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26
牢獄
林菡和羅憶楨都感到意外,莊立彥早就退出名利場成了閒雲野鶴,林菡一時想不出他突然造訪的緣由,於是讓水伯把人請到會客廳,說自己換身衣服就過去。
幾年不見莊立彥肉眼可見的老了,頭發白了一半,人也消瘦了,這倒符合他一向自詡清流的形象。陪他來的還有林娥,她穿件素色旗袍,披件開司米外套,眼角有了細紋,竟和莊立彥有了伉儷之感。隻是她看到林菡如今的排場,表情有一絲複雜。
林菡此刻內心無法平靜,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如果母親當年逃出了王府,會不會就像眼前這樣,和莊先生結成一對滄桑而又般配的伴侶?
她在兩人對麵坐下,卻隻對莊立彥說:“莊先生,您光顧寒舍所為何事?”
莊立彥把腋下夾著的報紙放在了麵前的茶幾上,上麵最大版麵刊著呼籲釋放“七君子”的新聞,開頭辛辣的語言一看就出自莊思嘉之手,然落款卻是“彼岸”。即使林菡最近不甚關心時政,也聽過這個名字,揭露貪腐,抨擊綏靖,就差點著名字罵人了。
果然,莊立彥苦笑著說:“昨天特務砸了思嘉他們的秘密印廠,人全抓進去了,我托人去問贖金,裡麵隻捎話說要嚴辦……”他花白的鬍子微微抖動,顫巍巍站起身,深深一躬,“即使救不出來,也求虞長官疏通疏通,讓她少糟點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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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淮青初嘗權力的滋味是去武漢修江防的時候,財政下發的工程撥款與地方上報的施工預算看似嚴絲合縫,卻被他一眼看出貓膩,他把情況彙報給陳將軍,陳將軍隻說了兩個字:嚴辦!
此後,虞淮青所到之處,國防工程質量和武器裝配效率肉眼可見地提高,他的方法也很簡單,他會親自拿著采購單下去臨檢,關鍵他懂行,彆人糊弄不了他,他不貪,有堅守,又有陳將軍力挺,他定下的規矩就是標準。
他不由想起五年前在上海,連檢舉部隊剋扣傷兵生活費都四處碰壁,蚍蜉畢竟是蚍蜉,隻有擁有權力才能改變規則。
莊立彥後來登門拜訪了好幾次,總算見到了剛剛從洛陽回來,升任上校參謀的虞淮青,老頭把珍藏的字畫拿了出來,真正的八大山人。
虞淮青把東西推了回去,說:“世伯,您太見外了,我問過了,他們沒有用刑,隻是羈押,不過……”他似乎在思考著措辭,繼續說:“她的文章得罪了不少人,現在保釋的可能性不大,不如等一等,過了這個風頭。”
“我想見見她,看見她沒事我才放心。”莊立彥還是很堅決地把字畫往前一推,說:“你的品行我瞭解,我有個不情之請,聽說你和戴處長有些交情,還請引薦。”
這次虞淮青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行,他手上的權力現在可是矜貴得很,若不是因為林菡,莊立彥也好莊思嘉也罷,他們又和自己有多深的交情,值得他動用關係?
虞淮青和莊立彥在書房裡關著門說話,客廳裡林菡和林娥麵對麵枯坐著,要不是耦元在一旁玩耍,季夏在懷裡咿咿呀呀,傭人時不時上來續茶,兩人靜默著都快要結上冰了。
忽然,耦元的小汽車鑽到了茶幾底下,他跑過來趴在林娥腳邊伸手去夠,起身的時候林娥下意識用手擋在茶幾角上,耦元把他的小汽車舉到林娥麵前,奶聲奶氣地說:“阿姨,看我的小汽車厲不厲害?”
林娥愣了一下,眼中的冰有開裂的聲音,她捏著手帕摸了摸孩子的小臉蛋,笑盈盈地說:“你要叫我姨外婆。”
耦元脆脆地喊了句“姨外婆”,林娥忍不住牽起了他的小手。那一瞬的畫麵狠狠擊中了林菡,彷彿母親此刻真的回來了。
“來,耦元,到媽媽這裡來。”林菡不得不從幻覺中抽離,林娥眼中的慈愛也轉瞬即逝,她看著林菡懷裡的季夏說:“呦,妹妹可真是個美人兒呢。
”
“她還小,看不出什麼呢。”林菡淡淡地說。
林娥輕嘖一聲,“長得再好也要托生個好人家。想不到啊,你還挺會生養,一兒一女,這輩子你算是有靠了。”
這話聽得林菡極不舒服,每次見到林娥,她話裡話外都在看她的笑話,笑她林菡不僅跳不出傳統桎梏,還在情天慾海裡愈加沉淪。
書房的門開了,虞淮青客氣道:“世伯不留下來吃個便飯?”
莊立彥搖搖手:“就不叨擾了。”林娥早起了身,走過去攙住了莊立彥的胳膊。等送走二人,虞淮青不由心中暗暗可惜,莊立彥若愛惜羽毛,不和林娥勾連,也不會早早賦閒,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如今女兒出了事還要來求他這個晚輩。
“莊思嘉的事你會幫忙嗎?”林菡的表情有些晦澀難猜。
“你想我幫忙嗎?”虞淮青從不直接拒絕她。
林菡仔細去讀虞淮青的眼睛,不知從何時起,他在她麵前也開始隱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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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思嘉的確沒被用刑,隻是拘捕的時候捱了幾棍,打在胳膊和後背上,她還能忍受。最初她和報社的女同事被關在單獨的牢房,雖然條件不好,但彼此照應著,心裡並不害怕。
然而第二天莊思嘉被單獨提出來,也不過審也不詢問,直接扔進重刑犯的牢房裡。“我到底犯了什麼罪?我要見我的律師!你們沒有權力不過堂就定罪!”莊思嘉把臉貼在牢房的小窗戶上爭辯著,卻眼睜睜看著獄警越走越遠。
她不是沒有預想過這一天,隻是當這一天真正降臨時,恐懼從腳趾頭一點點向上蔓延,她鼓足了勇氣才轉過身,不大的牢房裡有五個女犯,高矮壯瘦各不相同,都穿著灰不拉嘰的號服,上麵沾著晦暗不清的汙漬,臉色也都灰突突的,看不出美醜和年齡。她們五個或坐或臥,有三個扭頭看她,充滿好奇,身形最壯的那個躺在大通鋪中央,伸了個懶腰歪頭打著盹,還有一個瘦溜溜的始終抱腿望著牆上唯一的通風窗。
牢飯是坨黑糊糊的漿糊,莊思嘉沒吃,真正的恐懼是未知,她寧可在衝突中被一槍打死,也好過像現在這樣一秒一秒看著天窗裡的天光一點點抬高,直到消失。
天黑後,壯女人發出驚雷般的鼾聲,莊思嘉睡不著,不敢睡,床鋪上爬著她叫不出名的蟲子,她身上開始瘙癢,身旁的馬桶撒發著陣陣騷臭,她長這麼大,從未如此生不如死。
當她意識開始模糊,睏意潮水般襲來時,她身上忽然壓了千斤,緊接著臉上捱了重重一掌、兩掌,她一陣眩暈,兩耳轟鳴,叫不出聲兒來,她想乾脆就這樣死了吧……
“差不多就行了,彆真打死了……”莊思嘉模模糊糊聽到有人說,隨後眼前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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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立彥在南京像沒頭的蒼蠅一樣,轉來轉去又轉到了林菡的麵前,虞淮青也很為難,他說莊思嘉之前一篇文章是揭露上海證券市場的,這纔是真正導火索,正好借著“七君子”的事由抓了,戴處長也不過聽命於人,隻能保她不死。
送走了莊立彥,虞淮青掰過林菡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嚴肅地說:“這已經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事了,她得罪的人誰也惹不起。再說……陳將軍急令我去西安與他彙合,我這一兩天就要動身,我不想你因為彆人的事再添煩惱。”
可林菡實在不忍看莊立彥那雙無助而落魄的眼睛,尤其他一對比林菡現在過的日子更是唏噓不已,他不懂女兒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為什麼偏偏把路走窄了!
“走窄了?莊先生,你看過思嘉的文章嗎?或許你從來都不瞭解她,你們在忙著粉飾太平的時候,她在揭露真相,誰要收拾她,答案其實就在她的文章裡,您應該自己好好找找。”
這是林菡第一次當著莊立彥的麵發表她的看法,莊立彥怔了幾秒鐘,眼睛漸漸潮熱了,他沒再說什麼,戴上禮帽,壓住他的滿頭白發,匆匆離去。
林菡憑著與陳將軍夫人的私交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一下,卻不軟不硬地碰了釘子,陳太太也因此不再光顧虞家彆墅,虞淮青的話果然不是危言聳聽。林菡又通過虞淮岫的關係去了婦女聯合會,然而除了聲援彆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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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思嘉連續捱了三天打,打得她忽然就不想死了,她好奇到底是誰非要這麼整她?放飯的時候她狗一樣爬過去,閉上眼睛把那團漿糊嚥下去,忍著惡心強迫自己消化。等入了夜壯女人鼾聲大作,她脫了褲子跳上床頭,用褲腿緊緊絞住壯女人的脖子,惡狠狠道:“老孃進來了,就沒準備活著出去!”
兩邊的女犯被嚇醒了,看到莊思嘉羅刹一般,光著兩條雪白的大腿,竟沒人敢上去攔一下,眼看著壯女人褲子濕了,莊思嘉鬆開一點,壯女人劇烈咳嗽,氣兒還沒倒上來,她又使勁兒。壯女人連忙拍著床板求饒。
“說!我跟你何仇何怨?”
“……是……是……青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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