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26
二十五
蕭璟久違地被他抱住,矇昧的思緒反應不過來,一大堆話積在胸口,反倒不知道該說哪個了。
“你你怕嗎?”他把臉埋在晏鈞肩頭,覺得對方的手臂快要勒斷他的脊骨,於是有樣學樣,反手摸了摸他的後背。
晏鈞不理他,“怕什麼?氣也氣死了。”
蕭璟沒想到他這麼回答,停了一下,有點遲疑地縮回手。
“你知不知道這是哪裡?”晏鈞順勢抓住他的手,把人按倒在床上,盯著他說,“這是魏自秋的地方。”
蕭璟臉上難得的一抹血色褪去。他掙脫晏鈞的手,撐起身體退到床榻深處,直到後背靠住了牆壁。
“哦。”
他應了一聲。
晏鈞:“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蕭璟濃密的睫毛簾子垂著,他抱著膝蓋不看晏鈞,“你不要動小叔和阿頫。”
“嗯。”
“也不要讓阿頫當皇帝,放他回定州。”
“還有呢?”
“你”蕭璟咬了咬下唇,忽然下定決心似的說,“你不許娶妻,就算你一定要娶,也要等三年之後國孝期滿。”
“”
晏鈞沒忍住眯起瞳眸,牙槽止不住地發起癢來。
“你過來,”他傾身過去,把可憐巴巴的小皇帝從床裡麵揪出來,抬起他的臉,“自己說,我對你哪裡不儘心?”
小皇帝眼尾濕紅,水洗過的瞳孔愈發清透,“你對我很好。”
晏鈞咬著牙,他拖著蕭璟跪坐在自己麵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的臀側,疼得小皇帝嗚咽一聲。
“那你就非覺得我和魏自秋是一夥的?”晏鈞氣不打一處來,又連著打了好幾下才開口,“蕭璟,你有沒有良心?”
蕭璟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捱了幾下狠打,哭得臉頰濕潤,又不敢出聲,隻好抱住他的脖頸,哽咽著反駁,“他是你的恩師,我我是什麼你還打我嗚”
晏鈞本就滿心怒意,他還不怕死地挑撥,這下覺得今天把蕭璟打死都不虧,他閉了閉眼,努力壓下怒氣,“你老實說,關於魏自秋,你到底都知道些什麼。”
蕭璟垂著臉,抽噎了一下,“那隻金座鐘”
他隻提了一句,晏鈞馬上就想起來了,不是那東西多麼珍貴,主要是蕭璟曾經非常喜歡,每天晚上都要抱著才能入睡,“你不是說壞了,所以丟了?”
“是被我摔壞了,”蕭璟道,“那個時候,我才發現,爹爹在鐘後麵放了一封信”
與其說信,倒不如說是張紙條,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每一個字對十五歲的蕭璟來說,都是噩夢一樣的存在。
他的過去,蕭定衡的過去,乃至整個帝國那些汙糟的往事。蕭璟有時候回想起來都會懷疑,這麼小的一張紙條,是怎麼塞得下這麼多醃臢的。
“爹爹他在位二十年,從來沒有擺脫過魏自秋,他娶妻,下詔,每一道奏疏都要過魏自秋的手,”蕭璟斷斷續續地說,“還要眼睜睜地看著魏自秋身為國子監祭酒,不停地培養自己的門生黨羽,再堂而皇之地送到朝堂上”
“他什麼都不敢說,直到我的我的出生。”
蕭璟微濛的視線漫無焦距地落在帳紗上,聲音也像是夢囈,
“謝家嫡女做皇後,完全是魏自秋的授意,爹爹討厭她,她也不喜歡爹爹,兩個人從沒有圓房。爹爹喜歡的旻宮妃也被控製著,不能常常見麵,他滿心憤懣,所以”
他漸漸鬆開攬著晏鈞的手,坐直了身體,“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爹爹沒有說,不過我猜,大概是宮婢或是樂伎”
晏鈞蹙起眉頭,他已然猜到自己的在這個故事裡的身份是什麼怪不得殿試那晚,蕭定衡會那麼驚慌。
大概在魏自秋說,讓自己陪著蕭璟的那一刻開始,這個從來庸懦的皇帝就動了殺心吧。
果然蕭璟繼續道,“爹爹說,魏自秋年事已高,很快就會辭官,他會找一個人,他”
“他會像控製你父親一樣,繼續控製你,”晏鈞輕聲接上他的話,“因為你出身存疑,當年先皇登基,他的兄弟們都被迫就藩,本就心有不甘,你的身份一旦公佈,勢必會在宗室間引起動蕩”
他眼瞳極深極黑,抬手去撫蕭璟臉上的淚,“那個人,是我,對嗎?”
是啊,出身望族,十五歲殿試麵君,天資聰穎行止縝密,還是魏自秋手把手帶出來的得意門生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蕭璟唇瓣微顫,他盯著晏鈞,彎起唇笑了,“你知道爹爹為什麼不敢動魏自秋嗎?你知道為什麼爹爹當上太子沒有多久,他的父君,我的祖父就薨然而逝了嗎?”
晏鈞猝不及防地抬起眼,帶著些不可置信望向他。
“他得位不正,永遠永遠都被魏自秋拿捏在掌心裡,所以他怕,怕我也會和他一樣,怕南楚養著一群狼子野心的朝臣,君王代代傀儡他要我,除掉你。”
蕭璟反手握住晏鈞尚未抽離的手掌,他明明那麼憔悴單薄,卻依舊氣質矜貴,神情渺然,“我本來不肯信的,直到那天我問過你。”
梨樹下,他鼓足勇氣問過晏鈞,能不能不娶妻,不生子,不再做用之即棄的棋子。甚至被拒絕之後,仍舊不死心地一遍遍去問。
但每次,晏鈞都拒絕了他。
很多事是不能細想的,他要他綿延子嗣,替他執政行權,先前的蕭璟隻會覺得那是晏鈞對他悉心,但從那天開始,從他讀完那張可怖的紙條開始,一切看法都變了。
爹爹說的是真的。蕭璟花了很久才能接受這個事實,在他已經心生情意之後。
”可我還是輸了,一敗塗地,”他譏諷地笑著自己,“想來也沒臉去見爹爹。”
說完這些,蕭璟疲憊地舒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已將能說的都說完了,剩下不能說的,也隻配帶進棺材裡。他鬆開晏鈞的手,最後補充了一句,“你不喜歡陰謀詭計,我知道昨夜的事不是你的授意。”
“哦,你又知道臣不喜歡陰謀詭計了?”
不防備晏鈞接了一句,他冷冷地說,“所以陛下千裡迢迢來寧安,就是想讓臣正大光明地動手?”
蕭璟不作聲,跪坐久了膝蓋痛,他伸手輕輕揉著,一副心如死灰,任他作為的模樣。
晏鈞說,“好,那就恕臣不能從命了,蕭頫不僅要留在上京,我還要撤換定州軍務的負責人,讓蕭廣陵走不了;至於國孝娶妻,臣已是百官之首,違製娶了又如何?京中早有人想搭線,臣就挑一個腰細膚白,溫婉乖順的貴女”
畢竟是文官出身三元魁首,晏鈞真要出口嘲諷,能讓禦史台的言官們都自愧弗如,蕭璟被他說得又氣又急,一抹剛才的頹喪,伸出手要捂他的嘴,“你不許!”
晏鈞抓著他的手,“什麼不許?陛下反正都不要命了,管旁人的事做什麼?”
“那也不行!”蕭璟氣得淚珠一個勁往下滾,“你不準動小叔他們,也不能娶一個腰細腰細膚白”
他說不下去了,垂下臉肩膀顫動,看起來傷心又無助。
晏鈞等他哭了一會,方纔叫他,“蕭璟,你過來。”
其實床榻也不大,蕭璟就算躲也躲不到哪裡去,更何況他剛才忙著捂嘴,其實也就在晏鈞一步之遙的地方。小皇帝抽噎著抬起臉看了他一眼,挪動身體,靠他近了一點。
“再近點。”
於是又挪了一下。兩個人的距離太近了,近到晏鈞隻要一抬手,就可以把他攬進懷裡。
他也這麼做了,小皇帝穿著屋子裡備著的換洗衣物,太大了些,領口就合不攏,他像覺得寒冷,在夏日的午後微微抖著,在他懷裡順伏地露出雪白的後頸。
“心思多有什麼用,嘴這麼笨,”他摸著蕭璟的墨發,像撫著小動物毛茸茸的皮毛,聲音也跟著柔軟下來,“你擔心他們,就不該明知有危險還要來寧安,幸而是我對你沒什麼想法,萬一我真的狼子野心”
“我已經罷棋認輸了,”蕭璟突兀地打斷了他,悶聲道,“怎麼樣都行,我不想跟你分開。”
晏鈞苦笑,“你不是小孩子了,彆說這麼任性的話,就算我不娶妻,日後南楚還要有新帝,你總得立後的”
怎麼可能不分開呢。
“我不立。”蕭璟卻犟著不鬆口。
“照棠”晏鈞喉頭微動,他在屋外震耳的蟬鳴裡停了片刻,終於嚥下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轉而又想起另一件事。
“你一直覺得我和魏自秋同氣連枝,難道是因為我讓你立後?”
蕭璟不回答,反而埋著頭在晏鈞肩上咬了一口,夏衫輕薄,一下直透皮肉,隔著衣服也差點咬出血來。
娶妻生子綿延子嗣,原先的傀儡君王就很容易被當成棄子,倒也確實是件敏感的事。但就算想的明白原委,晏鈞也還是被這一口疼得“嘶”了一聲,本來被壓下去的火氣變本加厲,又重新翻騰起來。
“蕭照棠,你還真是個不長良心的,”他重新把蕭璟拉起來,不顧他的掙紮按倒在自己膝上,“是不是覺得我不準備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