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08
七
扶雲台下,蕭頫執著紙傘,同樣安靜地看著晏鈞。
年輕英俊的士子,目光銳利如砭骨的尖刀,和他倦懶散漫像隻老貓的父親一點兒也不像。
“晏先生,”蕭頫最終笑了笑,用一種很輕的驚訝的口吻道,“你怎麼來了。”
晏鈞不答,他招手,“來。”
他背靠巍峨高台,看著走過來的蕭頫,叫他抬頭去看,“當年你父親給你請封,就是在這裡。”
蕭頫目光不動,“十七年前,晏先生多大?”
晏鈞笑,“當然,我也是聽旁人說的。”
“當年定安侯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上去,去見高台上的天子。他說他有了一個兒子,想要一個封名。”
“定州蕭氏畢竟是賜姓,每一次襲爵,都要陛下親自下詔。”
晏鈞說,“先帝賜你‘頫’字,‘頫’通‘俯’俯首的俯。”
俯首的俯。
一線碧綠悄然出現在蕭頫眼中,他忍著沒有說話,捉著傘柄的五指卻收緊,手背浮出淡淡的青筋。
晏鈞瞧了一眼,彷彿忽然想起什麼,他問道,“你出來做什麼?”
“不做什麼。”
蕭頫冷淡地回答,他收了傘往客棧走,任由雨絲灑在身上,顯然是裝都懶得裝了。
晏鈞不緊不慢地跟上他,沒兩步,蕭頫很是煩躁地停下了,“你什麼意思?”
“你父親托過我幫你講書,當時我拒絕了,”晏鈞道,“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
蕭頫:“”
客棧大堂已經空了一大半,剩下都是吃得慢或是話多的,還有人在喋喋不休地聊朝堂。
“十五歲連中三元是什麼概念,啊?咱南楚建國至今也隻有他一個不是?你我還在擬做策論,人家已經麵見天子了!”
那穿著士子服的學生講得口沫橫飛,順手拉住桌旁路過的人,“澤行,你說晏長策是不是天縱奇才?要我們這些人還怎麼活喲?!”
蕭頫:“”
他扯回自己的袖子,很是惡劣地說,“這有什麼,你又不當中書令。”
“那嘿嘿,”那個年過三十的士子聳肩一笑,“這誰說得準?”
“哈哈哈哈,你怕不是喝多了酒?”
“老兄也太不要臉啦!”
他的話引起一陣鬨笑,蕭頫回頭看了一眼晏鈞,碧綠眼瞳含著惡作劇得逞的快意。
到底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哪怕看起來再沉穩老成,還是樂於好一些無關痛癢的勝。
晏鈞垂目,拍拍士子的肩,“是哪裡人?”
士子正說的興起,見他是蕭頫帶進來的,也不扭捏,“嶽陽人士。老兄是澤行的同鄉?”
晏鈞笑笑不答,“嶽陽出名士,何必和晏鈞相較,他也算不上什麼好人。”
上京之中,誰敢說這麼說中書令啊?!
全場為之一靜,都恨不得沒聽過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蕭頫沒好氣地把臉轉過去,“先生走不走?”
“就來。”
晏鈞收回手,十分好脾氣地跟著蕭頫上了樓。
“他怕不是瘋了?”被丟在身後的嶽陽老兄打了個寒顫,搓了搓雞皮疙瘩,“算了算了,言多必失,我回去溫書了。”
蕭頫住的是單人間,這類專供考試用的客棧空間都很窄小,除了一張床鋪就隻有一個小桌,蕭頫放他進來,一屁股坐在床鋪上,不耐煩道,“我沒什麼不懂的。”
晏鈞也不是真來給他溫書,他走到桌旁推開窗戶,望著不遠處的扶雲台。
上一世的輔考官是他,也因此他才知道今夜會出什麼事。
殿試的題目被換了。
紅漆匣被撬開,紙封被掀,紙上的筆跡明顯不是出自天子之手,一切的一切十分明顯,唯恐讓人看不出題目被人動過。
殿試是天子選門生,題目外泄是欺君大罪,在場的輔考官一個都脫不了乾係。
但所幸,上一世的晏鈞知道試題是什麼。那時的他和小皇帝還沒什麼罅隙,他是親眼看著蕭璟擬題,再封進匣中的。
但他寧願自己不知道。
當時,為了穩定局麵,他沒有請示天子,而是一邊徹查扶雲台,一遍將題目寫了出來分下去印發,晏鈞沒有想那麼多,即使他知道這樣施為會招致多少非議試題不得外泄,他是怎麼知道的?是否天子擬題就是他授意?又或者他乾脆就是在代天子擬題?
那有什麼關係呢?那時候他不在乎這些,天子信任他,而他無愧於心。
雨絲飛進屋內,窗前有顆生機勃勃的柳樹,枝條舒展著,一下一下拂在他的掌中。蕭頫兀自挑亮了燈,拿著一本書,卻像有些焦躁似的,翻的嘩嘩作響。
晏鈞甚至感到他的眼神不住地在自己身上停留。
蕭頫輕功極好,春闈前十幾年從未在上京露過麵,是個實打實的生麵孔事情的原委晏鈞當年便已查出來,但是奏疏報給小皇帝,卻因為一些連他也不知道的原因,從此被壓了下來再沒提過。
晏鈞輕輕歎氣,他合掌,把多情柔嫩的柳葉帶著露水留在手心。
不論如何,至少林如稷此時不會像自己當年那樣緊迫了。
蕭頫把那本書翻了個遍,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又拿起另一本,嘩嘩嘩飛快地看到尾頁,終於耐不住性子,抬起臉看了一下晏鈞。
晏鈞倚著窗台也在看書,燭火照亮半幅側臉,讓他看起來像是玉石雕成的溫潤人像,隻有沉黑的眼瞳間或一動,順著字行走下去,氣質沉和。
上京的權貴那麼多,他卻和那些人完全不一樣。樓下的士子們滿嘴功名利祿,一口一個中書令的叫著,事到臨頭卻根本瞧不出來。
蕭頫有點想笑,他的思緒飄了飄,很快被窗外異樣的響動拽了回來。
那數百級台階上忽然出現了虎賁衛的身影,打起的火把從高高的正殿一路亮起,驅散了夜霧,像一條火龍似的向下方延伸。
很快柵欄被開,虎賁衛們魚貫而出,直衝著這座客棧而來,學生們都被驚了起來,很快又被明晃晃的刀劍震住。
“奉官長的令,方圓五裡戒嚴!”
那領頭的虎賁衛是個圓胖臉的中年人,吼了一句後又笑吟吟地安慰學生們,“彆慌,隻是例行檢查,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說是這麼說,可在場到底有這麼多學生,不是每個都願意聽話,更不是每一個都肯開啟行李任人查驗,一下子叫嚷起來,客棧裡亂糟糟鬨成一團。
兩人所在的房間也被推開了,進來的虎賁衛氣勢洶洶地一揮手,“你!書箱開啟!查驗筆跡!”
蕭頫懶洋洋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晏鈞,嗤笑一聲,從桌上拿起一張寫著字的紙,團成團砸了過去。
虎賁衛平日駐守扶雲台,並不認得他們,被紙團砸了個正著,頓時大怒,“什麼態度!起身站好!”
蕭頫纔不會搭理他,倒是晏鈞又拿了一張紙遞過去。
虎賁衛收了紙,側目打量了一圈晏鈞,可能是覺得他也像是讀書人,十分不客氣地說,“你!也去寫一張交過來!”
晏鈞說,“我不是考生。”
“不是考生更要寫!”虎賁衛道,“大半夜跑來客棧,鬼鬼祟祟可疑得很!”
“”
話音未落,晏鈞和蕭頫不約而同對視了一下。
蕭頫攤手:“你一直看著我的。”
晏鈞看向虎賁衛,“是不是扶雲台出了事?”
“這是你該問的?”虎賁衛伸手,想搡著晏鈞往桌前按,“快點寫!”
寫滿字跡的紙張在桌上漸漸堆成小山,虎賁衛楊善文那張圓胖臉上堆著的笑容卻僵硬得快要裂開。他站在門口,腿肚子一個勁地發抖。
殿試題目泄露,做守衛的虎賁衛肯定脫不了乾係,特彆是他這種領頭的,說不定連腦袋都保不住。
正發愁著,他聽見二樓一陣響動,再一看,剛才上樓收紙的兄弟被人丟在了走廊裡,五體投地,趴在樓梯上咯噔咯噔滑了下來。
楊善文:“!!乾什麼呢!”
好歹也是吃皇糧的,還能被一群書生欺負了,他本來就憋著氣,這下提著劍衝過去,正要往樓上走,二樓房間裡出來一個穿士子服的少年,抱住胳膊一臉冷漠地看著他。
“考生!你”
楊善文氣運丹田,指著他剛吼了一句,屋裡又出來一個人,淺色長衫係著宮絛,墨發高高束起,清俊麵孔不帶笑容。
“楊善文虎賁衛二營副領。”
他朝下看了看,非常清楚地報出楊善文的隊屬,又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虎賁衛的腿肚子這下真正轉了筋,不知道是疼還是條件反射,他噗通一聲跪下了,連哭帶笑一個頭磕在地上,嗓音破鑼似的直接劈了,
“中書令,求您救救屬下吧!”
淫雨霏霏,高台上愈發寒涼,林如稷卻額頭見汗,他不動聲色地悄悄用帕子拭去,不叫旁人看出端倪。
扶雲台之上幾步一崗,守得連蒼蠅都飛不進來,更不要說放著題目的側殿,他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指望就是在扶雲台和考生中搜尋的虎賁衛能給他帶來點什麼好訊息,哪怕是線索也行可他也知道驚動這麼多考生,不到明日便要驚動天子,怕是難辭其咎。
“都彆慌,”林如稷最終咬了咬牙,安慰屬下,“天亮若還找不到人,我親自去求見陛下請罪,斷不會禍及你們”
話音未落,闔著的門扇響了一聲,老中丞抬臉去瞧,眼中乍然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
“中書令”他撐著,不想拉對方蹚渾水,“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回去吧。”
晏鈞的視線往桌上一掃,見到紅漆匣被放在當中,便猜到了**分,心頭猛然一沉,說不上是痛是怒。
“中丞守著扶雲台,不要叫考生鬨起來,叫虎賁衛都回來整隊。”
他不是輔考官,無旨在身,最終也沒進殿內,隻大略安排了一下就轉身往台下走,
“我去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