在指尖很快化成液體,抹在傷口上是針紮一樣的刺痛,不會痛到難以忍受,但也十分磨人。
也不是沒有在晏鈞麵前換過衣服,但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背對著自己,蕭璟反而覺得分外羞恥。
因為對方看不見他,不知道他的動作,所以每個細微的動靜和聲息都容易讓人想歪,蕭璟恥於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他忍著疼,儘量安靜地上藥,耳尖泛上一層薄紅。
冷不防晏鈞道,“對了,馬車我已經安排好了,待會你吃過飯,我讓趙覺送你回上京。”
蕭璟上藥的手不由得一顫,指尖重重碰到了傷口,他拚命咬著嘴唇,不讓痛呼傳出來。
“我不走。”他過了一會才開口,哭腔被他藏得不好,強撐著輕聲重複一遍,“我說過了,不回去。”
晏鈞啪得合上書頁。其實折騰了這麼一通,纔不過正午,日光透過窗紙變得很柔和,他端詳著那窗明亮,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
“我去見過老師了,”他輕輕巧巧地看著窗外,開口道,“陛下猜猜,他跟我說了什麼?”
蕭璟的臉色倏然變得更加蒼白,他說,“我猜不到。”
“那好,我再問陛下,昨晚你跟我說的話,陛下還記得吧?”
“記得。”
“那我可以答複陛下了,我不願意。”
晏鈞轉頭,就像看不見他的失魂落魄,慢條斯理地說,“不隻是不願意回去,也不願意讓陛下留在身邊。”
“為什麼陛下踐踏完我的名望,再輕輕巧巧一個道歉,我就要原諒?臣不願意。”
他起身,隨手拖開另一把椅子,麵對著蕭璟坐下,“陛下想要利用臣,臣不想坐以待斃,那我們就爭一爭我想陛下還是很有誌氣的,對嗎?”
中書令晏長策,十五歲拜官,十年擢升進無可進,沒有一個朝臣會以為,他真的是靠著君恩盛眷爬上來的。
他隻是從不把殺伐決斷的一麵給蕭璟看,但現在,猛獸調轉頭顱,利齒森森。
晏鈞繼續道,“反正狠話陛下早就放過了,臣是離不開上京的,那就朝堂見吧,陛下請回。”
“我不會回去的。”
蕭璟嗓音沙啞,他抬起臉,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笑了,“你說得對,我不放你,我們就爭一爭,活下來的那個給對方收屍你覺得怎麼樣?”
晏鈞肩背修挺,坐在椅子上,漠然地看著他。
天子繼續微笑著,他那樣漂亮,雪白的一枝晚梨,吐出的話卻字字發狠,“你若是死了中書令,我會讓你配享太廟,在我的陵寢前陪著我”
說著,蕭璟起身光著腳走向晏鈞,跪在他身前,中衣散亂地遮住光裸的腿,“如若我死了呢?長策哥哥想怎麼做?”
你會怎麼做?
晏鈞低下臉,撫著蕭璟暈紅濕潤的眼尾,用很久都沒有過的柔和口吻道,“陛下是真的想過要殺我吧?”
蕭璟一怔,那種柔順的表情還停在臉上,卻再也笑不出來。
什麼都不會做。
晏鈞根本沒有被他繞進去,他不曾按著蕭璟的意圖轉移注意力,反倒步步把他逼進死角。
“陛下連臣的身後事都想過了,一定也想過怎麼殺了臣吧?讓臣猜猜,是鴆酒?還是一根弓弦?陛下是不是早已經準備好了?”
晏鈞慢慢的說著,每個字都從唇齒裡浸透了,由男人溫潤的聲嗓吐出來,甜而腥,飽含血氣。
蕭璟睜大了鳳眸,他開始發抖,伸出手慌亂地拉住他的衣袖,“我沒有準備那些我說過我什麼都不要了,我,我怎麼會”
他怎麼會呢?
會的吧。
有個不起眼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對他說,你不是想過嗎?
十五歲那個午後開始,你就這麼想了。
你動了殺心,你開始準備
你已經這麼做了。
聲音蚊蠅一樣微小,轉瞬即逝。
蕭璟視線愈發模糊,手中衣料隨著晏鈞的動作滑落,須臾手腕一輕,雙手都落進晏鈞掌心,被一根緗色宮絛打橫繞過幾圈,牢牢將雙手捆在了一起。
“”
他惘然地看了晏鈞一眼,宮絛尾端綴著兩塊瑩潤白玉,沉沉地拉住雙手向下墜去,“長策”
“知道陛下自有主意,臣也不想多費口舌了,”
晏鈞起身,重新取出一根宮絛理好衣服,站起身淡漠地說,“陛下就在這,跪到想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