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23
二十二
上京,城北大營。
蕭廣陵快氣瘋了,連自己寶貝兒子也捨得罵,“蕭璟有病,你也跟著他發瘋是吧?他去寧安,你還幫他捂著,是不是指望他回來以後給你封賞啊?”
蕭頫剛從宮裡出來,朝服都沒換,文文氣氣往那兒一坐,挨完罵才慢悠悠地辯駁,“去個寧安,又不是太遠。再說中書令不是也在。”
“你以為寧安是什麼地方?他就算跑馬去明州,都比在寧安好。”蕭廣陵冷笑一聲,“魏自秋住在那呢,平日裡禦駕招搖也就算了,就這麼靜悄悄地去,他都不夠人家嚼兩口。”
蕭頫畢竟年紀小,對魏自秋並不瞭解,聞言一愣,“那不是先皇的太傅嗎?”
“蕭定衡哼,當年要不是靠這位太傅,能把廢太子拉下馬?”
在自己的大營裡,蕭廣陵毫不避諱,“我還以為阿璟跟他那個草包爹不一樣,再說之前不是做得挺好的嗎?那會他在營內怎麼說的來著,說晏鈞是天下,媽的,我還以為他是說利用晏鈞就能把住群臣。”
蕭廣陵摸著額頭,滿臉戾氣,“那現在是什麼意思,天下不要了?瘋起來拿自己的命不當命?”
蕭頫抿了抿唇,“最近中書令府邸上正清退近衛,他還推了不少朝中兼務,我覺得他像萌生退意了。陛下或許是想挽留一下吧。”
“現在才覺得害怕,要退?未免太晚了。”
蕭廣陵說,“還是阿璟對他太心軟,若是我來做,就憑他是魏自秋的學生,絕不會讓他高官厚祿過得這麼舒服。”
“為什麼?”蕭頫不解,“再怎麼說,中書令任職上也從沒出過差錯,連我也受過他的照拂”
“阿頫,”蕭廣陵搖搖頭叫住他,“你年紀小,沒經曆過先皇在位的時候,否則你就會知道,晏鈞和他那個老師簡直一模一樣。”
“什麼兩袖清風,鞠躬儘瘁,謙謙君子魏自秋在朝的時候,這些讚譽都是給他的。”
親王冷聲說著,順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儘,
“人心隔肚皮,就算是我們這種宗親,都會有自己的考量,更何況無親無故的臣子?一個人身居高位不貪不誑,說明他心中所圖比這些還重要,還可怕蕭定衡最錯的一件事就是聽了魏自秋的慫恿,去爭皇位。”
“他是成功了,然後呢?他根本沒有執掌天下的能力,白白被魏自秋的野心操縱了一輩子,”
蕭廣陵接著道,他到底不是純血宗親,當年那場爭鬥,定安侯一脈做了最近也是最安全的旁觀者,也是唯一有資格評判的人,
“本來嘛,這種窩囊性格,怎麼可能坐的穩皇位,幸好魏自秋沒生出女兒來,否則南楚早就改了姓了。”
“”
蕭頫略略睜大了眼睛,顯然十分吃驚,“他不是名望極高等等,那晏長策”
蕭廣陵側過臉看他,手指一動,將斟滿的酒杯推過去,“魏自秋年紀大啦,老家夥人老心不死,還想千秋萬代把持著南楚,晏鈞,就是魏自秋選定的接班人,懂了嗎?”
這些秘辛足夠驚悚,年輕的秘書郎目光閃動,他停了停,才說,“陛下即位到現在,朝中爭鬥雖然都打著為他著想的名義,但其實是各為其主,這其中有一黨是魏自秋的人?”
“他可是做老師的,桃李滿天下,”蕭廣陵道,“其實我一直同阿璟說,應該先除掉魏自秋,但不知道是不是顧忌朝中黨羽總之是沒做。”
陳年往事一旦翻出來,就是撲鼻的腐朽黴氣,兩個人都被這氣味壓得沒再說話,靜默裡,蕭頫輕輕歎了口氣,“我覺得沒有這麼嚴重,再怎麼說他們倆互生情意”
蕭廣陵嗆了一下,“情意?什麼情意?”
蕭頫:“男女之情的那種。”
蕭廣陵:“”
瞠目結舌之後,他撐住額頭,“瘋了瘋了,我這就去把阿璟抓回來,再把晏鈞弄死”
蕭頫濃密的睫毛一顫,他看著蕭廣陵起身換衣裳的背影,手指捏住杯沿,“那要是我有一天”
“你想都彆想,老子敲斷你的腿,”
蕭廣陵低頭扣牛皮護臂,嘴倒是不閒著,“好好的姑娘不喜歡,搞這些歪門邪道我去趟寧安,你把宮裡穩住了,千萬彆出岔子。”
蕭頫悶悶地答應了一聲,過了一會,他說,“打斷腿我還是要做呢?”
蕭廣陵忙著叫人,話往後麵放,“三條腿都給你打斷!就當我養了個姑娘,趕緊滾我可跟你說好了,彆摻合他們的事,過兩年咱爺倆還要回定州呢。”
他說著邁開長腿,利落地推門出去了,開門的瞬間日光投進來,照得蕭頫一時眼花,伸手用手背擋住眼睛。
“要真是個姑娘就好了。”
少年嘟囔著,垂下眼睛,將那杯酒握在手裡,到最後也沒喝。
蕭璟跪了多久,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
房間裡的滴漏一聲聲敲下,他不想去數,也沒有餘力去在意。
隻是犟著不肯走,又有什麼用呢?
蕭璟的視線向下,那兩顆羊脂玉墜子被他撿在手心裡,已經暖得溫熱。
他送給過晏鈞很多東西,這兩顆墜子也是,那年他拿了盒子興衝衝地跑到晏鈞府上,從書房的圓窗處看進去,對方正臨案看奏疏,還沒發現他的到來。
蕭璟於是沒有喊他,他開啟盒子,拿出一顆玉石,輕輕一擲砸中晏鈞的腿,雪白的小東西跳了一下,很快順著衣料滑到地上。
“長策哥哥!”
看到對方吃了一驚的神情,蕭璟一臉惡作劇得逞的笑,翻進窗戶,鑽進他的懷抱裡,“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嘛。”
晏鈞抱著他,也不生氣,側過身子撿起地毯上的玉石,蕭璟順手就搶過來,迎著光高高舉著,“你看,是不是色若脂白,觸手溫潤?我想讓人雕了送你,又不知道雕什麼。”
“這樣就很好,”晏鈞怕他四處亂動把奏疏打亂,乾脆放下筆,把人抱穩,溫聲道,“可以做扇墜或者腰佩,照棠喜歡什麼?”
“唔做宮絛墜子吧!”
他好像是這麼回答的。但那不過就是個平平常常的下午,他送給晏鈞不起眼的小東西,在當時的蕭璟看來,根本不值得被記住。
如果他不曾摔壞那隻金座鐘就好了這樣,他就不會看見爹爹的信。
這樣,隻有到了刀懸於頸的那一刻,他才會覺得傷心害怕,而不是整整三年夜不能寐,每每披衣坐起,他望著空蕩蕩的昭泉宮,總是會推想,當年爹爹是怎麼度過這些夜晚的?
看著身邊那個美人,他的皇後,他不得不娶的貴女,兩個錦衣華服的傀儡明明彼此厭惡,卻還要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也會覺得無法安眠吧,才會寫出字字帶血的信,恨意與不甘力透紙背,可他又如此溫懦,不能作為,隻敢懇求自己的兒子去解決這場僵局。
蕭璟也覺得自己的將來一眼望得見,他會是另一個蕭定衡,區彆無非是娶的女子姓王還是姓謝,柔順還是活潑。他太年輕了,是被嚴密照看的樹苗,四周早就豎起血紅色的籬笆,不許他長歪了,長出種樹人畫出的界限裡。
如果他沒有喜歡上晏鈞就好了。
一棵終要被砍伐的樹,愛上照顧自己的人,簡直是天大的笑話,種樹人會笑,聽到故事的人也會笑,最終隻有樹被早早地伐平做了屋梁,餘料焚燒成灰。
樹又不能反抗什麼。
但是蕭璟可以。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憑借自己的聰慧做好一切,扶雲台之後,他甚至覺得自己能夠做這場遊戲的勝者
天子顯然忘記了一點,樹不能挪換地方,人卻是來去自由的。
晏鈞如果要離開,自然會有其他人接手跟他繼續這場對弈小皇帝直到這時候才意識到,他可能再也見不到晏鈞了。
贏了又有什麼意思呢?是生是死,輸贏兩論,晏鈞都不會再以任何形式出現在他麵前了。
他會忘了自己,徹底,乾淨地把自己從他生活中抹去,從此娶妻生子,再也不會想起還有蕭璟這個人。
蕭璟突然就不想比了,他惶然地把棋子抹掉,他不顧一切地出宮,他願意做這個輸家,哪怕自己這棵樹終要倒下,他也希望是晏鈞親自動的手。
可是晏鈞連這樣的機會都懶怠贈他。
房門輕響。蕭璟抬起臉,見晏鈞身上帶著未散的暑氣走進來,大概忙了很久,額間還有細細的汗。
他什麼也不說,俯下身把蕭璟抱起來,蕭璟跪到僵硬的身體乍然被動,膝蓋刺痛,忍不住喘息了一聲,穩不住身體地就要向地上歪倒。
晏鈞適時把手放在他的臉側,一言不發地把人撈住,他抱著天子大步往樓下走,樓下的商販被清掃一空,一輛馬車靜靜停在樓下,簾子撩開著。
“陛下回京之後直接在城門衛處等人來接,”他把蕭璟塞進車裡,趁著他雙腿僵硬不能掙紮,解開綁手的宮絛,語氣平靜,看也不看他,“陛下請回吧,臣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