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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不授 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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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

晏鈞想,他是否忽略了什麼。

他把蕭璟看得太重,握得太緊了。天子在他掌下匍匐低頭,隻好無計可施地長出細韌枝蔓,靜悄而陰冷地完成自身願望。

他沒有施展韜略的餘地。不論是朝中,還是自己,都不肯給他這個機會。

他暗地裡撥弄過多少條人命?已將這些東西看得如此輕賤,一個人死在他麵前,連害怕都沒有。

蕭璟顯然被他的話嚇住了,“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

晏鈞說,“是我同你親密?還是我身居要職?他們是不起眼的螻蟻,踩死了也就算了?”

那麼,下詔送走那杯毒酒的時候,天子是不是親手打碎了最後一層屏障,從此以後,再無顧慮?

他越想越覺得心驚,不由得冷硬了口吻,“說話!”

蕭璟不曾想受到這樣的詰問,咬著嘴唇,“他還能說能思考,若讓他繼續活著,後患無窮。”

“那個虎賁衛呢?”

“他”蕭璟無法回答。

“他若不死,林如稷就不能被迫去職,禦史台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窩裡鬥,亂得顧不上參劾你調動官員,”晏鈞一字一句,“我也不會被百官忌憚,自然也談不上後來的事”

蕭璟垂著臉,彷彿對晏鈞的詰問無言以對,眼淚斷了線一樣墜在手腕上,剔透的水珠淌過麵板,留下一道濕痕。

“我沒有辦法”他喃喃地,肩膀微微顫動,“我需要門生,需要自己的樁子我,我安撫他的家人了,我我沒有辦法”

他又說了一遍,餘聲隻有嗚咽,晏鈞望著跪在自己麵前的天子,他細白的脖頸上沁著細汗,看起來一摧即折。

“照棠你隻做了一件錯事,”晏鈞緩緩地說,“為什麼不肯信我?”

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了嗎?

他剩下的話咬在唇齒間,沒有問,他比蕭璟更清楚,這不是彼此的問題,從一開始,他們就站錯了位置。

蕭璟忽然說,“請先生責罰。”

他跪直了,一雙手掌奉在晏鈞膝頭,眼中尤帶濕濛,又顯得很亮,“學生有錯,學生不該猜忌先生,更不該忘記人命貴重沙場搏命,那是不得已,可若是死於陰謀算計,是做君王的不是。”

不是不知道這些道理,可他就像自己說的,沒有辦法。

虎狼環飼,要怎麼去做明君?

但現在,他沒有那麼孤獨了。蕭璟望著自己的雙手,覺得很安心,所以微微顯出一點笑痕,“請先生責罰。”

晏鈞執著細枝,“不疼了?”

“疼的,”蕭璟說著,卻搖搖頭,“先生是在教我,該受著。”

晏鈞存著訓誡他的心,也不打算手軟,“那就老規矩,三十下,自己計數。”

枝條柔韌,摘掉的葉梗處還有星星點點的嫩綠樹芯,抽在掌心裡是疼的,可隨後麻癢絲絲縷縷的漫上來,蕭璟竭力壓抑著,還是忍不住掉著眼淚,

“三唔啊!”

“四”

手心很快就殷紅一片,紅痕交疊,那一小塊地方已不知道重複捱了多少下,蕭璟另一隻沒有受罰的手抬起,在自己臉上蹭了蹭,聲音發顫,

“十八”

他隻是哭,哪怕報數也努力不讓聲音漏出來,手背擦得濕漉漉,就用袖角,蹭得臉頰暈紅,看起來狼狽又可憐。

“二十”

晏鈞捏著枝條的手發緊,蕭璟要是哭叫求饒,像先前那樣頂嘴,他尚且狠得下心,可他這麼乖順,乖得讓人心頭發軟,想抱起來好好哄一鬨。

“還有十下。”

到底還是冷著聲音打下去,教導君王,他沒有饒恕的道理,隻是抽下去的時候不自覺放輕了力道。打完三十下,蕭璟的左手掌心紅得不成樣子,指根微腫,天子已經忘了要壓抑這回事,小聲地抽泣著。

晏鈞放下手裡的枝條,俯身拉他起來,蕭璟膝蓋也疼,抽噎著用手腕摟著他的脖頸,可憐巴巴地,

“我走不動。”

責罰一完,他就又覺得自己可以了,晏鈞拿他沒辦法,更何況心頭早就被眼淚泡軟了,抱他坐到床榻上,掀起褲腿瞧了瞧,倒也看不出紅來,“歇一會就好了。”

蕭璟雙手放在身前,“疼,揉揉。”

晏鈞瞥他,“我怎麼覺得打完一頓,你還更來勁了。”

明明那夜之後,小皇帝一直失魂落魄的,連話都少說。

蕭璟小聲回嘴,“你前幾日也不大理我。”

晏鈞:“”

那場頗為含蓄的表白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就彆扭了起來,連晏鈞也拿捏不住和他的距離,總有些尷尬。

心上人那樣純稚依戀的模樣,自己也按捺不住,想與他親昵。

難言的**勒進血肉裡,反倒刺痛了他,晏鈞乾脆少說少做,想著等自己冷靜一點再說。此時被蕭璟一撩撥,晏鈞伸手拍了一下小皇帝的膝蓋,“再頂嘴就自己揉。”

蕭璟真就不說話了,等洗完澡沐浴過,他散著頭發躺在床上,舉起腫痛的掌心輕輕吹著,還是故意一言不發。

晏鈞反倒覺得奇怪,看書也看得不安心,不住回身瞧他,“照棠,你又想乾嘛?”

他亦然換過衣服,中衣鬆散,後領敞開一點,但頭發不肯像天子那樣沒規矩地散著,仍舊束得很乾淨,見蕭璟還不回話,坐在床邊猶豫一下,又起身去拿外衫。

蕭璟鳳眸略睜,到底憋不住了,從床上半坐起來,“長策哥哥,你要出去?”

好在晏鈞很快回來,順便吹熄了燈火,借著月色坐到床邊,拿著什麼東西,沁涼的一小塊,有茉莉香。

“張嘴,”他往蕭璟嘴邊遞了遞,指尖未曾觸到對方的唇瓣,就收了回去,聲音還是生硬的,“快睡。”

蕭璟怔愣著含住了那塊糖,茉莉和蜜糖的香氣交織著在唇齒間化開,他抿了抿,垂目去看榻上的晏鈞,對方背對著他,顯然不準備跟他再說話。

“長策哥哥,”蕭璟忍不住笑了,湊過去扶著他的胳膊,“你哪兒來的糖?”

晏鈞不說話,把他的手拿起來,往旁邊一放。

蕭璟鍥而不捨,“是不是阿芍送你的?”

“就不能是我自己帶的?”

晏鈞被他纏得沒辦法,也坐起來,“我帶的什麼,
你帶的什麼?蕭照棠,你自己想想虧不虧心。”

蕭璟被說得心虛,咬著糖塊含糊著,“我回去下個罪己詔,中書令滿意了吧。”

晏鈞抓過他的手,作勢還要打,蕭璟忙認錯,“不打了不打了,長策哥哥我都認錯了嘛,再打就握不了筆了。”

“反正一時半會回不了上京,打就打了。”

蕭璟被他說得扁了扁嘴,反倒想起了什麼,問他,“今天你去看的什麼?那是魏自秋的人嗎?”

“嗯,是他們製的甲冑,”談到這件事,晏鈞的聲音也低下去,“還有定州的重甲,怕是要讓定安侯徹查一遍。”

重甲都是定州自己鑄造,連京中都拿不到完整的配方,蕭璟也皺起眉,“要這麼說,境內十二州,豈不是各個都有鬼。”

“魏自秋三朝為官,快有四十年了,光是門生就有上千。”晏鈞沉吟,“他本人倒不是那麼重要,主要是這張網不知他織了多深。”

他說著停了停,忽的想起魏自秋說過的話。老太傅的語氣不是玩笑,五年前自己是真的和他鬨掰過。

是因為蕭璟的身世嗎?可那說法若是細想,總覺得站不住腳。

“照棠,”

他斟酌著開口,“宮人不是都說你像先皇後嗎?為什麼?”

蕭璟搖搖頭,“我兩歲的時候先皇後就不在了,之後怎麼樣,還不是憑人一張嘴。”

“你有沒有見過和你相像的人?”

“沒有,”蕭璟誤會了他的意思,抱著膝蓋輕聲道,“我找過,但是沒有下落。”

晏鈞沒有繼續追問,蕭璟太過敏銳,再多一句就要露底,他默然地思索著前因後果,蕭璟卻抬起頭,問了他一個問題,

“長策哥哥,你說人命貴重,難道你就沒有動殺心的時候嗎?”

晏鈞猝不及防。他轉過臉,借著月光看見天子精緻的眉眼,嘴裡含著糖塊,頂得腮頰鼓起一塊圓潤的弧度。這種時候,他看起來很像季鳴琅了,兩個人幾乎擁有著一樣的神態,笑起來寶光璀璨,狡黠可愛。

年輕的中書令倏然垂下眼睫,停了半晌,聲音微啞,“有的。”

他也曾心生狠戾,想像燒掉起居注那樣,毀掉一個無辜的女子。

“好了,快睡覺。”

晏鈞不想再說,他伸手按住蕭璟,突兀地結束了話題,“後日魏自秋要來,我猜定安侯尋不到你,差不多也快來搜山了。”

蕭璟把化得差不多的糖塊嚥下去,耍賴不肯安眠,“長策哥哥,我還想要糖。”

晏鈞:“不行,明天再吃。”

蕭璟“哦”了一聲,在枕頭上蹭了蹭,兩個人各睡一隻枕頭,床榻也不算小,中間拉出了不寬不窄的距離。

但他的掌心還留在晏鈞手裡,好像彼此都沒有覺得彆扭,就那麼安穩地放著。

八年的陪伴,很多對其他情侶來說算是極其關鍵的行為,他們都習以為常,不帶任何狎昵,也不能作為確認關係的佐證。

非要親吻,愛撫,乃至更進一步的侵略,在黏膩腥膻的石楠花香氣裡,在混亂灼熱卻還要貪婪吞嚥的氣息裡,他才能真正得到他。

但是不能,他和晏鈞約定好了。

天子覺得有些委屈,依依不捨地回味著口中的茉莉氣味,伸指撓了撓晏鈞的掌心,被對方一把捏住,“做什麼?”

蕭璟小聲,“長策哥哥。”

“嗯。”

“睡不著,我要聽故事。”

“”

晏鈞說,“陛下今年幾歲?”

“那要你拍著睡。”

他很久沒有這樣孩子氣,任性地要求著晏鈞,提完一個又換一個,不過是想離心上人更近一點。末了,他聽見晏鈞歎氣,隨後湊近了些,伸手,先在他額頭上敲了一下。

蕭璟疼得哼了一聲,捂著額頭還沒來得及說話,晏鈞已經在他背上拍了拍,夜色清涼如水,他的聲音也低柔,“睡吧,哥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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