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03
二
中書令的車駕進了府門,近衛們三三兩兩往休整的偏院走,隻是各人神色不一,都是為了禦道攔轎那件事。
“我們是跟著中書令的人,也是陛下親自挑選的,還能被個樂工瞧不起,真是晦氣!”
“行了,那不也出了氣了,三十廷杖呢。”
“三十廷杖算什麼?要我說,打死也是活該”
“行了,都住口。”
趙覺一直沒吭聲,這會將佩劍摜在桌上,四下一掃,“難道這是什麼好事?都閉上嘴,該乾什麼乾什麼去。”
“哎哎,兄弟們!”還不等趙覺繼續說,偏院門外衝進來一個人,一臉幸災樂禍,“看熱鬨去啊,那個樂工被陛下逐出宮了!”
這下近衛們炸了鍋,仗著自家主子向來待下寬厚,一窩蜂跑到角門處,正瞧見街上一輛牛車緩緩行來,車上裝著的正是雲川濃。
他精緻的袍衫通通被扒下,一身中衣血跡斑駁,眼見打得不輕,趴在車鬥裡一直喊著陛下,兩側街道頓時聚起了不少人看熱鬨,指指點點起來。
“晏長策!你濫用私刑,讒言媚主”
見離皇城越發遠了,雲川濃叫喊的話又換了一套,大罵晏鈞,“我何曾招惹過你!你忌憚我受陛下青眼,你不得好死”
話音未落,他被馬夫用汙臟的布堵住了嘴,隻能嗚嗚不止,身體不住扭動。
“活該。”
有近衛見狀啐了一聲。
見馬車走遠了,趙覺便把所有人驅趕回偏院,思慮片刻,快步往晏鈞的書房走去。
近日春闈結束,不過一個月就要舉行殿試,要處理的事數不勝數,晏鈞隻匆匆用了午膳,便坐在桌前處理公務,得知雲川濃被逐出宮的訊息,也隻是神情淡淡。
“知道了。”
“陛下還是最看重您。”
趙覺看似冷靜,其實心裡還是暗暗舒心,忍不住多說了一句,“大人還沒開口,陛下就替您出這口氣了。”
晏鈞執筆的手一頓,他抬眼看了近衛一眼。
“趙覺,你覺得這是好事嗎?”
趙覺跟了晏鈞許多年,最是親厚,心直口快,“自然好啊,也不枉費大人這麼多年悉心待陛下。”
晏鈞的視線卻不知看向何方,定在虛空中停了半晌,他揮揮手,“下去吧。”
趙覺直愣愣地瞧著晏鈞。
他說這話本是為了討晏鈞開心,天子盛眷,春風得意,換了誰都該心情暢快,可晏鈞雖沒說什麼,那神色卻分明更加不悅了。
趙覺橫豎想不出原因,撓了撓頭,他一拍手,“啊對了,今日的奏疏謄本已經理好了,我這就給您搬進來!”
說著,他一陣風跑出書房,隻留半敞的房門在微雨中搖擺。
晏鈞來不及叫住他,無奈的搖搖頭,起身去關門。
他不喜奢靡,因此院中沒什麼亭台樓閣,反而栽種了許多草木,到了暮春生機勃勃,正是濃綠惹眼,還有一叢一叢未開的白曇,一眼望去分外悅目。
這樣好看的春景,他往年卻很少有機會賞玩片刻。
中書令位同丞相,蕭璟幼年繼位,又不能真的執政,加之他格外依賴晏鈞,一應大小事務都要晏鈞先過目,漸漸的,就連奏疏都是先謄抄一份交給晏鈞,再行硃批。
因此晏鈞才每日去往保寧殿,一方麵是照看蕭璟,一方麵是拿回一疊疊的奏疏謄本,回府之後慢慢處理。
如此忙碌,注意力都繞著政事和蕭璟打轉,有時候甚至到朝服換了厚薄,才察覺到季節交替。
晏鈞悄然呼了口氣,忽然覺得有些疲累。他望著趙覺捧著奏本快步走來,一抬手將他攔在了外麵,囑咐道,“將這些謄本退回去吧,明日下朝後我去保寧殿,陛下若有什麼不懂的,那時再問我。”
趙覺:“啊?”
他捧著一遝子謄本,看見晏鈞真的頭也不回地轉身回房,整個人都傻在了原地。
天大的怪事,往日自家大人最看重的就是處理公務,不論有多少煩心事,隻要拿上奏疏就都忘得一乾二淨,今天怎麼連奏疏都不想看了?
近衛唯一一個哄自家大人的法子也失效了,他捧著東西往回走,猶豫著再三回頭,盼著晏鈞迴心轉意。
書房的窗子吱呀一聲開了,晏鈞那張溫潤的麵孔露了出來,趙覺一蹦三尺高,正要衝回去,卻聽他開口道,
“幫我拿壺酒來。”
趙覺腳下一滑,抬頭看了看天色,險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白日飲酒,自晏鈞入仕開始,可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啊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算及年齡,晏鈞今年二十五歲,在朝堂中算是最年輕的那批,但要算成家立業,則這個年紀還是孤家寡人,實在是不像話,不過念及他終日忙得連看春景的時間都沒有,也算是有理可循。
他沒有閒暇的時候,自然也沒什麼娛樂,從架上拿了本閒書翻著,等燈燭淌了滿身燭淚,方纔合上書卷,對來剪燭花的侍從問道,“什麼時辰了?”
“戍時了。”仆從躬身道,“大人要用晚膳嗎?”
“將酒添滿吧。”
晏鈞沒什麼胃口,他將空了的酒壺推開,換了本書再看。
打定主意不問世事的人是不會在意旁人的動靜的,仆從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院內又是何時點起了滿園燈火,他都一概不知,直到房門響起,他才起身,稍稍放鬆一下筋骨,走去開門。
門外暖黃色燈盞明亮,那幾叢白曇悄然開了,幽香跟著夜風一同送進室內,身著鬥篷的人抬手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張眉目精緻的臉龐。
小皇帝是很像他那位名動天下的美人母親的。
以至於他從父親那裡隻繼承了性彆,連高挑身形都像極了先皇後,那雙清亮眼瞳尤其奪目,好似盛著兩汪烈酒,笑起來寶光璀璨,看一眼就會醉過去。
“長策哥哥,我來瞧瞧你。”
他站在夜曇香裡,每一個字都是熱烈的,直直撲向晏鈞,“你偷偷喝酒是不是?我也要喝。”
晏鈞視線下滑,蕭璟的手裡提著一隻酒壺,顯然是從仆從手裡要來的,溫過的水珠順著瓷麵蜿蜒而下,沾濕了天子的手指。
陛下是很任性的,說要出宮,就一定要出去,哪怕花上許多功夫瞞過虎賁衛,隻是來見一見每日都來的中書令。
“陛下明日要早朝,不宜飲酒,也不宜私自出宮,”晏鈞接過酒壺,沒有放他進來的意思,“臣讓趙覺送你回去。”
“不好,”小皇帝可憐巴巴地說,“往日又不是沒來過,我想跟長策哥哥說話。”
晏鈞喊,“趙覺!”
還未說出下半句話,唇上便觸到了溫熱的肌膚,蕭璟一伸手捂住晏鈞的嘴,小小聲央求道,“求你了長策哥哥,我就說幾句話,好不好?”
他這麼說著,另一隻手已經環住晏鈞的腰,半推半搡地推著晏鈞進了屋子。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捂著晏鈞的手恰是中午挨過打的左手,掌心微燙,還有清苦的藥香,驅散了晏鈞微淡的醉意,他眸色漸冷,拿下蕭璟的手。
“陛下,注意分寸。”
蕭璟笑容一僵,末了垂下眼,“長策哥哥還在生我的氣麼?我已將那個樂工處置了,今後也不再犯了。”
那模樣可憐至極,可惜晏鈞已然是死過一次的人。很多事若是得知了結局再推前因,就會得出迥然不同的結論。
譬如當街押送雲川濃,譬如那些奏疏謄本,譬如小皇帝此刻仍避重就輕的回答。
“我並非生陛下的氣,”晏鈞道,“隻是臣身為中書令,自行翻閱奏疏乃是逾矩之舉,陛下也大了,自然該親自批閱,若有不明之處,每日在保寧殿上問臣便是。”
“至於樂工,臣懲處他是因為此人跋扈張揚,陛下若有興趣,不若尋幾個性格穩妥的樂工留在宮中,臣不會多嘴。”
他說到一半,眼見得蕭璟的淚已經含在眼眶裡,卻隻作不見,向小皇帝一拱手,“臣該說的已經說完了,請陛下回宮。”
蕭璟向前一步,不管不顧地拽住了晏鈞的袖子,繼而整個人撲在晏鈞身上,緊緊抓著他後背的衣料。
“你就是生氣了!”他把臉埋在晏鈞身前,片刻抬起臉來,使勁望著晏鈞,“你說我哪裡不對,我改就是了!”
“陛下隻有一件事錯了,就是對我恩寵太過。”
晏鈞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小皇帝揪著自己耍無賴,語聲裡帶上一絲苦笑,“陛下,若為臣著想,不必如此。”
若想要臣的命,也不必如此。
你是天下之主,什麼東西都隻需要勾勾手指,便有人送到你身邊,前世,你不是連罪名都懶得羅織嗎?如今,你也不必堂而皇之地給我如此多的眷寵,捧殺至此,讓我成為眾矢之的。
曾經他也將這些當做小皇帝的真心,珍而重之地接下,但現在,他隻覺得心累,想遠遠躲開。
這句話他沒說,因為小皇帝已經抱著他,無聲地哭了起來。
他用微腫的手掌抓住晏鈞的腕子,又急切地舉起來給他看,眼淚一顆顆掉在衣袖上,說出的話卻任性到不講道理,
“中書令,你要責罰,打就是了,你是朕朕的肱股之臣,不許說這樣的氣話。”
這話像是一把火,燒的晏鈞心頭悶痛。
他緩緩抬手,箍住小皇帝的下巴,語氣反而溫和如春水,一字字地吐出來。
“若臣偏要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