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不授 009
八
保寧殿中,情勢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晏鈞從一個忙亂的殿宇來到另一個,他隨手拉住一個小監侍,詢問情況。
小監侍見是他,連忙跪下行禮,“陛下今早高熱不退太醫院說是體弱風寒,已經開了方單,藥也給陛下服過了。”
跟在保寧殿的人各個乖覺,還不等主子多問,便將前因後果說的清清楚楚。晏鈞情知他也不會瞭解更多,便掠過他,急匆匆向殿中走去。
小皇帝年幼登基,那些本該是孩童擁衾酣眠的時光,他都要被迫在天未亮時起床,哪怕上朝之前哭了一遍又一遍,哭完了也隻能坐在禦座上,聽那些他根本聽不懂的話,再把前夜臣工寫給他的回答一字一句背出來。
在同齡的蕭頫和玩伴縱馬飛馳的時候,他躲在不見天日的高穹深宇裡,在成年人的鬥爭裡裹挾前行,因為缺失鍛煉,早早開慧,蕭璟從來體弱,隨便受一點風寒,就能折騰許久都不見好。
晏鈞撩開床上垂下的絲簾。蕭璟睡得不安穩,兩頰是燒透的暈紅,因為呼吸不暢的緣故,他微微張開口,卻沒能獲取更多的空氣,略顯焦急地在睡夢裡蹙起了眉。
“太醫說不妨事,”崔忠承在旁小聲道,“這兩日按時服用湯藥,不會影響後日殿試。”
晏鈞頷首,他換下身上沾了雨水的衣衫,才坐在床邊,扶著小皇帝半坐起來。
麵板的熱度透過中衣都察覺得到異常,蕭璟燒得厲害,隻含糊地呢喃一下,胸膛的起伏卻漸漸緩了下來,睫毛微顫。
“晚上的藥吃過了嗎?”
“還沒呢,剛送過來。”
崔忠承怔了怔,叫過身邊人奉來一個托盤,用小銀勺試過才捧在手上,“中書令,老奴來喂吧?”
晏鈞伸手過去。
“這”崔忠承有些猶豫,停了停才將藥碗遞給晏鈞。
藥碗放在掌心有些燙手,澀苦的氣息撲鼻而來,晏鈞用小勺舀起,遲疑一下,先送進自己口中試了試溫度,確認溫度合適之後,才拍了拍蕭璟的胳膊,輕聲喚他,
“照棠,照棠?吃了藥再睡。”
蕭璟半夢半醒地,睜眼見是晏鈞,啞著嗓子叫道,“長策哥哥你來了?”
他艱難地仰起臉看他,呼吸間氣息滾燙,瞳水卻瀲灩含光,任誰都看得出其中欣喜。
晏鈞心頭不能克製地發軟。
他最怕見蕭璟生病,總覺得是自己沒照顧好他,也怕他病中的哭鬨,那年冬蕭璟開窗看了會雪,轉頭就發起熱來,晏鈞剛升戶部侍郎,跟著一群老臣進宮探病,還沒進保寧殿就聽到小皇帝的哭鬨聲。
“我不喝!”榻上的孩童臉頰燒紅,脾氣倒差得頂天,把送上來的東西都砸摔乾淨,瞪著眼,但還是淚汪汪的,“我不喝!我要見爹爹!”
先皇喪期未滿一年,他沒心地耍了一通脾氣,倒把老臣們說的沉默了,許久太傅從人群中走出來,溫聲安撫小皇帝,“照棠,陛下已經不在了”
“”蕭璟癟著嘴看他,片刻扭過臉帶著哭腔道,“太傅胡說,我不聽。”
之後太傅再哄,蕭璟就隻當聽不見,還用手捂住耳朵,縮在榻上悄悄抽泣。幾個老臣都是抱孫的年紀,最是拿這麼大的孩子沒有辦法,麵麵相覷之下,隻好看向唯一年輕的晏鈞。
十七歲的晏鈞被趕鴨子上架,倒也不覺得尷尬,在老臣們期待的目光裡踩著滿地碎瓷走過去。
“滾開!”
小皇帝不想讓他過來,砸無可砸,乾脆把懷中的被子當武器去丟晏鈞,又伸手指住他,“你是什麼人!讓你滾開聽不懂嗎!”
小臉圓鼓鼓的,一雙鳳眸睜得厲害,偏長睫毛上還掛著淚,把氣勢削減了不少。
晏鈞一把從榻上抱起小皇帝。他少年時已是身姿出眾,抱得蕭璟一下子雙腳離地,雪團似的天子驚呼一聲,死死摟住他的脖子。
“陛下,臣是權戶部侍郎晏鈞,”他不放蕭璟下來,一邊鄭重其事地說,“陛下吃了藥,您的爹爹才會高興,陛下想讓他擔心嗎?”
蕭璟怒道,“放肆,你敢訓斥我?!”
他想打晏鈞,又不敢鬆開手,張開嘴在他的肩頭狠咬了一口,稚聲稚氣地恐嚇他,“朕要砍了你的頭!”
“陛下病成這樣,拿得動印璽嗎?”晏鈞笑著,“咬人都不疼。”
“”
蕭璟氣得要命,居然也不哭了,瞪著他半晌,咬牙切齒地說,“太傅!”
老爺子“哎”了一聲,蕭璟還抱著晏鈞的脖子,轉過頭氣鼓鼓地看他,“你拿藥來,再替我記下這個人的名字,等我好了,我要好好收拾他!”
從那之後,每次小皇帝三病兩痛,老臣們也不再去碰釘子了,把晏鈞往保寧殿一推,橫豎他年輕氣盛,扛得住氣,也有的是辦法對付蕭璟。
或許他們會後悔吧?那個被他們推進天子寢殿的年輕朝臣,居然會得到天子如此盛眷,以至於到了讓人忌憚的程度。
唇角的弧度漸緩,晏鈞黑眸沉沉,他重新舀起一勺湯藥,遞過去輕聲哄蕭璟,“不燙,早些喝完就能吃蜜餞了。”
蕭璟早就不會像當年那樣凶巴巴地趕他走,他乖乖嚥下湯藥,拉住晏鈞的袖子,“長策哥哥,今晚會留在宮中陪我嗎?”
晏鈞拿勺子的手微頓,“今夜不行。”
蕭璟失望極了,他跟晏鈞打商量,“那多呆一會好不好?等我睡著了你再走。”
“臣”
晏鈞握著藥碗,金器繁複的花紋硌在掌心,他道,“臣是來,請陛下重擬殿試考題的。”
“扶雲台失盜,林中丞等人已在徹查,但為保考試公允,想請陛下重擬試題,送去扶雲台。”
晏鈞一口氣說了大半,再抬頭,剩下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蕭璟無聲無息掛了滿臉的淚,他垂下眼輕聲道,“原來是這樣。”
“照棠,”晏鈞幾乎是哄著天子,“等扶雲檯安排好,我再”
“既然匣子被動了,那就重擬一個吧,”蕭璟低聲打斷了他,“中書令,你過來些,我將題目告訴你。”
晏鈞沒有動,他沉默很久,才慢慢地回絕,“還是請陛下親自謄寫。”
聞言,蕭璟失聲笑了起來。他從晏鈞的懷裡離開,揚手喚來崔忠承。
“大監你來代朕寫,”天子削薄的身體坐直了,未束的黑發散了滿背,還有一點黏在頰側,病容仍在,聲音冷肅,
“讓中書令看好了,此事與他毫無關係。”
寫著試題的黃箋被封進匣中,印璽仔細蓋好,從頭至尾都沒讓晏鈞插手。
崔忠承躬身把匣子交給晏鈞,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蕭璟在身後道,“讓中書令出去吧,朕要休息了。”
晏鈞什麼也沒說,或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接過匣子。退出保寧殿的時候,聽見重重掩映的珠玉簾後,有器物落地的聲音。
起先是那隻盛藥的金碗,接著是兩旁的雪青梅瓶,再是其他的什麼唯一不同的是,寢殿內寂然無聲,蕭璟不會再哭鬨了。
林如稷那邊焦頭爛額,他應該馬上趕去扶雲台的,晏鈞的腳步卻黏在原地沒有動。
或許再陪他一會也來得及。
上一世蕭璟也曾發過熱,那時晏鈞在扶雲台輔考,也沒有來得及看看蕭璟殿試結束那天,還是大監不小心說漏了嘴,他才知道了這件事。
晏鈞難得有這樣舉棋不定的時候,他轉了個身,望向寢殿的方向,末了條件反射地蜷了蜷手指。
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呼吸急促起來,指尖觸到掌心,兩處的麵板都比尋常要熱
晏鈞心中倏然一震。他伸出指頭搭在自己的脈搏處,隻短短幾息,那柔軟的憐惜的神情就從他英俊的臉龐上褪去,晏鈞看著寢殿匆忙進出的人們,手指嵌進掌心的麵板,用力地幾乎要握住血來。
偏殿守著藥爐的監侍跪在地上,茫然又恐懼看著乍然闖入的中書令。他將銚中屬於天子的殘藥倒入盞中,又一飲而儘。
“中書中書令”
對方的表情太過恐怖,監侍抖著聲音為自己開脫,“湯藥都是都是太醫院送來的,奴才按著囑咐熬好,不敢擅動分毫”
天子寢殿的動靜他也聽見了,正在慶幸火燒不到他身上,就來了個更難伺候的監侍暗暗叫苦,埋頭不敢再說話。
中書令氣息不穩,過了很久,他才說,“不關你的事。”
丟下這句話,他轉身離開了偏殿,小監侍不明所以,哆哆嗦嗦抬眼去看,權傾朝野的重臣背影依然修挺,一身朝服卻在雨幕中簌簌抖動燈色下,那象征權力的濃紫色深得可怕,像一汪凝住的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