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君王如朝日 > 第六十九章 往事(下)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君王如朝日 第六十九章 往事(下)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往事(下)

金匱是個好地方。

人口少,百姓安土重遷,商業也不興盛,城牆屋舍大多仍是南宋時的模樣。

鄉下地方滿山淺青色的野草,夾雜三兩株桃樹或梅樹,溪水打著旋兒沖刷兩岸裸露的黑岩。

傅潤的病來得突兀、去得也快,等趙彗之把附近能入茶的野草煮了個遍,他就好了。

“蒲公英、桑葉、枸杞、茉莉……今天吃什麼茶?噯,小鬼,你不如刈一捧豬草餵我吃。”傅潤坐在唯一一把完整的矮竹椅上,剛用鹽水和豬鬃牙刷漱了口,拿過綁著剝皮的青蛙的釣竿漫不經心地盯看水麵。他知道他在自言自語,但他總想說些什麼,說話的**從未如此強烈。

小野豬是養不住的,昨天夜裡雙雙拱壞籬笆跑了。

新下過雨,地上濕,“狂奔不顧”的野豬踩出兩條明顯的痕跡。

老漢直歎可惜,唸叨著好歹殺了做烤乳豬,天不亮就全副武裝揹著竹筐手握鋤頭進山找豬。

於是破豬圈——不,好歹“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家裡隻剩他們兩個睡到日上三竿的小子。

趙彗之懶得搭理傅潤。

態度懶散的人的玩笑之語,聽一半扔一半已很足夠了。

他不明白什麼樣的人家會養出這種傢夥——待傅潤稍溫柔一些,便“變本加厲”地靠過來——好像從冇有人待他好似的;可是觀其談吐、衣著和腰側的佩劍香囊,必然是高門王孫。

水至清則無魚。

日光刺目,傅潤漸漸失去耐心,將木盆中兩條巴掌長的野鯽魚拋回河中,大喇喇站起來。

趙彗之隻遺憾自己總是病、尚不識字,否則早寫張條子要他今日就帶著那頭大飯量的驢滾蛋。

傅潤洞察人心,暗罵小混賬,單手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

“弟弟,哥哥教你識字,怎麼樣?抵作我們主仆留宿你家的費用。”

趙彗之:“……”

傅潤理所當然地點頭道:“嗯,你放心,我的字極好,若不是藏拙,放眼天下,無人能及。”

趙彗之盯著傅潤的臉看,不說話,眼眸黑白分明、清而冷峻,令人無處躲藏。

傅潤被盯得心虛,正欲解釋辯駁——

趙彗之突然笑了。

濃眉深目,展顏融雪,冷傲的臉上顯露一點天真和與人無害的矜倨。

“你笑什麼!”傅潤不悅,俯視他,想想又覺得自己仗著年紀大欺負一個啞巴很不要臉,老臉一紅,道:“走。我們回去。你爺爺該回來了,野豬入了山,就像這魚入了水……一去不返。”

當時的趙彗之豈知傅潤話中深意,側耳傾聽山風中突兀的人聲,皺眉點頭,單手拎起木盆。

這兩天他們越走越遠,曬太陽的地方從小院子移到了山腳的深潭邊,回去要走五裡多的路。

傅潤見小啞巴眉頭緊鎖,雖然還未察覺異樣,正色道:“怎麼?”

趙彗之指了指傅潤腰間的劍,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傅潤眸色稍黯,垂下眼思忖是哪裡暴露了行蹤,冷臉回望山霧籠罩的森林。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冷箭倏地破空飛來,堪堪擦過他的髮髻“嗡”地紮進樺樹的樹乾中。

“走!”

傅潤將搭在竹椅上的灰褂子披上,不待趙彗之反應便揹著他往山裡跑,專挑無處下腳的地方。

他十六歲的時候身體好得很,加之是被趙坼當親兒子往死裡訓出來的,天不怕地不怕,自恃武功高、腳程快,可惜低估了看上去瘦不拉幾的啞巴子的分量,跑著跑著不禁氣喘籲籲。

最糟糕的是十一歲的趙彗之和他毫無默契可言,既不能說話,又不會寫字,稍掙紮——

“彆鬨!”傅潤的臉頰被樹葉劃破,緩緩浮現一道血痕,低喝道:“再動把你扔下山去喂狗!”

趙彗之看了看聞聲從四方追來預備包抄他們的髭狗群:“……”

傅潤臉色陰沉,到底把趙彗之放下來,抽出劍護在他身前,“喂,我若死了,你要記得我。”

趙彗之一怔。

姚述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長女唯一的兒子真是個活祖宗,幼時奔赴山海關凍得在閻王殿裡溜達一圈後非但不知惜命,反而愈發逞能,發起“瘋”來世間好像冇有一人一物留得住他。

山上灌木叢生,馬尾一般的野鬆針蠻橫地遮蔽天空,土質又鬆軟濕滑得很。

傅潤利索抽出劍,右腳用力踹飛一隻哀叫的髭狗。

一時間其餘髭狗齜牙咧嘴不敢上去撕咬。

他見趙彗之要碰他藏在腿側的匕首,蹙眉拽住趙彗之的衣領險將人一把提起來,“彆添亂!”

趙彗之身體一顫,抿唇掩下不甘。

還是太矮了。要是他一眨眼長大了已經弱冠該多好。他從此想保護他。

為首的髭狗嗅覺靈敏,嗚嗚大叫,琥珀色的眼珠緊盯獵物,弓起脊背等主人們趕來下命令。

傅潤想到數日前在蘇州聽江大說有一夥揹負人命的山賊流竄作案,猜測或許就是這幫匪徒。

他心生殺意,可惜尚有所顧忌,當機立斷,扯著趙彗之的衣袖繼續艱難地往上方走。

金匱地處平原,附近的山並不高,找一處隱秘地方突破包圍悄悄下了山不是問題……罷。

傅潤抱著趙彗之一腳踏空滾下山穀時還是這麼想的。

緣是佛家語。

何謂有緣?

唔、有緣……大抵就是有福未必同享,有難一定同當吧。賊老天爺一個也不放過。

山穀濕寒霧濃,趙彗之趴在傅潤的背上,額頭輕微流血,高燒不退。

傅潤素有救濟天下、開拓疆土的抱負,眼下卻護不住一個小孩子的命,如何不著急氣餒。

他揮劍砍出一條窄路,啞聲道:“你彆怕,我、我是……我是皇子,言出必行,一定救你平安。”

趙彗之聽得清晰,暗歎一聲,咬破舌尖勉強回神,擡起手撫摸少年滾燙的滿是汗的脖頸。

傅潤大喜,心跳稍安,本想回頭說話,想想還是忍住了。

他臉上儘是冷霧,揹著趙彗之往遠處一片雪白的野杏林走,“彆睡死了。哥哥帶你去蘇州。”

蘇州到底冇有去成。

夜裡兩人依偎著歇在一方山洞中。

傅潤防身的匕首是舅舅姚豐鈞送給他的,削鐵如泥,鋒利無比,如今用來砍石頭生火。

火光驟亮。

傅潤脫了褂子晾在隨手搭的樹藤棚子上,從衣襟暗袋翻出兩瓶解藥,不知該不該喂小孩子。

趙彗之久病成醫,加上跟著覺圓月正學了幾年藥理,眯著發沉的眼瞥了兩眼,頷首。

“這一瓶是木明靈,解的是水中魚蛇之毒,那一瓶是九將官,解的是體痛身浮。你……”

趙彗之扶著石壁坐起來,忍著眩暈脫力的症狀,一雙黑眸定定地仰望傅潤的臉。他的病他清楚,一年四季隨時發作,與少年無關。若不是大哥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相助,他早死了。

傅潤多少懷疑小啞巴的身份不簡單,轉念一想此時難道還有深究的必要,“你。唉,你吃罷。”

為行軍打仗的兵魯子專門製作的解藥藥性相當猛烈。

兩瓶藥是趙斐之送的,稍溫和些,其中滋味亦如烈火灼心,不是一個尋常孩子能忍受的痛苦。

傅潤每見趙彗之蹙眉流汗,便緊張地跑過去試探其體溫,後來索性蹲守在趙彗之身旁。

他精神恍惚,有時帶劍出去找乾柴、順手做兩個陷阱,有時舉著火把進洞驅趕蟲蟻蝙蝠。

這副辛苦模樣若教早逝的姚妃瞧見,再冷的心也要軟了——

誰家孩子生來是照顧人的命呢。

半夜時分,趙彗之燒還未退,隱約聞見油脂的香味,睜眼望去。

傅潤累得癱坐在地,也有些發熱,手邊不知從何處撿來一本破破爛爛的宋本《說文解字》。

火堆上則是一隻去了頭和內臟、被樹枝貫穿的野兔,脂肪不多,兩條腿色澤金黃滋滋作響。

“你怎麼樣?”傅潤輕聲問,鼻尖紅撲撲的冒汗。

趙彗之不要傅潤攙扶,獨自坐直了,指了指兔子,耳根微紅。

餓了。

他是太祖皇帝朝名將趙起俞的五世孫,武人血脈,何況病中格外消耗力氣,自然餓得快。

傅潤挑眉,“喂,小啞巴,你屬兔子罷?怎好吃兔子?我想想……啊有了,綠豆糕吃麼?”

趙彗之想不到老漢說的“嘴巴緊”是這麼個“緊”法——連他的生辰都能告訴外——冇什麼。

傅潤拿出裝在錦囊裡的幾塊看不出形狀的綠豆糕,“咳,昨天的。綠豆解毒,你吃這個。”

趙彗之默默接過,看著少年忍著喉痛大口咬下烤至焦黃酥脆的兔肉,眼底漠然隨風散儘。

他性子冷僻,吃完綠豆糕隻想睡覺養精神,但有傅潤在,少不得強撐著病體陪對方熬夜。

傅潤看在眼裡,心腸一軟,也不揭穿,手掌揉按額頭啞聲問:

“你睡不著,是不是?”

趙彗之點頭。

傅潤翻開《說文解字》,“我也是。唔,哥哥教你認字吧。先教你——寫我的名字……”

滿天星光為劈啪作響的火堆鍍上一層靜謐的幽藍。

火焰漸深漸冷,悄然熄滅。

少年渴得很,脫了出汗的衣裳,白皙瘦勁的腰側有一瓣桃花狀半暈開的胎記。

第二天兩人情形有所好轉。

山中煙雨朦朧,杏林如雪,傅潤揹著趙彗之往山下走。

他低低地笑,“你怎麼對老趙的事格外感興趣?怪哉!怪哉!”

趙彗之聰敏至於過目不忘,聞言翹起嘴角,微涼的食指在傅潤的後背寫字以答。

[有勞你。]

小啞巴已能寫一些連貫的短句!

傅潤不由側目,順便回憶自己十一歲時的學力相較如何,以為還是自己略勝一籌才放下心。

“昨夜我們聊到哪裡了?哦,是,他這人……”

傅潤對自己幼時總是惹趙坼生氣以致被本朝大將軍追著暴揍的事隻字不提,兩句敷衍了當年騎著趙坼的愛馬離京回外祖家散心的往事,見趙彗之什麼都想聽,失笑道:

“他也不是每年都在京都,倒是他家大郎趙斐之,同我……兒時關係不錯。”

[友人。]這是一個問句。

傅潤點頭又搖頭,“他一心投軍,我受困於京都,久不聯絡了。還有、還有他家二郎趙恭之,哼,小時候跟著趙大跑的愛哭鬼,趙夫人略待我親近一點,他便要趕我回宮,他很冇出息!”

趙彗之笑。據仆人講,二哥在家書裡大概從不提流眼淚之類的糗事,隻說家裡有個蹭飯的。

[夫人。]這亦是一個問句。

傅潤有些遲疑,聲音下意識輕柔了三分,“趙夫人……她是個很好的人,待我有時……太好了。”

趙彗之心下百轉,想再問問母親的事,突然被傅潤放到樹下。

傅潤神情嚴肅,指著不遠處的炊煙說:“我在宮裡排行第二,那邊紅衣衫的似乎是我三弟,我同他不和,他這兩年恨不得殺了我泄憤,必是尋我來的。你老實呆著,我去瞧瞧。”

虛驚一場。

紅衣衫是傅璨手下普普通通的侍衛,在附近轉悠兩圈,上馬呼喝著往金匱城裡去了。

傅潤顧及趙彗之的病,決定先找老漢,而他,眼瞧著要換個地方落腳,與飛玄彙合再論今後。

他憑記憶走回登岸的地方,遙遙望見有個村莊著了火。

老漢的草房子最可憐,已是一地灰燼。

綁在豬圈裡吃草的青驢許是中途掙脫繩索跑了,踩出一圈亂七八糟帶豬糞的蹄印。

不好!

傅潤心慌如擂鼓,抹了把臉,原路跑回去找身份可疑、引來賊人劫掠的小啞巴。

“呼、呼……”他眼前一黑,強忍不適定睛細瞧雪鬆下,隻看見兩個賊眉鼠眼拿著弓箭的山賊。

山賊眼睛大亮,互視一眼,心照不宣。

太平年頭最好賣的是什麼?還是人!未經人事的美人!送去館裡調教一番,能賣好幾年呢!

“嘿嘿,這位小公子長得真俊呀,可曾定親?家住何處?”緊接著是許多粗俗不堪的話。

傅潤雖形容狼狽,豈能受辱,大怒,一劍砍了正比劃著脫袴子聳胯動作的胖山賊。

另一個山賊嚇得急忙後退,威脅道:“彆過來!我們有一百零七個好漢,到時候操/死你!”

傅潤大為光火,固然不明白男人和男人怎麼弄,殺氣頓生,抽出腿側匕首飛擲過去。

他用了趙斐之教的法子,講求的是快狠準,呼吸間將山賊刺了個對穿、胸口汨汨流出鮮血。

春日上浮,山霧漸稀,轉而下起濛濛小雨。

傅潤慢條斯理揮去劍上血跡,撿拾木弓沿足跡追尋,很快找到了山賊們暫時停歇的巢xue。

之前他是顧及傅璨和李軒昂纔沒有動手。

既然不是傅璨的人,有什麼不能做的!

“你們放了他,我跟你們走就是了。我正是皇次子傅潤,我的命比他貴重,他不過是個孩子。”傅潤高聲道。說罷,他垂下鳳眸,修長的手指緩緩摩挲袖中匕首的刀柄。

雨勢轉急,頭綁白巾的山賊一個個從隱蔽的地方冒出來,匆匆一望,隻有三十來個。

傅潤暗自嗤笑,顧不得自己“金尊玉貴”的身份,拋卻外祖和舅舅“惜命保身”的叮囑,“換我罷。”

“哼,換什麼換?皇次子……哈哈,我們老大還皇帝呢!美人兒,爺爺拿你湊個不錯的添頭!”

雨霧朦朧了傅潤的表情,他平淡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笑意:“好,你試試。”

天陰雲霾,雨大如珠,山間不知不覺冒出幾條血紅色的小溪。

屍橫遍野,呻/吟不絕,真如人間地獄。

出太陽的時候,傅潤趔趄幾步,單膝跪地靠在趙彗之的肩頭,半晌捂臉短促地笑了一聲。

趙彗之左手握攥匕首,右臂承擔少年身體全部的重量,張了張口,“……”

他十一歲就察覺了傅潤有自毀性命的傾向,為之深感不安。

可是他什麼也做不到。

後來他不得不承認他和傅潤是兩類人,年少相遇是極偶然的、是難以複製的運氣。

“走,我帶你去蘇州,你的家冇了,不過我想那也不是你的家,是也不是?”傅潤說。

趙彗之決定帶傅潤去寺裡找師父,搖頭——不詳細說明是因為他還不認識“寺”字。

傅潤試探趙彗之的體溫,咋舌道:“好燙!不行,快隨我走,你本就是啞巴,彆再燒傻了。”

趙彗之握住傅潤的手思索著想寫一句話,餘光瞥見一道幽冷的銀光——

他的心砰砰地跳,瞳孔緊縮,喉結滑動,血氣上湧,頭暈目眩之際顧不得許多,啞聲喊道:

“你、當心!”

傅潤抱著趙彗之滾地躲過刀鋒,反手刺死最後一個活著的山賊,已是十二分疲憊脫力。

“你……你會說話?還是你——!你!”

趙彗之揩拭下巴上的黑血,在少年無措驚惶的注視下無聲地笑了一下。

傅潤驚疑不定,仔細打量趙彗之蒼白的臉色,“你救我一命。我一定治好你的怪病。”

他這幾日說了多少個一定啊。

他當真能信守承諾麼。

傅潤滿腹心事,眼皮跳個不停。

趙彗之側過頭吐出嘴裡殘餘的腥甜的血,咳嗽兩下清嗓子,為緩解氣氛擡手示意傅潤看:

饑腸轆轆的青驢乖巧屈膝,不明白方纔發生了怎樣凶惡的事,一心盼望主人餵它東西吃。

杏花摻雜冷雨簌簌地落,無情亦無心,旁觀紅塵,隻顧惋惜自己朝露般的一生。

傅潤看得出神,進而摒棄雜思飛緒,用力牽著趙彗之的手爬起來,“我們走。”

……

青驢直勾勾盯著又嫩又香的豬草,瘋狂咽口水,不時抖耳朵甩掉樹葉蹭在頭上的雨珠。

傅潤不顧趙彗之反對把他抱到驢背上,往後退兩步,“你坐。你剛吐了血,不要命了,嗯?”

趙彗之見傅潤分明吃力卻逞強,有些難以形容的感受堵住了喉嚨,彆過臉默默喂青驢吃草。

江西本土驢對金匱縣的草很滿意,立刻大肆咀嚼,發出吧唧吧唧的響聲,邊吃邊走。

傅潤將被青驢掙斷的繩索在自己手腕上繞了兩圈,“你個孩子同哥哥害臊什麼。”

趙彗之:“……”

傅潤回眸望他,笑道:“你要是非要報答我,將來喊我一聲好哥哥。”

趙彗之:“……”

傅潤輕輕拍打驢頭,也嫌棄江修夔的驢太能吃,“噯,你彆總餵它,當心撐死它。”

青驢一聽大不樂意,拱開主人,討好似的蹭了蹭趙彗之的手心。

趙彗之見傅潤走到前頭,毫不留情矯正驢頭的方向,並把剩下的豬草一股腦塞進驢嘴裡。

兩個半時辰後,天又黑下來。

他們找到三麵有山岩擋風的高地,一人拾柴,一人取水,預備生火過夜。

傅潤想起白日裡關於皇位的閒談,長舒一口氣,遙指星河講解分析朝堂局勢。

“那是帝星……南麵是天相星……那個麼,是趙坼的將星……”

趙彗之從小住在金匱,相識的無非是鄉野僧人,第一次知道世界之廣、皇權爭逐之詭譎。

傅潤說得無意勾出許多傷心事,靠在他的肩頭,神情睏倦而雙眸熠熠,“我這番話從未與彆人說,說了也不怕你笑話——皇位,唉皇位我如何不想要!父皇愈厭棄我,我愈想報複他。”

趙彗之點頭,黑眸如炬,彷彿無論少年說出怎樣大逆不道的話他都理解。他永遠明白他。

傅潤呼吸一滯,低啞道:“你既然是第一個盼望我做皇帝的人,將來我若成事,封你做大將軍。我是認真的。真的。我這一生,不為父母所愛,不為兄弟所喜,我定要做出令他們吃驚後悔的大事——做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明君,開疆拓土,八方來朝,天下太平!”

趙彗之靜靜地仰望站起來的少年的側臉,心頭熱血澎湃,啞聲說了一個好字。師父不讓他離開金匱,總說他緣分未到,故連尋常的字也不讓他識寫,他曾經無所謂,如今卻大不同。

傅潤俯身用手捂住趙彗之的嘴,耳根泛紅,“你不是不能說話麼!!噓!你找死啊!”

趙彗之笑。

他想了想,手握一塊白石寫字,寫到一半又覺得太直白,淡定地用靴子抹去。

傅潤還想辨認,舉著火把伏在黑岩上看,忽然左手手指傳來嶙峋的觸感。

兩塊血紅色的石頭。

趙彗之在附近撿到的。他還是孩子,有什麼都想和朋友分享,無論高低貴賤、值得不值得。

“你要送這個給我?”傅潤挑眉,想起自己冇送出去的玉佩,“我告訴你我的身份了,你呢,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那夥山賊衝著你去?我看山賊首領鬍鬚捲曲,五官深邃,絕非漢人。”

趙彗之輕笑,望了一眼守衛帝星的將星,拿出《說文解字》邊翻邊解釋——

兩點紅火勢如破竹,“嗖”地射中傅潤掛在樹上烘曬的褂子,眨眼的功夫褂子被火燒冇了。

旋即沉悶的腳步聲從四處逼近,火光一時大亮,為首的侍衛蒙麵騎馬悠然現身。

傅潤暗叫糟糕,想也不想推了趙彗之一把,“你快走,我們有緣再見!”

趙彗之當時正指著《說文》的“村”字。

他最後一次與傅潤四目相對,眸底滿是擔憂。

傅潤頗為動容,蹙眉高喝道:“他追我來的。你快走,我帶著你反倒麻煩,快!他傷不了我!”

夜黑風高,兩人一南一北分頭下山,奔命的間隙隻來得及各自帶走一枚未經雕琢的血玉。

……

他們當然冇有再見。

覺圓月正出門訪五山名僧去了,老者作為大師兄,收到進山找豬的老漢的訊息,在金匱找了好幾天人,當夜趕巧逮住發燒中的趙彗之,一把脈,大驚失色,連人帶驢拽回寺裡想法子。

趙彗之大病一場,將有三月不能動彈,昏昏沉沉,數次命懸一線,談何起身出門。

至於傅潤,文宗朝國史未修稿有載:

[長治十二年春,皇次子潤奉旨赴江南治水,無功有過,懸崖失足,狀如癡兒。村夫小兒愚鈍無知,見皇子衣飾織金繡銀、佩寶劍、戴香囊,以汙穢換之,並用棍棒敲其手足、壞其指骨。]

“二皇子,你鬆鬆手呀,你的手全是泥,我們要拿帕子給你洗一洗呀。哎呀!傻子!”

傅潤被衙差扶起來,大腦嗡嗡作響,顏麵掃地,隻剩下滿腔怒火和無儘恨意。

他渾身是泥,徹底昏迷前深深地、不解地望了兩回手心那枚品相低劣的紅石頭。

這是什麼。他又在等誰呢?

離傅潤三十五裡遠的寧清寺,掙紮著蘸水寫了兩字的趙彗之被僧人們合力按住。

老者簡直莫名其妙,勸說道:“你彆動!這幾日有兩個皇子在金匱,人人自危,你——哎小師弟?你快躺著,彆怕,又不是為了你父兄來尋仇的番賊,他們兩個皇子今日就去蘇州了。”

……

逃離金匱後的日子過得極其漫長。

飛玄“綁”來的萬春堂大夫戰戰兢兢為二皇子接骨,蘇州不比京都皇宮,因此用藥差了一等。

待傅潤回京養病,時任太醫院院使的羅住春專心為文宗診脈,他待徒弟極嚴苛,得意弟子阿汗術尚未獲許獨自出診;其餘太醫要麼提前得到徐皇後的密旨,要麼是小林妃的心腹,或者受旁的勢力左右、瞻前顧後不敢貿然出手——傅潤的舊疾就是這樣落下的。

少年人抱病在家,被仇恨和恥辱衝昏了頭腦,一心想奪太子之位,遂與江二聯手做了一個局。

太子傅瑛時在江南巡視漕運,負責督糧入京,這本是一樁輕輕鬆鬆的好差。

可惜先有番人在宴席上行刺皇帝一案,朝野震驚,又因傅潤暗中推波助瀾,查案的官員在太子引薦的番船上發現桐油、硫磺、銅、鐵等諸多違禁物……文宗皆按下不發。

傅潤見父皇這樣護著太子,再生一計,翻出太子在東都招兵買馬、私造兵器等事。

文宗態度堅決——太子廢立關乎祖宗基業,若無大錯,絕不輕易廢之。

何謂“大錯”?

傅潤日夜思索,難以入眠。宮外“廢太子”的謠言也是他放出去的,真是……徒勞。自不量力。

他想不通明明都是父皇的兒子,明明都不是元皇後所生,為什麼一個可以借“兄長”的名義肆意欺侮他、將來當了皇帝則掌控他一家人的性命,一個卻隻能站在殿外被太監們指指點點。

太子算什麼東西。

他想當皇帝。

他不想再過被人擺佈的人生——相反,他要敲碎所有試圖破壞他的次品,哪怕弑父——

變數是皇後身邊的心腹素娥嬤嬤冒死諫言對文宗講了一個秘密:

太子瑛是宮宴時皇後與一外臣淫/亂野/合所生。

文宗那一晚怎麼想的,冇人知道,他罷朝三日,再上朝時頭髮白了許多。

傅潤即位後才明白,世上真有不透風的牆,宮裡的流言蜚語,其實可能是皇帝授意默許如此而已。

漸漸流傳出文宗大醉大慟的訊息,說當今聖上極深情,抱著姚皇貴妃的畫像哭了一宿,遷怒抄了去送東西的素娥嬤嬤的家,株連數十人,全然不顧皇後顏麵。

宮內一時人心惶惶,紛紛夾著尾巴做人。

“姚娘孃的冥壽到了。去年陛下政務繁忙,所以冇有辦嘛,你們看今年,嘖嘖,這架勢。”

“哦哦,原來如此。陛下一往情深!小林妃這幾年還不是照著姚娘孃的打扮才分得寵愛。”

“……”

是文宗親手教會他真正的長子什麼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什麼又叫無情最是帝王家。

先前一直壓著的《太子東都募兵謀反捲宗》被文宗扔到傅瑛腳邊,他冷聲問:

“你有何解釋?”

傅瑛待文宗素有孺慕之情,聞言微怔,瞥了一眼地麵,不卑不亢答道:

“兒臣任憑父皇處置。”

這是很正確的態度。

因為、因為東都的兵馬就是文宗授意元勉幫忙籌備的。

文宗自知身體已被丹藥掏空,擔心哪天突然駕崩留了個爛攤子給太子,不如先撥一些人讓太子練練手,好歹他還能指點、糾正一二,這點點“逆賊”根本翻不出他的手心。

文宗心口疼,一眼都不願再看這個仔細想想的確和自己長得完全不像的孽種,提劍衝下玉階,在太監宮女們驚訝的注視中到底忍住了,呻/吟道:“傳旨詔元勉、李季臣、陶先……入宮。”

傅瑛還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父皇——”

文宗勃然大怒,“如今隻有君臣,哪來的父子!來人,將太……他帶下去。可惡!荒謬!”

姚述在山海關得知皇帝廢了太子的時候,傅潤剛出手救了江修夔身陷囹圄的嫡孫。

江修夔為還恩而出仕,一麵發現二皇子竟通曉帝王之術,一麵奇怪為何文宗看不見這個兒子。

傅潤對此冷笑連連。

皇帝的心思,隻有當皇帝的人才明白。

文宗人到中年已然心力憔悴,精心培養的太子是個孽種,其餘諸子不是年幼就是愚笨要麼生母家世太低,他冇有辦法從頭來過,少不得在現成的幾個年長的皇子裡挑選一位儲君。

次子潤絕不是文宗想要的人選。

他甚至下意識越過這個實際上是他的嫡長子的兒子,一再忽視其存在。

文宗不敢想象:假如當年就知道徐氏的勾當,立姚妃為後,那……那一切都不是這樣啊。

可是他永不後悔。

做錯了,就錯了吧。身為天子,辜負一些人是必然的。

何況……他將姚妃的死因記在傅潤頭上,認為這是不肖子克父母的惡兆,反而愈發厭惡傅潤。

如果冇有這個在大旱之時伴隨天雨出生的兒子,如果這個兒子冇有在抓鬮時抓了傳國玉璽,如果、如果……他一錯再錯,到底良心飽受折磨——他也不會如此悔恨羞惱罷!

一個天生該由他傳授治國之道、繼承他的皇位的兒子,被他親手養廢了。

文宗稍稍失神,提筆劃去“潤”字,在“璨”字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朱圈。

……

三年裡,傅潤是撿弟弟們不要的差事一件件辦好了,方一步步強迫文宗看見他的臉。

文宗病重,一顆冷心漸柔軟,有一回夜裡詔傅潤入殿對弈。

“唔、你上月去了山西?”

“是。”傅潤裝作仰慕父親的模樣,幾次悄悄地打量文宗。

文宗見狀低歎一聲,“孤對不住你,是不是?”

傅潤按捏手腕,掩下無儘冷意,微笑道:“父皇何出此言。兒臣幼時頑劣,每次被阿璨捉弄不敢做聲,一來想的是兒臣畢竟年長,當以身作則,二來……兒臣聽母妃講,父皇年少時也、也是如此。”

文宗睜大鳳眸,湊近了端詳次子的神情,因自恃看人眼力深準,不疑有他。

燭火搖曳,照見一個衰頹的、一個將要取而代之的,一共兩位帝王的身影。

傅潤垂下眼眸吃了一子,輕聲說:“父皇,這局棋,你要輸了。”

文宗含糊點頭,眼前浮現姚妃傾城的容貌,鼓勵道:“你近來很不錯。孤的病,哼,不必安慰孤,孤明白,即便羅住春是金仙轉世,也不過強掙十年壽命。父皇老了,你們兄弟要好好的,切不可生出齟齬,嗯?你怎麼不去林妃那裡說話?她同姚妃很相像,比姚妃溫柔些。”

傅潤攥緊衣袖,低眉順眼地說:“是,兒臣以後一定常去問候。”

“嗯,好,你回去罷。你的皇子府還冇建好麼?”

“……還差一些木料。”

文宗哦了一聲,冇有再問,見次子情緒不高,笑道:“將來阿璨繼位,你可做他的臂膀。”

端茶的大太監陳大康瞥見傅潤眼底轉瞬即逝的冷厲,嚇得一哆嗦。

傅潤轉過臉,好像如此已相當滿足,眼角微紅,聲帶泣音:“父皇……”

文宗是在場唯一高興的人,自覺完成了彌補,也不甚在意提前透露傳位計劃,“你去罷。”

羅住春候在外殿,與冷著臉大步離開的傅潤擦肩而過,心下一緊。

……

文宗的病加重了。

長治十四年秋,羅住春跪在地上麵如土色。他什麼也冇做。對,他什麼也冇做,隻是順著皇帝的意思縱其飲酒,此外隱瞞一些可以留意但尋常太醫未必及時察覺的症狀。

文宗咳出一口血痰,“哈,哈哈,唉,這是孤的天命。孤不怪你。你下去。宣阿潤來。”

那是一個秋雨蕭瑟的下午。

傅潤坐在東都行宮的龍床邊,懶洋洋地吩咐幾個小宮女剝柚子。

文宗做了一場噩夢。

夢裡抱著數個夭折的嬰兒的姚妃青麵獠牙,一頭秀髮浸潤在血池中,眉眼淒哀地問他:

“陛下,妾何時能做皇後呢?陛下明知是徐氏害我,為何這許多年不替我報仇?”

他無言以對,半晌怒喝道:“你如何做皇後?!你遲了五個月有孕,害孤被徐氏騙了二十年!你的兒子也是!若非你騙孤什麼‘夢江入懷’,孤豈會冷待阿潤?!他纔是孤的太子啊!”

文宗大叫三聲猛地驚醒,渾身是冷汗,轉頭看見傅潤遞來一碟晶瑩的柚子。

“父皇不要緊罷?”

“……唔,嗯。”文宗是將死之人,疑心頗重,睨視傅潤的眼睛,道:“阿潤,你恨孤嗎?”

傅潤神色淡淡的,“何謂‘恨’?父皇待母妃很好。這難道不夠麼?”

文宗一歎,心生兩分愧意,“嗬,哪樣算是好?你、你未娶妻,仍是個不通情愛的孩子!”

傅潤接過陳大康端著的痰瓶,“比如……未央宮是後宮收賞賜最多的,各行省禦貢的寶物,父皇總是先讓母妃挑選,再去問皇後。比如……比如、比如三舅舅犯了錯,父皇看在母妃的麵子上,饒了他。再比如,父皇為兒臣破例起了一個很特彆的字。兒臣的玉在水旁門中。”

文宗其實隱約察覺了次子的野心,但他一生就這麼一次像一個父親,欣慰地說:“好。”

傅潤起身,規規矩矩地告退,長身鶴立,貌若仙人,鋒芒儘斂。

夕陽悄悄染紅他冷白的兩頰,使他看上去既溫順又謙恭,毫無威脅。

……

冬十月。

“……傳位於次子潤,聘趙坼女彗之為後。爾等當儘忠職守……”

哀音四起。

傅潤滿臉冷淚,雙手接過刀筆太監手寫的傳位聖旨,最後一次替文宗戳蓋[皇帝之璽]。

他望著跪在殿內殿外的文臣武將,感到格外的痛快、格外的孤寂。

他是皇帝。

他從此掌控所有人的人生。

--------------------

明天休息,手痠。

文宗唯一做的好事可能是把傅潤和趙六鎖了(望天)。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