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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不授 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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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

錢尚書不舒服。

午後秋祀祭土地,皇帝要親下禦田收穀,各部官員也會跟著下田,把一應農耕步驟在祭祀台前走過一遍。

無非就是做個樣子,穀穗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可戶部今年運氣不好被排到最後,所有人都上去了,錢尚書還得留在田裡,成捆的稻穀要他一個人抱出去。

今天日頭大,錢尚書抱著大捆稻穀,曬得滿臉出汗,偏腳下田埂還是泥濘濕黏,一步一崴,走得十分狼狽。

他心裡也跟著突突跳起來。

因為天子已經走了,他不等人,其他各部自然也沒有留下來的道理,禦田邊一時間走了個乾淨,隻剩戶部幾個侍郎還守著。

他們也急,隻是到底要顧慮著長官的麵子,探下手來扶錢尚書,“尚書,快些。”

錢尚書不要他們扶。他覺得自己有些中暑,目光眩暈起來,遠遠隻能看見皇家明黃的旗飾,到處都有,沿著來路劃成一個圈。

這種眩暈感一直持續到晚宴,儘管皇帝什麼話也沒說,錢尚書卻已被折磨的筋疲力儘。他坐在小案邊一個勁地讓侍從斟酒,端起來就往嘴裡送,嘗不出什麼味道。

錢尚書並不是魏自秋最出眾的那一批門生,勝在做事圓滑,臉皮夠厚,可惜大事上沒有決斷,蕭璟前段時間抓了個由頭徹查禮部,他已經坐立難安;到了今日,蕭璟明麵上冷落他,就更是要命,錢尚書環顧四周,總覺得今晚他和戶部就要被蕭璟拿去開刀。

錢尚書忍不住偷眼去看禦座之下,最近的那個位置。

晏鈞神情靜定,抬手擋掉侍從斟酒。這種場合,他向來點滴不沾。

但那晚澗月池邊,他喝得有點醉了,說話不那麼含蓄,一些不能遮掩的張狂顯得話很親熱。

“師兄,我知道你們都盼著我,”

他的指尖撥弄著銅鑰匙,在桌麵上沙沙作響,“彆看一步之遙,難跨得很,我也心焦”

錢尚書聽懂了,所以說,“師兄們自然是多扶持著你。”

又補充一句,“老師也是。”

晏鈞抬起眼瞧了他,笑意很淺淡,更多的是鋒銳的光,“是老師和師兄們疼我。”

好歹他和晏鈞師出同門,是同舟共濟的一路人,再怎麼說,也要照拂一下吧。

錢尚書這麼想著,低下頭又端起一杯酒,手抖得沒那麼厲害了。

蕭璟的視線饒有興味地順著戶部大員打了個轉。他今天穿得正式,和半年前相比,顯然更能撐得起這種繁複的禮服,隻是腰帶還是寬鬆,帶孔再開就不像話了,難為工匠能將規製要求的那麼多明珠擠著嵌在上麵。

他錯過了少年抽條最好的那幾年,興許永遠都不能像蕭頫那樣健朗,心眼卻比這位小堂兄多,也更能從這種無聊規矩的場麵裡找到樂子。

“錢尚書,”他忽然出聲,語聲帶笑,“今夜興致頗佳啊。”

錢尚書一頓,連忙起身,“是是連歲豐收,臣,臣高興”

這麼說著,他的表情可一點也不高興,總是忍不住要去瞟晏鈞。

“倉廩豐實,當然是好事,”蕭璟的酒杯遞到唇邊,像是開玩笑,又是森冷的試探,“想來戶部今年也能鬆鬆手,省得什麼都要內庫墊補。”

錢尚書:“陛下說的哪兒話,都是秉公辦事,不敢損內庫分毫。”

“你不知道,前幾日禮部上表說起賬目的事,還抱怨內庫的錢都給了外邊,祭典都艱難,”

天子的眼光半分也不給他,“不過祭典經筵這種東西免了就免了,哪有軍務重要呢。”

這話輕飄飄丟在殿中,卻像砸進潭中的巨石,驚動遠近所有的遊魚避之不及,朝臣們頓時閉嘴,隻有樂隊沒得吩咐,硬著頭皮繼續演奏,甜軟悱惻的江南絲竹在死寂的殿中一聲聲響著,像是山雨欲來前滿樓陰涼的風。

錢尚書腦門上止了的汗又開始冒,他立身跪倒在階下,

“臣不敢”

“陛下。”

都說好了先不動戶吏二部,晏鈞也沒想到蕭璟突然又把這事揪出來,也起身,“近年用錢的地方確實多了些,戶部吃力是朝堂都看見的,況且禮部之事未完,不如等賬理乾淨了,再行賞罰。”

聞言,天子垂目笑了起來,“一筆爛賬耽誤下幾個月的功夫,等理清了,餘下的也就不了了之了。中書令思慮得好周全,是那日在澗月池邊想出來的嗎?”

晏鈞蹙眉,“陛下”

話音未落,蕭璟隨手將酒杯砸了出去,正正摔在錢尚書麵前,半盞殘酒濺濕官服,也截斷了晏鈞的話。

“錢章延,你好大的膽子,”

他向後靠住椅背,視線往下冷冷地落在錢尚書身上,“沒有錢給定州換重甲,卻有閒錢建私宅,在朕的眼皮底下貪賄結黨?”

錢尚書被最後一句話嚇到,忙伏在地上,“臣沒有結黨營私!臣隻是隻是”

“陛下!”

殿中又站起一個人,也是今年進士之一,在戶部做侍郎,“戶部如今賬麵混亂冗餘難清,是多年積難未清,澗月池旁地皮金貴,絕非尋常俸祿能買得起,況且尚書除了那座宅子,更是買下了前後幾近商鋪,此間銀錢不知多少出自國庫,也不知多少變成了黑賬夾進撥款裡,臣今日鬥膽請陛下徹查,還戶部官聲清白!”

錢尚書哭腔都嚇出來了,“你不可含血噴人!那就那就不是我的宅子!”

“要是不在尚書名下,那就有意思了,”那位進士繼續追問,“難道是誰受了尚書的賄?想必要好好查查。”

他說得含蓄,可晏鈞就站在殿中,回護之意明顯,貪賄物件指著誰就太明確了。

錢尚書受了驚嚇嘴巴不牢,這會也反應過來了,連連扣頭,“不不,是臣的私宅,是臣是臣”

緊要關頭,一下找不到更好的藉口,況且這事做得十分隱蔽,他實在想不通天子是怎麼知道的,越想越害怕,徹底被自己嚇倒了,臣了半天,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怪不得今早那麼乖覺。

晏鈞差點被他氣笑了,果然不能吃小混蛋的甜頭,半點都是有數的,剛跟你耳鬢廝磨,轉頭就敢翻臉,他站在一邊看錢尚書瑟瑟發抖,覺得牙根有點癢。

“陛下,”他上前一步,“臣有話要說。”

蕭璟睨他一眼,麵無表情。

晏鈞道,“那宅子確是錢尚書買建,如今是交給臣不錯。”

這話一出,在場朝臣的表情都震驚起來,錢尚書更是滿臉煞白,一聲不敢出。戶部那位侍郎皺眉道,“中書令可知那宅子價值幾何?貪受行賄又是什麼罪名?”

“侍郎憑什麼說是受賄?”

晏鈞波瀾不驚地籠袖,“宅子價值多少,本官當然知道,這本就是我們這些門生孝敬老師,為他在京駐留養老所建的宅邸,聊表孝心罷了。”

侍郎冷笑,“自然是憑中書令一張嘴,說什麼是什麼?橫豎老太傅桃李遍天下,連國庫也該儘孝。”

“宅子建造之時各有出資,所造賬冊就在我府上,要看,侍郎自行上門就是。”晏鈞轉臉看他,眸光很冷,“拿旁人的恩師說事,侍郎未免太過失禮了。”

“你!”

“啊對,對對對,臣剛剛昏頭了,就是為了老師才建的!”

錢尚書汗涔涔地,終於反應過來,哪怕完全不知道晏鈞哪來的賬簿,也跟著拚命洗脫自己,“臣當真不曾貪墨!請陛下明鑒!”

蕭璟微微坐直了身體。他從禦座上看著晏鈞,瞳光裡含著許多情緒,隻有彼此瞧得明白。

賬冊是早就準備好的,從他拿到鑰匙開始就做下了準備。心意相通是一碼事,防蕭璟,就是另一碼事,他親手教出來的人,不防備被坑一次就夠了,總不會次次跟著進坑。晏鈞低著臉看錢尚書和侍郎打嘴皮官司,看也不看蕭璟,擺明瞭要秋後算賬。

小皇帝看他半晌沒得到反饋,抿住唇瓣,表情有點沉冷,“中書令有賬冊?”

“臣已答過了。”晏鈞拱手。

蕭璟:“”

他再要開口,遠處卻傳來一陣騷動,從殿門外走進一個人,布衣韋帶,身量不高,所過之處卻像驅趕遊魚的另一張兜網,使他們聚攏一處,重新又湧回來。

官員們怕蕭璟,是從今年開始的,天子的手段固然雷霆,但畢竟年歲尚小,前幾年稚嫩無知的印象不是那麼容易被更改的,隻要小皇帝漏出一點疲態疏忽,這種懼怕就會煙消雲散,變成天子心血來潮的印證和笑柄。

魏自秋不一樣,他輔佐先帝,門生出眾,自己也有相當的手腕。人們總是會對已成事實的東西更加篤定,這種怕已經變成叫做“尊敬”的潛意識,足以驚動許多噤聲的人。

“哎喲,是老太傅,您怎麼來了?”

“給太傅見禮,好多年不見您啦。”

“老師”

錢尚書驀然扭頭,像見了救命恩人,當著蕭璟的麵就差點要撲過去,“老師,您來了!”

魏自秋還是一樣的慈和,他笑眯眯地走上前,
先行禮,“見過陛下。”

蕭璟眼睫微閃,他聲色平和,“老太傅。”

魏自秋摸了摸錢尚書的發頂,環視一圈,開口道,“陛下,到底出了什麼事?”

“同硯們想著孝敬老師,合資在京中買了棟宅子,”晏鈞介麵,“學生怕操辦不力,就托了錢尚書去辦,倒惹旁人誤會了。”

“是啊,老師!”

錢尚書抱住老太傅的腿,他仰起臉,十分希冀地看著自己老師,“都是按老師的喜好建的,也不知您滿不滿意”

“章延就是這樣,心是好的,就是莽撞不仔細,落了旁人口舌還不知道,”魏自秋明瞭地安撫他,笑著抬起頭,“想來陛下明鑒,不至於錯看忠良。”

有這句話,錢尚書的心放下來了。他往地上一攤,抱著老太傅的腿不肯鬆,“老師若有時間,不如去宅子裡住幾天,也算是我等儘過孝心”

“尚書!”

晏鈞見他越說越沒溜,眼看就要給蕭璟遞話柄,開口製止他,“你喝醉了,不要在禦前失儀。”

“一片純孝,這有什麼失儀的?”

說話的卻是魏自秋,他看了晏鈞一眼,又望向蕭璟,“老臣隱居多年,是該回京瞧瞧啦,陛下不是也想老臣回去嗎?”

“老師,您”

“長策,”魏自秋一抬手,略帶些嗔怪,“你纔是失儀,怎得連老師的話也要搶?”

蕭璟遲遲沒有說話。

樂班早就換了一曲,滿殿燭影中絲竹悠然作響,場上該有的舞姬不見蹤影,隻有笛聲輕靈,繞著梁柱攀騰而上,似乎它纔是圍觀的看客。

天子也被笛聲注視著,良久,他緩緩地笑了,起身走下台階,單薄肩背藏在繁複的華服裡,仍顯得挺拔利落。

“太好了,”他從晏鈞身旁擦過,走到魏自秋麵前,伸手拉住了對方的衣袖,“是太傅垂憐朕。”

小皇帝這話說得太真了。他是真心實意想要魏自秋進京,覺得對方在垂憐他。

可這明明不在兩個人的計劃裡。

“明日禦駕回京,請太傅與我一同回去吧?”

蕭璟在他身前同魏自秋說話,晏鈞清楚地看見對方白玉一樣的耳垂和脖頸,那不久前還被他撫觸親昵的地方,卻總要被迫變得疏遠。

晏鈞難得有點煩躁,他其實猜到蕭璟要做什麼,但本能讓他抗拒著不願意深想。

做臣子的,無論私下如何親密無間,明麵上永遠要向天子低頭,順服他,依附他,哪怕是被迫。

晏鈞曾經不以為意。

或者說他從沒想過,蕭璟能狠下心和自己分開。

他明明比自己更害怕離彆。

“中書令。”

小皇帝終於轉過臉,他收起笑容,沒來由地,就像晏鈞預想的那樣發難,“中書令近日是太張狂了些。”

“陛下”

“聽聞藏書樓被燒,是中書令的過失?”

晏鈞心口漸漸沉下去,焦躁翻倍地湧上來,可他也隻能壓抑著,用尊稱喚他,“陛下,是臣失手”

“好巧的失手,”蕭璟離得太近了,步步緊逼,他仰起臉望晏鈞,像清晨那個親吻的前夕,連說的話也一樣,“中書令,該怎麼處置纔好?”

晏鈞退無可退。知道怎麼解釋都是徒勞,他漆黑的眼瞳斂著光,開口帶著難以察覺的咬牙切齒,

“陛下真要這麼做?”

“中書令是承認了,”

蕭璟看見了,卻沒什麼反應,他很快地轉過身去,不在乎即將要說的事會引起多大的波瀾,對著殿中所有人一字一句說得清楚,

“那麼請中書令就在這修訂起居注以補過錯,藏書樓修葺完成之前無詔,不得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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