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31
三十
少年的耳根帶著薄紅,借著並不明亮的月色也看得清楚,他看起來那麼平靜,一雙手卻機械地撩著水,水珠四濺,連袖口沾濕了也沒有察覺。
晏鈞蹲下來,把他的手從水盆裡提出來,用一張布帕擦乾淨上麵的水,“進去吧,外麵呆久了會著涼。”
“長策哥哥”
“不想知道,”晏鈞頭也不抬,“沒興趣。”
蕭璟抿著唇看他,但彼此早已說開了隔閡,這樣的話再也不能像驛館時那樣讓天子畏懼而退,他追著晏鈞的背影,“我想說!”
他一迭聲地問,“你不責備我嗎?不覺得我魯莽嗎?長策哥哥”
晏鈞反手拉住他,把人帶進房間裡,重重關上了房門。
兩個人的呼吸都有點亂,誰也沒先說話,過了很久,蕭璟才開口,
“長策哥哥”
“陛下想讓臣回答什麼?”
晏鈞截斷他的話,“陛下一時興起,有沒有想過這句話出口是什麼後果?”
“臣是中書長官,百僚之首,手上握著的是社稷生民,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娼妓優伶,可以任憑陛下呼叫,”
晏鈞說著,放開他的手腕,一字一句,
“陛下不是要重掌蕭氏的江山嗎?不是想要親政嗎?有沒有想過世家大族如何籠絡,宗親藩屬如何轄製?百官呢?他們在下麵鬥得頭破血流,各個都如鷹視肉,巴不得你昏庸無能,巴不得我貪得無厭,照棠,你知不知道你我是君臣?君臣苟合,你的禦座還要不要?!”
他從沒有說過這樣的尖刻的話,鬱結已久的心緒倏然泄出,逼得他向後重重倚住桌麵,那搖曳的燈燭為之一晃,燈花爆響。
蕭璟茫然地睜大鳳眸,那繾綣的**痕跡還未從眉梢眼角褪去,就已被蒼白掩蓋,“什麼”
晏鈞深吸一口氣,“陛下若當自己是天子,就不該對臣下有多餘的心思,若隻做蕭照棠那此前處心積慮佈局又是何必?”
“我說了,我認輸罷棋”
“陛下真的能嗎?”晏鈞寸步不讓,“墨州水患,戶吏二部貪腐,哪一件陛下不知道?還有禦史台暗參林如稷的摺子,難道不是陛下親自扣下的嗎?”
蕭璟:“你怎麼”
“因為那個言官久等無信,以為是我不滿意,又驚又怕,想儘辦法遞了訊息進府,想要登門謝罪。”
晏鈞闔起雙眼,倦極了似的,“陛下,這盤棋已然收官,再要反悔,來不及了。”
蕭璟像從祈盼得償的雲端高高墜下,摔得粉身碎骨,卻連反駁也不能。
他的手緩緩垂到衣邊,五指清瘦,手背麵板薄的能看見血管,但就是這樣一雙手,悄無聲息地將整盤棋偷天換日,打碎重組。
自己會遠超父親,不僅僅做一個守成之君。蕭璟一直都明白的。
可執棋之人自身也如入彀,他卻一直沒有明悟。
即使對弈之人不再是晏鈞,他也做不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太子,他的手沾上棋子,走過人命,就被他們死死拉住,永遠也不可能摘得乾淨。
蕭璟想著,滿臉的淚順著下頜滑落,許久,他怔怔的開口,“可是對手明明就錯了”
“錯了嗎?”
晏鈞隨手將桌麵上的東西一推,那價值千金的筆墨紙硯散亂地堆到蕭璟麵前,他極其平靜地開口,
“棋局未分勝負。陛下不要忘了,我仍是魏自秋的學生。”
少年隻是愣愣地垂淚。單薄的身體在發抖,風中落葉一樣易碎,晏鈞上前,伸出手擦著他濕紅的眼尾。
“照棠”他像每一次教導蕭璟那樣,低聲和他講道理,“至少你知道,我是陪著你的。”
蕭璟哽咽,他搖搖頭,勉強為自己辯駁著,“長策,我不是一時興起,我”
“你還太小了,照棠,很多事你並不明白,”晏鈞的掌心托住他的臉頰,輕輕摩挲著,“我陪了你八年,所以你覺得我很重要不一定是愛,對不對?你快要冠禮了,到時候有很多的機會認識旁人,或許就會有一個女子,她很合你的心意”
“我可以永遠做陛下的臣子,蕭照棠的哥哥一直陪著你,”晏鈞垂目,語聲微帶苦澀,“但是照棠,你是天子。”
所以有些話,永遠不能出口。
蕭璟恍然覺得自己的貪心終於受到懲戒,他掙紮著,幾乎自暴自棄地,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八年你和我之間,就隻有君臣之誼嗎?”
他血淋淋地剖開自己,不敢求有什麼結果,隻是抱存著微渺的希望,想聽他說一句什麼哪怕是拒絕。
一室清寂。晏鈞的視線專注地落在蕭璟臉上,他這樣含蓄,又克製地望了很久,
“臣愧不敢言。”
蕭璟過了很久,才含著淚笑了。他伸手遮著眼睛,須臾又說,“那你還要娶妻”
“不娶妻,”晏鈞說,“到八十歲也不娶。”
蕭璟的唇角承受不住地撇了下去,聲音微顫,“你一個人多難受。”
“臣有個妹妹,”晏鈞慢慢地說著,不像說自己,倒像在哄他,“她丈夫不日就要回京述職,在臨清侍奉雙親的弟弟也快要科舉”
蕭璟終於忍不住抱住晏鈞,把臉埋在他肩上,“我不是這個意思長策哥哥”
晏鈞沒有推開他,他抬手,撫著蕭璟後腦,少年天子渾身都在發抖,傷心極了。
那不是情意失落,他覺得心疼,疼得他忍不住哽咽著,去求晏鈞,“那我給你賜婚我給你找一個”
“有你呢。”
晏鈞輕聲打斷他,收緊懷抱拍著他的背,又說,“照顧你都夠氣人的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回府就讓我清靜點吧。”
這番逗弄沒起效果,反倒換來懷中人壓抑不住的抽泣聲,晏鈞輕輕歎氣,在天子烏黑的發間落下一吻,什麼也沒說。
阿芍這幾日都在小院裡逗留,她跟兩個人都混熟了,早上跟著晏鈞讀書,日上中天,就帶著蕭璟出去玩,多是在溪邊,也會陪他到處亂轉,很快就把村子摸了個遍。
她或許察覺到了什麼,但少女靈慧得很,她什麼也沒說,還是把蕭璟當成那個小傻子,很多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大管他的舉動。
這天,她又和蕭璟一起出去,溪邊的女人們聚在一起,沒人在洗衣服。
“怎麼?”阿芍看見她們都紮緊了袖子,帶上包帕,有點疑惑。
有個女人答她,“夥房說了,今天要多送一次飯呢。”
“怎麼好好的多送一次?”
“誰知道,聽說有個大人物要來,這幾天工緊的很,”蕭璟天天跟她們見麵,女人們早都不避諱了,忙著催她,“快收拾收拾,衣服叫照棠看著,回來再洗。”
阿芍回頭看了蕭璟一眼,欲言又止。
蕭璟說,“你去吧,不用管我。”
他這幾天精神都不大好,人看著更清瘦了,阿芍以為他想散散心,更何況那個地方她也不敢帶人進去,於是說,“那你自己呆著,若是下雨了就回去,衣裳就放在這。”
她囑咐幾句,那頭女人們已經走遠了,扯著嗓門喊她,阿芍也顧不得再說什麼,應了一聲跑進了人堆裡。
蕭璟等溪邊徹底靜下來,才邁步跟上去。繞過熱熱鬨鬨的夥房,他這幾天把附近的路記了個七七八八,很容易就從另一邊追上了送飯的隊伍。
除了那些女人們,還有不少十來歲的孩子,男女都有,人人提著桶或籃子,說說笑笑地,隻是步子走得急。
浦嶷山很大,山脈綿延跨了州,蕭定衡在位的時候就叫人探過
蕭璟眼睫一動,那份奏疏他讀過,說是山脈內雖有礦石,但礦脈太深,品質不純,遠遠比不上明州產的,開采徒增人力物力,不如棄之不用。
如果奏疏是被魏自秋動過手腳的呢?
怪不得他寧願冒著風險也要住在寧安,還特地興師動眾遷一個村子進來,如果浦嶷山近獵場的這一片就有礦脈,那就說得通了。
林子越來越密,漸漸地連路也沒有了,送飯的人進了山,也不再嬉鬨,隻有隱約傳來的腳步聲指引方向。
蕭璟隔著濃綠樹影,靜靜看著那群人消失在了一棵大樹後,決定不再跟過去,轉身,卻瞧見了幾步之外一排不起眼的草屋。
像是飼養牛馬的棚屋那樣,偏偏每個都有門有窗,門上彆著栓鎖,不知道關著什麼。
蕭璟的腳步毫不遲疑,他調轉方向,不去踩脆嫩茂密的蒿草,慢慢的走過去,隨便揀選了一間,透過窗子看進去。
窗子很小,但也足夠看輕狹小的室內,泥土夯出的四麵牆,地上放著一團棉絮,第一間房空著,他繼續走下去,第二間關著一個女人,蓬亂著頭發,雙目茫然地看著地麵,嘴裡不出聲地念念有詞。
瘋的。
蕭璟又看了幾間,情況總也差不離,直到最角落的那一間,他剛站到視窗,光影變動,屋裡的人立刻抬起頭來,滿頭亂發下一雙弧度精緻的眼睛,眼尾長著細細的笑紋。
他總愛笑,特彆是跪在蕭璟腳下時,會顯得特彆甜蜜,諂媚,甚至那天他捱了晏鈞的打衝進了保寧殿,向蕭璟告狀時,亦然如此。
“陛下?陛下!”
隻是簡單的一個照麵,這個早就被驅逐出京的樂工馬上認出了蕭璟,雲川濃膝行上前,身上的鎖鏈嘩啦啦響,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陛下,求陛下救奴纔出去”
蕭璟默然,撥開門栓走進去,樂工立刻撲過來,他後退一步,順手帶上了門。
這些人都是他親自揀選,卻原來早就出了岔子,他問,“我身邊到底有多少你這樣的人?”
雲川濃神智也有些癲狂,他根本沒聽見蕭璟的話,混亂地求了一陣,見對方無動於衷,忽的抬起頭,看著天子,看他身上的布衣,和不曾折損的矜貴氣度。
“我錯了,我錯了”
他張開嘴大笑起來,“陛下也落難了是不是?是不是中書令?哈哈哈早就說中書令狼子野心陛下,你救我出去,我就帶你出山怎麼樣?”
他見蕭璟不曾答言,聲音越發尖利,“不然叫了人來,我們就隻有一起死啦”
他餘下的笑聲被迫卡在了喉嚨裡,蕭璟一下踹在樂工臉上,繼而上前抬腳踩住他的咽喉,雲川濃嗆咳起來,臉上漲的通紅。
“死是要死的,”蕭璟垂目看他,瞳眸泠泠含光,“不過說一起,你還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