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66
蕭頫x蕭廣陵【二】
蕭廣陵持盞定了一會兒。他已有些睏倦,又因手中茶湯清淡如水,越喝越叫人提不起勁,乾脆將腦袋倚在膝上,雙眼一闔就要盹過去。
“施主,”他身後響起一把枯槁的人聲,“佛門重地。”
蕭廣陵懶洋洋地把眼皮重新睜開,他麵前是尊垂目的地藏王像,兩側木龕接天連地,無數盞油燈按格分放,燃出一派搖曳燈山。
“你這怪口味還是沒變,”他用兩指掐著盞晃了晃,倒是重新坐正了身子,對後麵道,“怎麼就用這樣的茶水待客?”
“自然是請侯爺喝完了快走,”那人回答,“今日香客多,侯爺在此多有妨礙。”
蕭廣陵唇畔帶笑,轉過身去望對方,老和尚一身袈裟綴珠攢金,奢華無比,一雙眼珠卻泛白,空茫投向他的方向。
“了因,幾年不見,你還是怪惹人討厭。”
蕭廣陵的母親是上京貴女,嬌生慣養,頗有點自己的傲氣,即便成婚後也不肯隨丈夫去北方,她獨自在上京誕下蕭廣陵,又在一個月夜平靜地死去,從頭至尾,都未曾希求過丈夫的垂憐。
可他們分明又是有情的,蕭廣陵記得母親閒來隨筆,總要將書信寄去定州,還記得喪儀上父親失魂落魄的臉,他在上京足足待了半年,將母親葬在江南,又帶走蕭廣陵,臨走時,就在這裡為她請了一盞小小的長明燈巴掌大小,再尋常不過的一盞明燈,藏在麵前數萬盞燈火之中,卻日夜燃了二十二年。
情之一字,實在難懂。蕭廣陵沒從父母處學會這些東西,等年紀漸長,就愈發不明白了,煙花柳巷的女子不會教他,漠北的風更不會,定安侯戰功赫赫,唯獨在男女之情上深感棘手。如若不然,他也不會跑到寺中來自討沒趣,蕭廣陵有些後悔那日對蕭頫說話太重,可想想狗崽子對他的舉動,又覺得太陽穴陣陣泛疼。
“和尚,”他抬起頭在木龕中尋找母親的那盞燈,嘴裡便隨意和了因閒聊,“你們七情皆去,是不是比旁人過得高興些?”
瞎眼的了因坐在蒲團上,如一節枯朽樹根,他與蕭廣陵是舊相識,緣分卻也不過每年燃燈節的一麵,他灰白的瞳孔被眼皮搭住,片刻開口,“看來施主是躲到寺中來的。”
蕭廣陵撐住額間。
“施主今日供奉多少香火?”了因說,“老衲須算算這禪機說與不說。”
蕭廣陵小氣一如父親,他拍拍衣裳站起來,“那還是算了,近來手頭緊得很。”
“那便送施主兩個字吧,”
了因倒是淡然,他不攔蕭廣陵,隻伸出二指,慢吞吞地說,“從心。”
蕭廣陵的視線定在老和尚兩個光禿禿的指頭上,須臾笑了一聲,轉身走了。
蕭頫換過乾淨衣裳,在營帳外頭坐著束發,他頭發和漢人不一樣,發卷,一打濕尤其明顯,彎彎繞繞地纏在手指上,像定州馬的鬃毛。
天生適合紮辮子,就像戈壁那頭的異族一樣,卷發和著金銀珠寶紮成小辮,漂亮的羽毛也可以掛在上麵。
但蕭頫極其耐心地對待頭發,在太陽底下曬乾梳直,規規矩矩束好,還要添上一支白玉簪,簪尾雕竹紋,那從不在漠北生長的植物在他發間舒展,待到夜幕一落,燈火晦暗,旁人瞧不清他的麵龐和眼睛,他便和上京的文官士子們沒什麼兩樣。
芳溪坊旁有間不起眼的小門,門口挑著紅燈籠,蕭頫將馬交給小廝,挑簾進去。人聲伴著骰盅響一瞬間灌進耳朵,數張圓桌依次排開,圍著桌邊站滿客人,賭得興起,就從身邊陪侍的小廝手上隨便抓一把錢,扔到桌麵上。
一身清淡溫潤的蕭頫在這裡反倒像個異類,他哭笑不得地躲開幾個離場的客人,抬眼搜尋著蕭廣陵的身影。
早知道他家侯爺是個不愛矯情的人,但蕭頫以為蕭廣陵多少會尋個清靜些的地方同他談話,哪怕是芳溪坊呢?
約人約到賭坊來,也是頗有他蕭廣陵的風範。
這賭坊麵積不算大,可生意實在是好,引蕭頫尋人的小廝自己都看得眼花,好容易尋見蕭廣陵的蹤跡,人家正站在人群裡頭,外頭圍著好幾圈人,擠也擠不進去。
“公子,這”小廝也為難了,對他道,“要不您叫他一聲?”
蕭頫擺擺手。
桌上骰盅倒扣,注已落定,正是最緊要的時候,蕭廣陵抱臂倚著桌邊,燭燈隻照亮下半張臉,唇畔帶笑,眼睛卻隱沒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裡,微微垂下去,顯出幾分懨懨。
他對這些不務正業的東西從來都是這樣,玩得精熟,倒不見得多喜歡,在定州的時候碰都不碰,隻有到了上京,方纔如癮發作似的,沒日沒夜往風月場裡鑽。
蕭頫也是醋過的。
在他更小一些的時候,每每蕭廣陵進京回來的時候,身上總是雞零狗碎帶著女子贈他的小玩意,玉釧荷包繡帕,攢到一起能香得人一跟頭蕭頫又有什麼?他就是個長在邊塞的狗崽子,身無長物,隻能恨恨地看著那些東西,再恨恨地把它們找一塊破布包了,塞到蕭廣陵床底的角落裡。
現在回頭看,還真是幼稚得可笑。蕭頫想,若是換了現在的自己,乾脆也給蕭廣陵送禮物,戈壁上的野花野草,集市裡的香料寶石,值錢的不值錢的,統統堆滿他的房間,讓他再也放不下彆人的東西。
蕭頫兀自出神,竟一時忘記了身處何地,冷不防手腕被人重重一拉,整個人踉蹌著走了幾步,又被另一個人接住。
“傻站著乾嘛?”蕭廣陵捏著他的腕子,斥了他一句,“找了這麼久都沒瞧見我?”
兩個人肩碰著肩挨在一處了,身邊人群熙攘,蕭頫垂下袖子,乖巧地笑了,“是找了好久。”
蕭廣陵把臉轉過去,片刻又擰回來,問他,“大還是小?”
蕭頫道,“小吧。”
他掏出一塊銀錠,剛要放下,蕭廣陵抬手奪走,換成一把碎銀子塞到他掌中。
“錢多燒手?”賭場嘈雜,他揚起聲音同蕭頫說話,“一次賭桌都沒上過,怎麼養成這副紈絝模樣?”
蕭頫穠長的睫毛微垂,他身量已有那麼高,寬肩長腿,恰恰好好能將他的養父護在身前。
“我替你押,”
他握住那把碎銀,低下頭湊近了蕭廣陵,“大還是小?”
蕭廣陵噎了一下,不大自在地轉過去,他覺得今天出師不利,從第一句話就沒樹立起父親的威嚴,開始後悔多嘴那一句。
兒大不由娘,橫豎都是有俸祿的人了,管他那麼多呢。
要放棄蕭頫,那是萬萬不能的,老和尚了因那句敷衍贈送的從心點醒了他,相比蕭頫那句摸不清真假的“喜歡”,蕭廣陵更在意自己說出的那句話是不是讓對方傷了心,可道歉的話他說不出口,想來想去也隻好約蕭頫來這裡,輸贏兩論,好歹氣氛在這,說說笑笑的或許就過去了呢。
活了三十二年,他應對這種模糊界限的感情還是簡單粗暴,脾氣上來,他就敢當著皇帝射殺重臣;麵對蕭頫,他又十足像一隻鴕鳥,抓著父子這兩個字不放,不敢深想太多。
他該回頭看看蕭頫的。
若他多看兩眼青年的眼瞳,看看他的視線落在何處,觀察他的身體怎樣貼近,就該明白自己的一切想法是何等自欺欺人
那個把自己偽裝成清風明月的小狼崽,都快把他吃掉了。
他們又賭了幾把便離場,無他,蕭頫新手上陣,運氣好得嚇人,再賭下去就該叫人認出來了。蕭廣陵把幾錠銀子掂在手裡,顯而易見地心情很好。
“哎,狗崽子,”他帶蕭頫走上主街,在酒肆前站定了,把銀子悉數丟給蕭頫,“請我喝酒?”
蕭頫將銀子接在手裡,他月白的衣衫在夜風裡輕擺,映得那雙濃綠的眼睛也溫柔起來,他不答言,隻是彎起唇角望向蕭廣陵。
蕭廣陵這下才品出剛才的話語不妥,自己又不像個父親的樣子,想一出是一出,半點穩重也沒有。
他輕咳一聲,乾脆轉身往城外走,“算了,沒意思,回家去吧。”
蕭頫卻追上來,他陪著蕭廣陵走了一段,這是上京最繁華的街市,到處都是晚來的遊人和叫賣的小販,燈燭如星,一路點綴在河麵上,好像無數條躍光的錦鯉,引得不少人在這裡放花燈。
“放花燈嗎?”他突然問了一句。
蕭廣陵目不斜視,十分嚴肅地來了一句,“這都是小孩子玩的東西,像什麼話。”
明明就有不少年輕男女在買花燈,可他偏偏就作看不見,打定主意要把父親的架子端正端穩,蕭頫把一聲悶笑留在喉嚨裡,故意裝出一副委屈的聲氣,
“侯爺。”
蕭廣陵不理。
“侯爺。”蕭頫又喚他,可憐巴巴。
“”蕭廣陵腳步停了停,硬邦邦地說,“有話快說。”
“侯爺今日是在哄我嗎?”
蕭廣陵:“哄什麼哄?我教訓兒子還需要哄?”
蕭頫道,“看來侯爺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
蕭廣陵在原地站住了,過了一會,他大踏步走到蕭頫麵前,把人逼到河道旁一處沒光的角落裡。
“是,我是要和你道歉,不該說你不配做我兒子,不該說要利用你,”他一股腦,惡狠狠地把話倒出來,末了還不解氣,“那你呢?你不該同我道歉嗎?你之前乾的那些混賬事”
餘下的話語消失在唇邊,蕭頫抬手捧住他的臉,在蕭廣陵的唇瓣上吻了一下。
蕭廣陵愣住了。
“我不道歉,”蕭頫說,“我就是喜歡你。”
他又吻了一下蕭廣陵。
“以前我打算隱忍,”他繼續將義父的臉頰捧在手心裡,指腹摩挲過他的耳畔,“想想好沒意思,連阿璟都比我大膽。”
“不想忍了,也不想被你一聲不吭混過去。”
“你得好好瞧著我,瞧著我是怎麼喜歡你的。”
水流如月影。幾步之外就是三三兩兩放花燈的有情人,再遠一些,便是進出酒肆的食客,偏隻有這裡倚著樹,背著光,誰也瞧不見,誰也沒有注意。
蕭頫第三次低下去吻蕭廣陵,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吮吻對方的唇瓣,隻是那樣親昵地摩挲著,他的睫羽擦在蕭廣陵的眼睛上,讓對方像是覺得癢似的,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而後,蕭頫的下唇一陣劇痛,他本能地蹙起眉頭,還沒來得及反應,臉側便捱了重重一下。
蕭廣陵差點把他的唇肉咬下一塊來。宛如受了驚的貓,震驚過後便開始拚命炸毛,毫不留力的一拳之後,他一腳把蕭頫踢進了飄滿花燈的河裡,頭也不回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