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07
六
“”
聞言,小皇帝一個激靈,連忙直起身子看晏鈞,“明日還要打?”
“明日也不打。”
“那什麼時候”蕭璟漂亮的眼瞳被眼淚泡得紅腫發癢,伸手想要揉一揉。
晏鈞拿住他蹭眼睛的手,“陛下要把錯記在心裡,若是再犯,就比今日打得再狠些。”
“唔”
小皇帝迷惘地看了他一眼,察覺到晏鈞似乎不打算再責罰他,乾脆把頭歪在他肩上,一副自暴自棄的模樣,喃喃的說,
“不要捱打疼。”
晏鈞揚起手在他的臀尖上輕拍一下,小皇帝“啊”地叫出來,身體疼得緊緊繃住。
“這不由陛下決定,”晏鈞道,“太晚了,我安頓陛下就寢。”
次日宮門下鑰,守門的虎賁衛一個哈欠還沒嚥下去,就看見一輛青蓬小車駛到門口,車夫停也未停,隻將金魚符在他眼前一晃。
虎賁衛一驚,立刻清醒過來,躬身讓開道路。望著小車向保寧殿行去,他有些疑惑地撓了撓腦袋,嘀咕道,“怪事,今日怎麼這麼熱鬨?”
天邊亮起一線,禦道上的宮燈還未撤下,斑斑點點的光影投進車輦中,間或映亮少年帝王熟睡的臉龐。
昨夜著實消耗了蕭璟的精氣神,今日又起的這麼早,此刻睏倦得睜不開眼,靠著晏鈞打盹,身體隨車的走勢一晃一晃,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會摔下去。
晏鈞替他攏了攏身上的鬥篷,輕聲道,“陛下照棠?”
叫陛下沒反應,聽到自己的小字,蕭璟倒是含糊應了一聲,晏鈞繼續叫他,“照棠,醒來了。”
“再一會,就一會”
鳳眸含霧,蕭璟睜開眼掃了掃車內,旋即長睫毛一垂,又靠住晏鈞,“到了就起”
晏鈞歎氣,到底昨晚剛打過人家,小皇帝嬌生慣養的,半夜還疼醒了,上藥冷敷折騰了許久,此刻也不好硬把他拉起來,眼看保寧殿近在眼前,才硬起心腸把蕭璟從睡夢中喚醒,拉著他從車上下來。
黃門監崔忠承已然等在了門口,見兩人下來連忙躬身來迎。
“陛下,老奴服侍您更衣。”
他從晏鈞手裡接過蕭璟,又停住腳步看向他,垂下臉悄聲道,“中書令,定安侯處來了人就在那兒等著呢。”
聞言,晏鈞一頓,轉臉去看。
殿門另一側安靜地站著個人,竟然比他們還快一步進了宮。
“嗤,”唇角泛上一絲笑意,晏鈞道,“大監,下次記得彆讓世子在殿外候著。”
崔忠承瞪大眼,“他,他是”
“這是定安侯世子,”晏鈞示意他帶著蕭璟進殿更衣,“定安侯還真是關懷備至。”
定州是南楚的要塞,蕭廣陵帶著二十萬鐵騎駐守定州十餘年,做的不可謂不好,不過這個人雖然不是蕭氏血脈,蕭家人的風流惡習倒是學的很到位那一年,他和南下的東拓軍交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抽空睡了一個東拓女人,睡出了一個血統雜駁的兒子來。
此事震動朝野,當年晏鈞的父親尚在朝中,親眼見到蕭廣陵入京請封,氣得無可無不可,回家直拍桌子,
“這還像話?!十五歲啊,就敢通敵生子!還有臉給雜種請封,難不成真將自己當成皇室血脈?他也配!”
不過到底,先皇仁厚,世子的名頭還是如願頒下,陛下甚至親賜“頫”字給嬰孩作名,以示他對蕭廣陵,對定州鐵騎的看重。
一轉眼,已是十七年過去了。
真要算起來,世子蕭頫還比天子小一些,可他在北方長大,風沙吹得人早早抽條拔高,比晏鈞也矮不了多少。
殺人的機匣被卸下,他換了淺青的士子袍服,霜白宮絛攔腰一橫,掛著幾個扇墜腰佩,乍一看文質風姿,和尋常學子也沒什麼兩樣。
“侯爺擔心陛下醉後頭痛,特命我來送些醒酒藥。”兩個人在殿前會麵,誰也不像昨晚那樣劍拔弩張,蕭頫規矩一行禮,“侯爺還說,有勞中書令了。”
剛說他看著挺好,轉眼就來含沙射影,晏鈞冷笑道,“還是定安侯想的周到,備了藥不算,還能在皇宮內來去自由。”
“中書令說笑了,”蕭頫不卑不亢地行禮,“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的碧綠瞳色在天光下看得不分明,五官也不像異族,隻有睫毛長得過分,扇子似的一個弧度遮住眼瞳,若沒有世子身份,大概率會被上京眾世家榜下捉婿。
但晏鈞對蕭廣陵沒有好感,對蕭頫亦然,出於上一世的記憶,他臨走又警告他,“世子還是專心準備殿試,少放些心思在雜事上。”
今日上朝,群臣間的氣氛顯見得不大一樣。因為晏鈞薦舉林如稷的關係,禦史台言官們的表情都柔和許多,再不像以前那樣橫挑鼻子豎挑眼,恨不得每天八個奏疏罵他專權;其他朝臣則神情各異,朝堂風雲變幻隻在朝夕之間,中書令這一舉動究竟代表什麼,實在值得他們揣摩揣摩。
晏鈞隻當不知道,任由眾人眼光盯著他,橫豎離殿試不到七日,看兩眼也不礙著什麼。
“林中丞,請留步。”他在下朝的人流中拉住林如稷。
今年春闈的人數本就多於以往,殿試的規模自然格外隆重,三百多學子要在宮城東側的扶雲台考試,林如稷忙得焦頭爛額,茫茫然被晏鈞扯住了袖子,“啊?”
兩個重臣往殿前一站,身邊自動空出一大塊空地,還有許多臣子想看又遮掩的視線。
晏鈞問,“殿下的策論考題可發下了?”
“已經收好了,放心。”林如稷和他的關係最近緩和許多,邊說邊向外走,老中丞苦笑一聲,“今年這瑣事啊我這把老骨頭可算是折在這裡了。”
晏鈞笑笑,上一世的殿試就是他經辦,自然知道事物繁雜又細碎,“之後陛下必有嘉獎。”
“嘉獎不要緊,”林如稷擺擺手,“若能收幾個好門生,也不枉辛苦這一場了。”
兩個人聊了幾句閒話,提到考題上,晏鈞停了停,開口問道,“中丞看了試題不曾?”
“這怎麼能看!”林如稷趕忙道,“天子出題,就算我等輔考,也隻能在考試前夜印卷的時候才能看。”
殿試是天子主考,策論試題也由皇帝親自出,故而絕不能泄露,扶雲台會提前兩天將輔考官和試題封閉在內,考試前一日才允許他們拆開紙封,將試題交由虎賁衛印發。
晏鈞微微蹙眉,知道老中丞的性格太過忠直,到底也不能說得太透,隻好道,“那麼試題匣必得看緊,彆讓閒雜人等靠近。”
“這個自然。”
“好。”
晏鈞頷首,他不是個多話的人,言儘於此也不再開口。
老中丞的表情卻像是若有所思,他看著晏鈞的背影,忽然出聲道,“中書令!”
晏鈞回身看他。
“上次說過物色適齡貴女的事”林如稷輕咳一聲,“中書令可還記得?”
老爺子為官幾十年諫天諫地,連先皇都要讓他三分,這時候難得有點尷尬,“不因為這輔考的事,隻是覺得中書令不是老臣以為的那種專權跋扈之人,若”
晏鈞哭笑不得,“中丞,我沒有娶妻的打算。”
林如稷說,“你今年已有二十五歲了吧”
“陛下還未立後呢。”
晏鈞脫口而出這句話,隨後便有些怔忪。有些丟失在記憶深處的模糊光影一閃而過,抓也抓不住。
“到那時再說吧。”他最終隻是這麼敷衍著。
雨又下起來了。
扶雲台緊挨著宮城,架在數百道階梯上的主殿在霧氣裡半遮半掩,平日裡作為南楚的天子和權貴宴飲取樂的地方,四周戒備森嚴,除了供士子休息的客棧彆無他物。
此時,客棧裡已住滿了前來殿試的士子,他們推開窗就能看到輔考官們在虎賁衛的簇擁下登上扶雲台,潮濕的雨霧裡,一色的緋紅朝服也看紅了士子們的眼。
“今日那些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員吧?”
直到吃飯的時候,客棧中的氣氛依然熱烈,大堂內滿滿登登坐著學子,每個人都在討論今日的事,有個人問,“那個紫衣的是誰?中書令晏長策嗎?”
“你什麼眼神啊,晏長策纔多大,”另一個人笑他,“那是禦史中丞!”
“啊?中書令今年不做輔考官嗎?”
有個人頗為失望地開口道,“我還想做他的門生呢。”
“有點出息行嗎?拿到名次那可是天子門生!中書令算什麼!”
“你懂什麼,現如今天子還不是唔唔唔!”
開口的人話說到一半就被朋友捂住了嘴,湮沒在嘈雜人群中。
“不過”又有個聲音說,似乎家裡有人做官,聽到一點風聲,“聽聞這次中書令主動讓賢,不知是何緣故”
“嗨,被彈劾怕了唄要不是為了博個好名聲”
蕭頫低頭吃著碗裡的食物。他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裡,看起來沉默寡言。
身邊的同伴問他,“
澤行,等會一起溫書嗎?”
“不了。”他放下筷子,“我出去買點東西。”
蕭頫出門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了。這間客棧地勢低窪,長衫的袍角很容易被積水沾濕,他打著傘走得很慢,索性沒有多遠,就走到了扶雲台下。
台下柵欄已鎖,扶雲台上的主殿亮起了燈,夜色裡更如天宮仙境,璀璨奪目。
可惜蕭頫不是第一個看到這樣美景的人。
晏鈞打著一把青竹傘,仰頭專注看著雲霧深處的扶雲台,片刻轉過臉,靜靜地看向蕭頫。
與此同時,扶雲台的側殿裡寂然無聲,輔考官們鮮紅的朝服不住抖動,每個人都麵如土色。
林如稷的臉色更加難看,麵前的書桌上擺著一個紅漆小匣,他沉默許久才伸出手,指尖猶疑著,緩緩接近匣上的黃紙
那蓋著天子印璽的紙封未經觸碰,就已經張牙舞爪地飄動著,露出其下崩開的鎖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