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40
三十九
這位簡行簡權知,就是晏蘭時的丈夫,當年殿試前三,學識出眾,政事上頗有見地,可惜是個臭脾氣,看不慣的事當麵就敢提,比林如稷說話還難聽,能把人活活噎死。
那已是冠禮後一年,晏鈞現在回想,當年出於歉疚和保護,對一應事務著實把得太緊,以至關於他攝政的議論已有冒頭的跡象,自己還不曾察覺。
那年殿試他照常做輔考官,結束後新科進士去他府中拜會,都是恭敬有禮,哪怕晏鈞不收門生,也一口一個老師叫得親熱,盼望能給晏鈞留下個好印象。
隻有簡行,他明擺著不願意來,隨大流行了個禮就杵在一邊,大大方方看起了外頭的春景。
這麼多年,他也隻有那次進過晏鈞的官邸,偏偏就那一次見到了自家妹妹,最後把人娶走了。
晏鈞從頭到尾是一聲老師也沒聽見,大哥更不可能喊,不當麵參他那還是看著晏蘭時的麵子,所以一說要去見他這個妹夫,也不由得苦笑,知道蕭璟是好心辦壞事,“那就請大監帶路吧。”
簡行正跪在殿中奏事,他長相端方清俊,講話也流利清晰,“明州雖已不是前線,但北邊的土地沙堿難以耕種,當地人竟有一小半靠盜搶過路商隊為生,還不如定安侯管轄的定州安穩,臣以為”
話說一半,聽外頭大監報晏鈞進來,他臉色一肅,硬生生停下來不說了。
晏鈞亦然行禮,“陛下。”
“中書令坐吧。”蕭璟微一頷首,他案上放著簡行整理的小冊,正聽的聚精會神,“簡權知,你說的這些,昨日述職不是都說過了麼,說重點吧。”
簡行開口,“昨日是照例述職,今日是臣一點拙劣想法,隻願私下說與陛下。”
蕭璟這會也聽出來不對了,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晏鈞,忽然道,“簡權知,這裡沒有外人。”
簡行沉默,一會,他說,“那請陛下先行降罪於臣,臣纔敢開口。”
自己這個妹夫犟是犟的很,聰明倒也是聰明至極,先把決定權遞到蕭璟手裡,自己就算真想動他,那也無從下手。晏鈞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捧著茶盞閒閒地道,“陛下,簡權知既然這麼說了,若不應承,豈不讓臣下不安?”
聞言,蕭璟怔愣一下,隨即緩聲道,“既如此,就罰俸一月吧。”
簡行磕頭謝恩。
“明州地界廣闊,整個州被欏河一分為二,兩側地貌風土差距極大,”他一字一句,聲音洪亮,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多麼驚世駭俗,
“臣想,不若將明州界址後縮,欏河以北隻有三個縣,一並交給定州,河南邊的大片綠洲和田地照常管轄。”
蕭璟:“如此匪盜之患就可解除?”
“商隊過了欏河就會分流,一部分順水而下,南側劫掠於匪盜而言費力不討好,隻是北側三縣最為混亂,定安侯鐵血手段,隻怕比我們這些文官好管得多。”
簡行不急不緩地解釋,“更何況,明州是第二道防線,不能將關隘坐落在匪盜之中,這樣也會讓商隊不安,失了民心。”
他條分縷析地講完,室內安靜了一瞬。
倒不是簡行說的不對,實際上明州區劃混亂久已有之,隻是沒人敢像他這樣破而後立,何況誰也不知道這麼大的動作,會不會驚起魏自秋。
蕭璟遲遲不言,手上不住地翻著簡行交上來的明州政事細則,忽的一停,仔細瞧了瞧,忍不住喚晏鈞,“中書令,你來看”
“陛下!”
簡行居然打斷了他的話,硬邦邦地說,“中書令或是其他什麼大人要看,臣也有整理好的政冊,還請陛下重視國體,切勿兒戲。”
蕭璟:“”
這哪是姑舅倆,比冤家還不如。
天子望著晏鈞,神情是肉眼可見的疑惑,晏鈞衝他輕輕搖搖頭,站起身給他們騰空間,“簡權知這幾日將政冊交來吧,陛下,臣就先退下了。”
他說完,也不看簡行的表情,徑自出了殿門。
外頭隻有崔忠承一個人守著,晏鈞掃了一圈,就道,“秘書郎呢?”
“秘書郎這幾日休沐,”大監道,“中書令怎麼現在就出來了?”
晏鈞含笑,“陛下長大了,要有自己的門生,我自然不方便呆著。”
自從寧安回來,小皇帝心情大好,身邊人都跟著過得舒心,大監恨不得晏鈞多留一會,“我領中書令去小廳喝盞茶,等陛下出來了再請您?”
晏鈞:“不必,我這就回去了,明日再說吧。”
他理了袖袍往外走,驀地想起身上的玉帶還是今早從床底下翻出來的,不禁泛上一絲笑意,步子丁點不亂。
虎狼在側,事還沒完。
保寧殿。
簡行的事說完了,蕭璟讓他坐,他不肯,籠著袖子站在一邊,規行矩步半點不錯。
蕭璟已將冊子看完,眉頭微蹙,思緒從剛才見到的事上轉開,又對簡行道,
“你可知這冊子裡的東西,若是一件件翻出來,整個明州乃至朝堂都要亂上一亂。”
“臣所言無虛,陛下大可細查,”簡行說,又忽然一揖,“陛下,臣還有一人要參。”
“說。”
簡行從袖子裡又抽出一本奏疏,“臣要參中書令晏鈞。”
蕭璟鳳眸微挑,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簡權知,你可知參的是誰?”
簡行站得筆直,“如今朝中結黨營私各成一派,又有中書令黨同伐異,其心難測,唯今隻有割肉補瘡,方有一線生機。”
話說得夠直白,蕭璟行到他麵前,不接奏摺,反倒打量著他,“朕記得,你與他有姑舅之誼。”
“臣的妻子是晏鈞之妹,與中書令無尤。”
“這麼說,你是有心效忠於朕的?”
簡行不看身邊的天子,反倒跪在地上,向著紫檀色沉的書桌,“臣忠的是南楚,是為臣之道。”
蕭璟不語,他立在簡行身後,官員雙手高舉奏疏,手指有力半點不抖,顯示出主人極其平靜的心情。
“正平,”
再開口,天子的稱呼親密起來,他緩步走回桌前,拿起他手上那本奏疏,示意他起身,“我記得,你是墨州人?”
“臣是墨州清穀縣人。”
蕭璟略思索一下,就道,“清穀,那不是墨州水患最重的地方嗎?”
“是,”簡行道,“臣的父母就是佃戶,年年受水患之苦,才希望臣讀書出仕,不要步他們的後塵。”
他不是權貴家出身的孩子,一路清貧,能保持這種脾性也是難得。蕭璟道,“那麼,若要你治理水患,可有什麼好辦法?”
簡行頷首,“清穀縣外水道太狹,單純築堤攔水效果不好,不如兩側正常建造,最低窪處後退數裡再建防水工事,洪澇來時用以泄洪,可保明年大片田地不受損。”
“倒是個好辦法。”
蕭璟思忖一下,這種工事費心費力,想來州縣長官懶得去做,也未必有這樣的號召力,他看向簡行,“正平,我若調你去墨州治理水患,可會覺得太苦?”
簡行俯身叩了一個頭,“造福故裡,臣求之不得。”
說是出宮,晏鈞還是在半路上被人攔住了,又停在禦道旁說了好一會話,正應付間,見自己妹夫出來了。
簡行步伐很快,他這個人直,好事壞事都顯在臉上,一轉臉見到晏鈞被人圍著說話,好轉的臉色又沉下去了,但也沒走,猶豫了一下,過來站在晏鈞麵前,寬袖一籠見了個禮。
“剛才殿中沒和中書令行禮,這下補上。”
晏鈞:“”
他看著簡行一下子又要走遠了,忍不住喊了一聲,“正平!”
簡行站住,晏鈞又忽然覺得話不適宜出口,隻好罷了,“沒什麼,早些回去吧。”
簡行卻好像想起什麼,看他一眼,很是生硬地說,“多謝中書令照顧阿盈,我會儘快接她回去的。”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晏鈞身邊說話的人見狀就笑說,“看著眼熟啊,這不是鴻臚寺簡少卿嗎?”
“前兩年外放了,”晏鈞搖頭,“也不知怎麼,好好的姑舅兄弟,就是合不來。”
“嗨,人和人之間啊,就是緣分不同,連兒女尚有不孝順的呢,長策也不必放心上。”
笑著的那人是戶部錢尚書,他年逾四十,麵白無須,模樣像年畫財神那麼喜興,“等日後自己成了家了,自然有其他著緊的人,你說是不是?”
他話多,能說,上的奏疏連蕭璟都怕,洋洋灑灑一大篇,好不容易看完了,發現他的中心思想隻有兩個要麼哭窮,要麼不批。
晏鈞被他拖了足足兩刻鐘,聽了滿耳朵家長裡短,說來說去就是錢尚書新宅落成,想請他過去宴飲消遣。
“哎,說來咱們還算得上同門呢,”錢尚書很是感慨地歎著氣,“我這個做師兄的虛長年歲,有時候還要你照拂,實在慚愧,長策啊,你今日若不去,我可就真的沒臉見人了。”
秋初的下午日光盛熾,映得晏鈞瞳孔如黑曜石一般泛著輝光,看不清其中意圖,他轉過臉,對身旁的錢尚書微笑,“師兄都這麼說了,自然要叨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