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34
三十三
天色漸漸暗了,張二郎把晾好的水端進屋子裡,撩了一點在磨刀石上,開始磨刀。
“二哥,來試試這個。”
一個男人進來,拿著一隻麵盔,黑鐵泛著淬火後的虹光,“定州的東西,媽的,真結實,馬刀劈了半天一點事沒有。”
張二郎頭也不抬,短刀在磨刀石上來回的擦,刃口泛冷光。
“彆蠢了行嗎,這東西是騎兵用的,林子裡穿你找死?”
另一個矮個子的壯漢進來,啐了一口,“二哥,待會怎麼安排?”
張二郎說,“上麵說了給點苦頭吃,不要傷了性命,老虎,你跟我去就行。”
老虎點頭,起先那個男人又湊過來問,“那院子裡的到底是什麼人?”
明明好吃好喝伺候著,今晚又送來急令,說的不明不白,不由人起疑,他問,“莫不是上京的”
張二郎看他一眼。對方聲音一頓,老老實實閉上了嘴。
“不該問的彆問,”短刀磨好,他提在手裡像提著件小孩的玩具,但輕便安靜,張二郎看向屋子裡剩下的人,“知道你們都憋狠了,今晚的事怕你們收不住手,所以不讓去,再忍忍,過不了半年就可以從這山窩裡出去了。”
眾人都點頭答是,正各自分開,忽聽得外麵一聲呼哨,聲響淒厲,老虎臉色一變,“有人來了。”
他說完,所有人都聽見了外麵的馬蹄聲,密林裡踏碎枯葉,到處都是雜亂的聲響,張二郎冷聲,“叫休息的人都起來,拿上家夥,去看看。”
“院子那”
“大餘,你去。”他指剛才問話的男人,順手丟給他短刀,“小的那個,彆傷到根本就行。”
屋子在村子最外圍,外麵就是黑黢黢的林子,巡邏隊打起火把,搶先把四周照得雪亮,他們將近二十個人,都是退下來的老兵,知道林子裡人多了施展不開,對方也不會帶太多人來。
老虎低聲道,“應該是虎賁衛,那幫軟蛋,用不著咱這麼多人。”
張二郎不說話,他四處打量著林子,臉色凝重。
“不像虎賁衛,”他道,“都小心著。”
外麵太靜了,彷彿剛才聽到的雜亂馬蹄隻是幻覺,林間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張二郎的心情越發沉重,他和其他人不同,是在定州入的伍,時隔多年,他從空氣中讀到了熟悉的味道,於是本能地壓低了呼吸,靜等著時機出現。
其他人不像他穩當,已經憋不住了,“怎麼覺得沒人似的”
“這裡!”
密林中忽的響起一聲馬的響鼻,有人輕聲叫了一句,快步離隊摸了過去,邊走邊向後招手,引著其他幾個同伴跟在後麵做策應。
張二郎心裡一緊,忙不迭叫他,“回來!”
已經來不及了。密林中沉悶地一聲響,那人高舉的右手還來不及放下,就被巨大的慣性帶得向後一倒,眉心紮著一隻弩箭,已然氣絕。
與此同時,十餘枝弩箭從黑暗中飛出來,兩個人躲閃不及也被射中,老虎怒喝一聲,把火把扔進密林裡,那是特製的,丟在地上不僅不滅,反倒掛在枝頭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媽的,弄死他們!”
雙方已經動了手,那就說不上埋伏了,數匹快馬從林中竄出,馬上的人身披輕甲,右手拖刀,左臂掛著連珠弩機,衝進人群裡,領頭的那個連甲冑都沒穿,火光下一雙眼瞳熠熠生輝,太銳太利,宛如含著凶光。
是張二郎記了五年,噩夢裡常常見到的麵孔。
“鐵騎”
他喃喃一句,手背上青筋暴起,長刀揚起,蓄力發狠地劈向衝過來的人。
晏鈞睡得很淺,他思慮太多,有一下沒一下拍著蕭璟,小皇帝倒是太累,連擇床的毛病都改掉了,睡得雷打不動。
晏鈞替他理了理鬢發,順手摸到他下頜處一處鼓包,借著月色看見發紅,估計是蚊蟲叮咬的,於是起床,從衣裳裡拿了點驅蟲的藥丸,扔進桌上的香爐裡。
他乾脆也不睡了,披衣起來走到外麵去,夜風微涼,吹得心中鬱結疏散了一些。
晏鈞有些後悔在這裡等魏自秋了,蕭璟沒走,總歸不安全。昨日他誤打誤闖進了小倉附近,魏自秋說不定已經知道了
若他是魏自秋,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小皇帝重病,病到臥床不起,吊著一口氣,才能任人施為。
晏鈞輕歎口氣,忍不住在院子中踱了兩步,再一抬頭,見月影下急匆匆跑過來一個少女。
“晏先生!”
阿芍跑得裙角沾滿泥灰,見他在院中,臉色一鬆,忙道,“晏先生,村外好像來了壞人,你帶著照棠避一避吧?去我們那!”
晏鈞一頓,“什麼人?”
“不知道,是巡邏隊通知的。”
阿芍不知道漢子們的安排,得了訊息就趕過來,急著催他,“快走吧?照棠還沒醒嗎?”
“去哪?”
一個男聲突兀插入,大餘提著短刀,陰測測的,“阿芍,你通風報信?”
阿芍愣了一下,“大餘哥”
“不關你的事,趕緊回去,”大餘說著,又轉向晏鈞,上下打量一番,問阿芍,“這就是你情郎?放心,今天也沒有他的事,讓他乖乖地不要出聲,大家都方便。”
晏鈞眉頭蹙起,又覺得可笑,他還真是魏自秋的得意門生,連想法都猜中了,他冷冷道,
“誰讓你們來的?”
“怎麼這麼多廢話,”大餘不耐煩,“快點滾開,不然連你一起弄。”
阿芍道,“張二哥呢?我去跟他說!怎麼能殺人呢?”
大餘咧嘴,“殺人?你不會以為二哥沒殺過吧?”
他望瞭望遠處的天光,怕是覺得晚了要挨罵,也不多囉嗦了,徑直要往裡闖,阿芍被他推得一趔趄,摔在地上。
晏鈞望了一眼阿芍,忽然默不作聲地退了一步,讓大餘進來。
大餘挺得意的,斜著眼衝他點了點頭,一副兵痞做派,提著刀就去撩門口的草簾。
還沒看清屋內的情況,他的後腦就被人按住了,一把磕在旁邊的門框上,大餘到底是個行伍出身,吃痛反倒發狠,任對方按著他的腦袋,反手就是一刀劃過去。
短刃輕便,也不需要多大的發揮空間,他用上十足的力,刀刃卻落了空,膝彎捱了一腳,人向後重重倒在地上,手腕也被踩住,硬生生彆掉了刀。
大餘慘叫起來,右手已經扭曲變形,晏鈞把他拖到院子裡,他死狗一樣喘著氣。
晏鈞不為所動,他問,“外麵來的是誰?”
大餘一開始不想說,左手又被踩住,他忙喊,“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出去的時候我就過來了!”
阿芍爬起來,擦著眼淚,她倒還思緒清楚,“我們先走吧,彆管那麼多。我去叫照棠
”
話音未落,破空聲一響,一支弩箭從不遠處飛過來,角度刁鑽,噗地紮進了大餘的後腦,老兵哼都沒哼一聲,身體一軟,臉撲在泥地裡。
阿芍尖叫起來,晏鈞轉頭去看,一匹駿馬從夜色裡穿出,馬上的人動作極穩,左臂帶著定州鐵騎特製的弩機。
他無端地鬆了口氣。
蕭廣陵眨眼功夫就馳行到了小院前,他身上滿是血跡,表情卻極端冷靜,黑亮的眼珠轉動一下,先望向地上的屍體,再望向屋內。
蕭璟已經被驚醒了,匆忙從裡麵出來,叔侄倆打了個照麵,他緊蹙的眉頭終於鬆開,對蕭廣陵叫了一聲,
“小叔”
話音尾端消失在空氣裡,天子驚恐地睜大了眼。
蕭廣陵舉起左臂,弩機對準院中的晏鈞,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他的動作太快了,距離又近,根本沒有躲閃的餘地,一支弩箭冷光鋒銳,幾乎是眨眼間就到了晏鈞的身前。
晏鈞甚至來不及做什麼反應,他垂下眼睫,忽的想起季鳴琅的話。
她說,隻有這一次機會了。
又要留他一個人在世上,他該怎麼麵對那些風雨呢?
那隻是幾個瞬息,他懷抱中撲進一個溫熱的身體,與此同時,弩箭發出一聲輕響,被斜刺裡衝出來的另一支弩箭撞歪了弧線,半空中失了力道,摔在地上。
蕭頫喘息未定,一把勒過蕭廣陵的馬韁,“你瘋了!”
蕭廣陵大怒,“你買通我的人?”
“不買你就等著換新帝吧!”蕭頫聲音比他還大,他連夜馳馬,一路跟著其他鐵騎進到這裡,剛一到就看見蕭廣陵要射殺晏鈞,“能不能想想後果!這不是定州!”
蕭廣陵火大得要命,但一下也冷靜下來,勒著韁繩跑到一邊去,不搭理這幾個人了。
蕭頫下馬,氣喘籲籲地走進院子,就地跪下,“臣請陛下回宮。”
蕭璟是真的驚魂未定,他把臉埋在晏鈞肩頭,平靜了很久才抬起頭,“知道了,你們帶了多少人?”
“隻有一小隊鐵騎,虎賁衛都在山外候著,”
蕭頫說,“村中亂兵都被處理了,鐵騎沒有折損,我們護著陛下出去。”
蕭璟:“好。”
他要鬆開晏鈞,對方的手臂卻緊緊箍著他的後腰,晏鈞死死地看著他。
蕭璟茫然地,“長策哥哥”
晏鈞的表情幾乎是咬牙切齒,他道,“你做什麼?”
“什麼”
“誰讓你跑過來的?”晏鈞發著狠,要把他捏碎在掌心裡,“是不是我還沒教明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