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君恩不授 > 061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君恩不授 061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番外】金猊香冷(一)

雪下了一夜,天空仍是鉛灰色的,人都很倦,廊下的監侍們縮起脖子,把手揣在袖筒裡,等看見禦道上出現的人影才忙不迭地站起來。

“殿下。”

“殿下”

崔忠承已經很老了,不用躬身也佝僂著,他上前阻住了來人的去路,“殿下,陛下見客呢。”

“什麼客?”

蕭允城冷笑一聲,“那也算是客?”

他將及弱冠,宮城裡的八年沒有磋磨掉東宮的體魄,蕭允城冒雪行來,連氅衣也不穿。崔忠承拿來布巾替他撣著肩上的雪,東宮猶自怒氣未消,

“都是騙子方士,一天天就會哄騙陛下!掏走了多少銀子,也沒見真有什麼仙丹!”

“殿下消消氣,”崔忠承笑嗬嗬地,又歎氣,“陛下也就圖個消遣罷了。”

天子有著極其出眾的天賦,幼時繼位,他沒有被朝堂爭鬥摧折,反倒成了撥弄棋盤的那隻手,在四境安定之後,皇帝終於和某些明君一樣,理所當然地開始沉迷黃白之術。

朝臣們無話可說皇帝很難稱之為昏君,他沒有廢棄朝政,相反愈發勤勉,除了上朝幾乎哪裡也不去。可這樣的作為卻讓人時刻膽顫,天子貪婪而不知饜足,恨不得將整個天下攥進掌心。

他看起來並不像追求長生,或許大監說得沒錯,那不過隻是消耗精力的一種消遣罷了。

保寧殿裡很久不燃香了,皇帝討厭一切打擾安寧的東西,他懶倦地躲在錦繡堆裡,往往連一句話也不說。

“陛下夢見誰了?”

蕭璟緩緩睜開眼,帳簾拂動,冷卻許久的香爐旁坐著一個人,他墨色長發被玉冠束起,冠末垂下雪綃絲帶,和寬大的袍袖一樣疏散。

“陛下,好像有悔意啊。”

蕭璟坐起來,“囉嗦。”

對方清雋出塵的臉上掛著笑意,他全然不懼麵前的君王,“口是心非。”

“是嗎?”蕭璟反倒笑了,他睨著對方,瞳眸裡裝著不掩飾的冷漠,“沈宵眠,你又來找朕要什麼?”

沈宵眠習以為常,他歎氣,“要什麼?也就拿了點辛苦費,太子都快把我吃了。”

蕭璟顯然也聽見了外麵的動靜,東宮聲音很大,明擺著罵給沈宵眠聽的。

天子從三年前開始召方士入宮,可無論獻上什麼丹藥,都無法使他滿意陛下一言不發。他要所有人猜測他的想法,又從來都語焉不詳,到最後,隻有看著最像騙子的沈宵眠能合他的意。方士們明裡暗裡問他要訣,沈宵眠笑著說,他給陛下送了一夜安枕。

方士們都哽住了,他們看看沈宵眠的臉,暗自腹誹,這是自薦枕蓆的意思嗎?

那確實做不到啊。

沈宵眠不以為意,他大大方方出入天子寢殿,沒多久,宮裡的術士就隻剩下了他一個,所有的賞賜也儘數被他裝進了口袋。他這人貪是貪得要命,來者不拒,有時候還會明著打劫蕭璟。

“還有你不敢要的東西?”

蕭璟眼看著蕭允城大步進來,轉過來嗤笑一聲,“都說修仙之人不沾紅塵,怕是仙長都要被銀票墜得飛不動了吧?”

“富貴乃煙雲化形,”沈宵眠被太子瞪了一眼,笑嘻嘻地轉過去懟人,“我不是要錢,是要仙途。”

蕭允城看他哪哪不順眼,當著天子的麵硬是忍了,借行禮的機會站在兩人中間,“陛下。”

天子對誰都不假辭色,唯有儲君能讓他稍微鬆快一些,當下露出一點笑意,要他坐在自己身邊。蕭允城比他還高了,本就不差幾歲,這下更像兄弟。

“前幾日說要給你立後的事,考慮的怎麼樣了?”

他難得多說幾句話,“要有不滿意的,就再選。”

蕭允城正是為了這事來的,他看了一眼沈宵眠,欲言又止。

蕭璟眉目間的冷肅緩和下來,儲君做宗室子的時候就很受父母疼愛,有他不曾擁有的熱烈朝氣,蕭璟儘力替他留著這份純澈,他喜歡蕭允城。

“說吧,沒關係,”他道,“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儲君有點尷尬地偏過臉,輕咳一聲,“是有。就是她父親官位太低,沒上候選名單”

“那就加上,”蕭璟說,“她也喜歡你嗎?娶吧。”

蕭允城沒想到這麼順利,羞澀還未褪去,狂喜已經湧上來,他有點怔愣地看著天子,蕭璟和他入京那年長得不大一樣了,那時候天子自己也隻有十八歲,尚有稚氣的眉眼沉著矜冷,叫人害怕。

可天子的心是好的,他對自己悉心教養,毫無保留,甚至不介意自己偶爾回舊地看望父母,到瞭如今,又肯成全自己娶心上人為妻。蕭允城感激他,敬愛他,他視天子為長兄,對他報之以掛念和顧惜。那種仰視的角度讓他很少能仔仔細細地打量蕭璟。

所以蕭允城看著天子,忽而覺得恐慌。

他看到死氣沉沉,天子一如既往的俊美矜貴,卻像燒到儘頭的燭,不待風吹,自己就要滅了。

“明日就是陛下的乾元節了,陛下想在晚宴上加些什麼?”

蕭允城壓著心裡的起伏,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臣還給陛下備了禮物。”

蕭璟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像是剛想起來,“我要過生辰了?”

“是啊,陛下二十六歲了,”剛才那些話沒能哄陛下展顏,儲君更加焦急,他握住天子的手,鼓足了勇氣把自己最珍貴的寶貝拿出來,“陛下要是允許明晚臣將她帶來見一見您?”

蕭璟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他看向光線朦朧的窗槅,在滿地清光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天子生辰,照例是要普天同慶的,更何況是這樣一個賢明的君主,慶祝乾元的典儀從三天前就開始,民間把它當成一個節日來過,連祭禮奠儀也不許張羅。

蕭璟從車輦上下來,四周沒有窺伺的眼睛,他如今已經不需要遮掩什麼。

宅院很久沒人打理,已經完全荒了。

金烏漸落。

不過是一座罪臣宅邸,當年抄得乾乾淨淨,又明裡暗裡圍滿了虎賁衛,連盜賊都不願來。

蒿草瘋長,吞噬了嬌貴的曇花蘭草,甚至長進了門扉大開的屋舍裡,到處都是黯淡的灰塵。蕭璟細細地拍掉衣擺上的碎葉,他偶爾來一趟,不慎踩進乾涸的池塘裡。

那天之後,他幾乎沒有來過這裡,正如他從沒問過那個人最後的歸處。

回臨清,或是給了誰?

都不重要。

無論他在哪裡,都沒人能給在明日給他過上一次奠儀。

蕭璟坐在書桌上,他蕩著腳,仰著頭,難忍地笑了出來。

隻有自己。

隻有自己能在明日祭奠他,明目張膽提起他的名字。

他們生死相依。

蕭璟舌尖抵著唇齒,他試著吐出那兩個字,可字眼遺忘太久,居然怎麼也發不出來。

天子努力了兩下,終於放棄,他不允許自己逃避這個名字,漸暗的庭院裡颳起寒風,他伸出手,在布滿灰塵的桌麵上一筆一筆寫著。

什麼來著?

他教自己寫過的,就在這裡。

他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不肯說名字,他要自己先告訴他。

蕭璟寫了一個“璟”字,盯著看了許久。

第二次的時候,他說,“陛下病成這樣,咬人都不疼。”

“臣是權戶部侍郎”

蕭璟穠長的睫羽垂下去,他看起來有點疑惑,又發起狠,逼著自己再寫下去。

又是“璟”字。

皇帝繼續寫,他寫儲君的名字,寫蕭頫,寫小叔叔,寫所有他能記得住的人,男或女,姓蕭或不姓蕭。

直到寫下一個“晏”字。天子眼瞳發亮,他繼續寫。

一撇一捺,寫下兩個字。

蘭、時。

哦,那是墨州知州簡正平的妻子,前任兵部尚書的女兒,他見過,文質清姿,溫婉動人還有呢?

天子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空茫地,望著那個名字。

桌麵已經寫滿,天黑透了。

什麼也看不清。

蕭璟抬起手,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哭一哭,可是眼眶乾澀,他沒有淚意。

“真是沒意思。”

是啊,真是沒意思。天冷又無燈,漆黑一片的廢宅裡死寂孤清,天子非要呆在這裡挨凍,為什麼不走呢。

不不不,至少他在這裡,想得起對方的樣子。

蕭璟無聲地安慰自己。那個人笑起來很好看,眸光溫潤,眉眼唇畔都是簷角落月的柔和,就連生氣也自持端方,捨不得對他凶一句。

那天也一樣。那個人臉上都是血,順著臉頰染臟了雪白的衣領,蕭璟抱著他,旁若無人地低頭用袖口擦著那些血,擦得袖口汙臟,殷紅一片。

好冷。

天子把臉垂下去,貼住他冰冷的臉頰。像是一個含蓄的親吻,又像從鮮血裡借了一抹顏色,唇瓣染上淺淡的紅。

他不會後悔,他從不後悔。

二十六歲的皇帝讚同自己的想法,他重新勾唇微笑,隨手抹掉那一大片字跡,從袖口裡拿出一隻錦盒,盒子很精巧,軟布中隻有一顆小珠,色若丹砂,鮮紅欲滴。

蕭璟抿住它,就像一滴紅痣點在天子豐潤柔軟的唇間,舌尖一卷,就含進腮頰裡。

“陛下,乾嘛呢?”

書房破敗的圓窗處突兀地亮起一盞燈火,有個男聲懶洋洋地響起。沈宵眠趴在視窗,衣袖發帶隨風飄擺,他像乘月而來的仙人。

蕭璟含著丹珠,冷漠地說,“滾開。”

“彆鬨,”沈宵眠說,“你這樣我要被人罵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想開一點?”

蕭璟懶得理他。天子穿著生辰的衣衫,從上到下,都是滾金繡玉濃麗奪目,他和白衣颯踏的仙長遙相對望,須臾平靜地低垂睫羽,並不想要對方的救贖。

“哎,你真是,問你後沒後悔又死不承認。”

沈宵眠把燈放在一邊,他抬起臉望著蕭璟,天子瓷玉一樣的臉龐因劇毒而迅速褪去血色,燈暈下變得蒼白。

“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沈宵眠忽然嚴肅了神色,語聲渺然,“重來一次的機會。”

逆轉術施行有要求,重來一次,蕭璟沒有任何記憶。

二十六歲生辰的前夜,蕭璟醒了。

往事洶湧撲滅神思,他被呼嘯而來的記憶扼住了呼吸,在那一瞬間,居然忘記了重生這一世做過什麼。

他完成了爹爹的囑咐嗎?他教養好儲君了嗎?

他留住那個人了嗎。

蕭璟劇烈地嗆咳起來,他踉蹌著走到窗前推開,烈風乾冷撲麵,一輪明月照徹天地。這是明州和定州交界的驛館,夜已深沉,所有人都睡去了。

“阿頫阿頫!”

他顧不上多想什麼,徑直推開隔壁的門,蕭頫驚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抹了一把臉,“怎麼了?”

“晏”

他居然還是發不出那兩個字,徒然地俯下身,握住蕭頫的肩,“他在他在哪?”

蕭璟的動靜太大,剛才那一下已經驚到了其他客人,蕭頫聽見外頭有腳步聲,不好在這種時候說實話,“晏鈞啊?啊,他不是已經身故了嗎?”

蕭璟的心都空了,他茫然地看了蕭頫一會,忽然轉過身從他衣服裡翻出通行令牌,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蕭頫的瞌睡徹底醒了,他拿起架子上的衣服和大氅追出去,見蕭璟解了一匹馬,一句話不說就要跑。

定州地形崎嶇又有積雪,進州界就要換北方馬,這馬高大又野,外地人都很難習慣,蕭頫怕他出事,還沒衝下來就叫他,

“照棠!!你下來!!!”

就這麼一刻的功夫,蕭璟的背影都看不見了,蕭頫一整個頭大,胡亂披了件衣服,牽了匹馬跟著飛奔出去。

定州這兩年開了互市,又因為接手了欏河北的三個縣,蕭廣陵下了死手要根絕流寇,定明兩州的交界也被戒嚴了,進出都要查文書和令牌,駐軍的營帳燭火徹夜不熄。

蕭廣陵帶著人熬了兩天,人很疲憊,脾氣也跟著大起來,“搞什麼,幾個土賊就把你們耍得團團轉?乾脆彆當鐵騎了,都給老子滾回去種地!”

“不怪他們,流寇躲在欏河附近,我們的人又不擅水,”晏鈞也在帳子裡,蕭廣陵把手下人罵的抬不起頭,他跟著安撫,“大家都累了,今晚先去休息,有什麼明天再說。”

蕭廣陵瞪他一眼,晏鈞坐著喝茶,坦然地讓他看。定州鐵騎的世子不在,定安侯的脾氣就顯得太凶了,多數時候需要個脾氣好的適當懷柔,蕭廣陵也知道這點,瞪他歸瞪他,對晏鈞的安排也沒提異議。

“你還不去睡?”他硬邦邦地來了一句,坐在晏鈞旁邊,“明天接心頭肉,起晚了怎麼辦?”

晏鈞給他倒了杯茶,推過去,“澤行也要回來的,侯爺要不然先睡?”

蕭廣陵哼了一聲,臉上到底浮現一點放鬆的神情,捧著茶不說話了。

他們現在駐紮在兩州交界,明日不到中午,或許就能看到人了,晏鈞吹著碎葉,邊境不喜歡點茶那種風雅的玩意,磚茶敲碎了煮得很濃,彆有一番風味。

他纔不會承認自己心神難安,根本喝不出味道。

怕路崎難行,怕下雪太冷,怕一路奔波累著了他。晏鈞不留神被熱茶燙了舌尖,一聲不吭地把杯子放下了。

營帳內很靜,火爐的嗶啵聲裡,有馬蹄聲越來越近,兩個人都不由得側目。

蕭廣陵聽了一會,“怎麼回事?”

“我去看看。”

晏鈞站起來,他走過去撩起營帳,在霽月白雪裡看見兩匹駿馬一前一後馬蹄錚錚,飛奔而來。

蕭璟拿著世子的令牌,門口守備不敢攔,任他馳馬進了營地。他思緒太混亂,隻是本能地衝進這裡,或許是想找小叔叔。

直到逼近那一座亮著燈的營帳。

蕭璟連呼吸都有血腥味,他跌撞著,下馬的瞬間就重重跪在雪地裡,兩邊路過的鐵騎過來攙扶他,營帳被人撩開,他喘息著抬起眼。

他看見他的月亮。那沒有停在二十五歲的,在歲月裡洗練如玉的心上人,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蕭璟俯下身去,攥著滿手冰涼的雪,難以自抑地哭出聲來。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