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28
事變
虞淮青中原大戰陪大哥去東北遊說時,常常陪少帥打網球,和少帥身邊幾個高階軍官都交情頗深,他們但凡來上海南京,虞淮青都親自作陪。
自去年東北軍駐防西北,每次虞淮青來巡檢,他們都要拉他喝個痛快,酒桌上不免牢騷滿腹。
東北軍失了東北如虎落平陽,被派來“剿共”後和紅軍的幾次正麵交鋒全都損失慘重,甚至有整營被俘虜的。但很快被俘的兵就被放回來了,**不僅沒有把他們當殘兵敗將,還深切同情他們丟失家園故土的恥辱和不甘。都是血脈同胞,打斷骨頭連著筋,惟有日本人是衝著亡國滅種來的,他們應該聯合起來抗擊共同的敵人。自此,東北軍對委員長下的“剿共”任務多陽奉陰違。
其實不光是東北軍,虞淮青巡檢所到之處,下到基層士兵上到著名將令無不想儘快“停止內戰,一致對外”。虞淮青和軍參處的同僚多次向陳將軍建言,力陳形勢之危急,軍心之不穩,陳將軍上個月在洛陽也勸阻過委員長,然而在堅決效忠和堅持真理之間,陳將軍還是選擇了前者。
這次虞淮青到西安,幾個交好的軍官都沒露麵,讓接待的人帶話說他們隨時準備接受委員長檢閱,行營也因此提高了安保等級,還加派了駐防部隊,可虞淮青總覺得氣氛怪怪的。
一連幾天的軍事會議,名為溝通協商,實則委員長繼續對東北軍和西北軍施壓,準備趁紅軍三路大軍在陝甘會師時進行徹底圍剿。動員做得激情澎湃,可會場氣氛十分壓抑。即使是南京同來的軍政要員也對委員長的一意孤行腹誹不已。
散了會,晚上卻有場熱鬨的宴請,不僅之前躲著不見虞淮青的幾位老友都跑來紛紛進酒,就連少帥也和他敘了舊,還拍著他的肩膀說有機會再打幾場球。
虞淮青不勝酒力提前離場,回到招待所倒頭就睡,然而北方的冬天冷冽而乾燥,虞淮青睡了一覺醒來,隻覺得口渴,看看手錶還不到淩晨三點鐘,和他住一起的陳將軍秘書在隔壁打著呼嚕,擾得他再無睡意。
拉開台燈,床頭放著一隻巴掌大的相框,裡麵是前不久他們一家四口專門去照相館拍的全家福。季夏就像小小的林菡,那雙眼睛又黑又亮,乖得可愛。耦元倒是越長越像自己了,拍照的時候一直做鬼臉,頑皮得令人頭疼。
乾躺著翻了幾個身,虞淮青索性披衣下床,準備整理一下這幾天的會議紀要,忽然他聽到了樓道外麵傳來急促又密集的腳步聲……
事後回憶起來在聽見腳步聲到西北軍破門而入之間,他完全有機會破窗而逃,或者拔槍自衛,可那幾分鐘,虞淮青什麼都沒做,鋼筆在記事簿上沙沙地繼續寫著,直到荷槍實彈的士兵衝進來拿槍抵著他的頭,從上到下把他搜了個遍,沒收了他的配槍還有那柄乾隆四十年的寶刀。
虞淮青這時候並沒有特彆緊張,他意識到可能是嘩變了,但官兵不算粗暴,還給時間讓他整理好軍容,他離開房間前,特意把相框裡的全家福取了出來,放進上衣的口袋裡。
出套房的時候,隔壁房間的陳將軍秘書被人彆著胳膊,眼眶上有淤青,顯然他睡夢中被驚醒,下意識去摸槍,被人一槍托砸在臉上。
帶隊的是西北軍的一個營長,虞淮青教過他怎麼用高炮,他此刻麵無表情,對住在這一層,被繳了械看押的南京軍政要員說:“勞駕各位移步會議廳。”
話音未落,樓下忽然傳來密集的槍聲,周圍的士兵迅速拉栓舉槍,喝令他們全部抱頭蹲下,此刻虞淮青才感到一絲緊張,這是什麼意思?要造反嗎?那豈不又要陷入內亂?日本正好趁亂兵不血刃?他要這樣死得不明不白嗎?他的孩子會怎樣評價他?後世會怎麼看他?一個死於不抵抗的政治反派?
槍聲很快停止了,虞淮青聽到樓下有人氣急敗壞地罵道:“誰他媽讓你開槍了,你知道那是誰嗎?快!快!快送醫院!”
他們被軟禁在一間大會議室裡,這些個平日裡趾高氣揚的大員要員,此刻看上去都有些狼狽,陳將軍還穿著睡袍,身上不知道在哪裡蹭的一塊一塊白色粉末。他情緒激動,喊著要見張、楊兩位將軍,甚至揚言若威脅委員長性命,他倆將成千古罪人。
與眾人的焦躁不安不同,虞淮青甚至有些隱隱的興奮,他意識到這一夜可能會改變整個國家的走向。
天亮之後,少帥通電全國,說明發動兵諫的意圖,提出了八項救國政治主張,南京政府炸開了鍋!
林菡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虞淮岫打的,她十分焦急:“你說淮青不會有事吧?你姐夫一大早就去軍部了,我現在什麼訊息都沒有,對,問問大哥,你等我電話!”
放下電話林菡隻覺得嘴皮發麻、四肢冰涼,電文裡說會和平解決,但現在誰也不知道具體情況。
沒一會兒虞淮岫打來電話:“大哥去宋先生那裡了,大嫂也在等訊息……”
林菡說:“這會兒爹爹姆媽恐怕也知道了,姐姐你趕快回去看著老倆,彆出了問題,我……我去陳太太那裡,她是蔣夫人的乾女兒,訊息一定比我們靈通。”
放下電話,林菡把兩個年幼的孩子交給阿丁,又吩咐水伯閉門謝客,什麼人都不見,什麼話都不往外放。她簡單收拾了一下,隻裹了件黑色呢子大衣匆匆出了門。
陳太太雖身份尊貴,但親身父母早已過世,兄弟姊妹也不在身邊,蔣夫人此刻自顧不暇,她雖也是獨立要強的新女性,可現在正懷著孕,情緒極不穩定。林菡到訪的時候,她還存著戒心,也不見她,隻交待下人看茶。
坐到快中午的時候,林菡才發覺自己從早上到現在滴水未進,她開始有點後悔自己的魯莽,對於向上攀交她一直都是生澀的,上次因為莊思嘉的事情就莫名得罪了陳太太,今天她巴巴的來,好像她們關係多不一般似的。
忽然樓上有人喊著太太暈倒了,管家急忙打電話,可電話局串了線,傭人們一下子亂成一團,林菡站起身喝住一個亂跑的丫頭,讓她把管家叫來,對管家說:“麻煩您去老門東餘園請虞淮岫虞小姐。”
陳太太虛弱地躺在臥室的貴妃椅上,看著林菡淚水漣漣,她這會兒也沒了主心骨,又擔心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便將所有焦慮全部灌向林菡:“何委員長堅持要武力解決,要……要派飛機轟炸西安……”
林菡握著她的手安慰:“調兵、派飛機都沒那麼快,而且本來就是為了建立統一戰線,真打起來了於國家不利,老百姓是不會答應的。”
“哎呦,老百姓答不答應關上麵什麼事啊,通電裡說是要和平解決,可是今天淩晨他們明明打死了一個中央委員……誰知道他們是真統一還是假統一啊……姓何的、姓李的,包括東北姓張的,誰不想取而代之呀!”陳太太說著就嗚咽起來,真到那一步,陳將軍必然玉碎。
林菡雖然知道虞淮青忠於事非忠於人的做事原則,可現在的局麵,他們真下了手還會分什麼青紅皂白嗎?想著她也出了一身冷汗。
很快虞淮岫提著藥箱到了陳公館,給陳太太量了血壓,測了胎心,“早上沒吃飯吧?你低血糖了。”說著虞淮岫先喂她吃了一顆糖丸,接著又給了她一顆定心丸,“我大哥中午來電話說,行政院正按著何委員長,蔣夫人直接找了空軍司令部,飛機是不會起飛的,宋先生也在四處想辦法,聽他的語氣形勢還可控。”
陳太太恢複了點氣力,留虞淮岫和林菡吃了飯,下午她收到訊息,人都還安全。
到了第三天,紅軍發出《關於西安事變致國民黨、國民政府電》,反對親日派借機“討伐”張、楊發動內戰,重申國共合作、化敵為友、共赴國仇的主張,之後社會的輿論風向已經完全倒向張、楊,武力解決的方案逐步流產。
很快西安傳來確切訊息,一眾政要隻是扣押,那個被打死的中央委員實屬意外。陳太太的妹妹也從上海趕了過來,林菡告辭時,陳太太握著她的手說:“老話說患難見真情,你自己孩子還那麼小,這幾天隻顧著我了。”
林菡不敢說自己的行為完全沒有私心,可來了之後,卻也實實在在地為陳太太忙前忙後,“我自己生了兩個孩子,知道懷孕有多辛苦,更何況遇上這麼大的事。嗨,我本是來向您求助的,現在知道陳將軍和淮青沒事了,我也就心安了。”
??
第一四零章
釋放
將近十二月底,虞淮青才搭軍機從西安回來,林菡終於盼到了他,可他的情緒卻不太好。
晚上林菡給虞淮青準備了一池溫熱的洗澡水,他泡了很久,才逐漸從紛紛擾擾中抽離出來。
在西安被羈押的十多天裡,上層是政治博弈,而像他這樣的中高層則是政治洗牌和站隊。他是重要的見證者卻不是什麼核心人物,所以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虞淮逯作為親隨跟著蔣夫人和宋先生到了西安,再加上陳將軍一句自己人,自動把虞淮青劃歸了陣營。
虞淮青感覺很撕扯,從個人傾向上他完全支援**的主張,覺得他們的領導人更具戰略高度,甚至他覺得少帥放走委員長有點意氣用事,委員長出爾反爾的事兒可沒少乾,但虞淮青有什麼立場發表意見?他的屁股已經被牢牢按在了南京政府這邊。他大哥是政治嗅覺極靈敏的人,本來因為上海彙改虞淮逯都被邊緣化了,可這次出錢出力,想必回去又要東山再起了。
他換了浴袍走進臥室,壁爐裡木炭燒成了橘紅色,讓人覺得暖暖的。林菡抱著季夏陪耦元坐在熊皮上,翻著一本畫冊,講的是精衛填海的故事。虞淮青走過去,把他們三個一起摟進懷裡,這一刻他才覺得落了地。
等哄睡了孩子,兩人絮絮訴著擔憂,林菡撫著虞淮青的臉說:“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淮青,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虞淮青用拇指擦掉她的眼淚,“是啊,誰能料到會發生這麼大的事,我當時就想,我一定不會抵抗,他們要怎樣就怎樣,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我還沒過夠呢……林菡,我討厭政治,討厭看到英雄末路。”
“英雄?你是說……”林菡不確定他說的是誰。
“我以前對少帥的評價不太高,覺得他太紈絝,不過這件事值得稱他一句英雄,……哎……他不該回來,不該離開他的東北軍。他一到南京就被控製了,政治生命估計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和委員長不是拜把子兄弟嗎?”
“我向來看不上青皮那一套。況且他讓委員長很難堪,這要放在古代就是謀逆。不過……陳將軍有句話倒是對的,中國交給少帥,他能弄好嗎?目前看下來,也隻有委員長可以平衡各方勢力……”虞淮青長長歎了口氣。
林菡心疼地看著他,卻不知道該怎樣安撫他,唯有用身體圈出一個搖籃。她最近一直關注著國共合作的動向,心裡充滿期許,她想問問虞淮青在西安有沒有見到紅軍,他對紅軍的主張是什麼看法,或許馬上她可以大大方方和他談自己的信仰……可虞淮青累了,他握著林菡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呼吸變得很淺很淺,擰著眉頭,進入一種緊繃的疲憊的睡眠。
虞淮青帶林菡出席的宴會,規格越來越高,這次是西安事變後蔣夫人辦的私人聚會,感謝此行與委員長一起共患難的高官政要。陳太太見了林菡非常熱情,將她引為閨蜜,自然把她帶進自己的社交圈子,逢人便介紹說,這可是留德回來的女博士。
緊接著,來登門拜會虞太太的比找虞參謀的還多,按照大哥虞淮逯的話說,林菡混進了比他們兄弟倆還要核心的太太圈,以後說話辦事比他們還管用。然而林菡幾乎浪費了這樣的頂級資源,既不會左右逢源也不會打著彆人的旗號狐假虎威,上門的人多了,她就閉門不見,隻說自己應付不來。
林菡本就不熱衷於社交,陳太太叫她去打麻將,她總推三阻四,彆的太太都珠光寶氣,聚在一起免不了攀比,她卻簡略得很,心思完全不在這些地方,更沒興趣打聽彆人的八卦,這份呆板反而更合陳太太心意,覺得她果然是個可以深交的純淨之人。
所以林菡再次開口求陳太太,為莊思嘉說情時,陳太太終於顯得沒那麼抵觸了,“她的情況我去打聽過了,她寫文章得罪了孔家,若不是看在她父親的麵子上,她活不到現在。不過,我很好奇,她不是靠罵你先生出名的嗎?你為何還要幫她?”
林菡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說了:“一來她是我恩師的女兒,二來她也幫過我好朋友的忙。這樣的世道能出幾個奇女子太不容易了,莊小姐完全可以選擇優渥穩定的生活,像你我一樣悠閒地喝著下午茶,可她選擇探尋真相,我打心底佩服她。”
陳太太不以為意地笑了,“我也是新式學堂出來的學生,誰還沒有意氣風發過啊,我倒覺得她有些沽名釣譽,什麼事情能掀起風浪,她就湊到哪兒,倒果為因、顛倒黑白,言辭未必客觀,不過……的確有些才華,我幫你探探口風吧,一個記者而已,沒準兒他們都忘了還有這麼一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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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思嘉被關了100多天,被放出來的時候,她換上了被關進去時的那套冬天穿的衣服,袖口上、前襟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可如今血紅的變成漆黑的。她離開監牢的時候壯女人最高興,說:“你放出去了,是不是我也可以走了?”其他幾個獄友都沒說什麼,她的人生裡高興的時候還能有幾回?
莊思嘉唯一割捨不下小赤匪,她的爸爸媽媽死於四一二政變,後來一直跟著做地下工作的舅舅生活,從小漂泊不定,還不停地更名改姓,然而因為她的一時熱血,她和舅舅都暴露了,她再次目睹唯一的親人死在麵前。
“你為什麼信仰共產主義?”這是莊思嘉問小赤匪最多的問題。
小赤匪說:“如果你見過我的爸爸媽媽和舅舅,見過他們那群人,自然會找到答案。”
莊思嘉離開監牢前對小赤匪說:“黎春芽,我會救你出去的!”
黎春芽依舊抱著腿看著牆上的通氣口,淡淡地說:“莊思嘉,眼光放遠一點,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你應該去救更多的人。”
獄警送莊思嘉出來的時候對她畢恭畢敬,據說上麵打了電話特赦了她。上麵?她父親的老臉早已買不到新的人情了,莊思嘉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在費力撈她。
如今她身無分文,唯一值錢的就是入獄時穿的羊毛大衣,已過小陽春,莊思嘉抱著衣服沿著郊區的土路走得口乾舌燥,忍不住敲開路邊一戶農舍討水喝,開門的是一個七八歲背著小嬰兒的小女孩兒,臟兮兮的,把她領到自家窗台下的大水缸前。
“家裡人呢,小妹妹?”
“都下地了。”
莊思嘉走的時候把那件羊毛大衣留給了她。
進城的時候,她攔了一輛黃包車,師傅看她衣著本不想拉她,但聽她報出的地名卻改了主意。
“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莊思嘉像是第一次睜眼般重新審視著她習以為常的一切。
黃包車沿著紫金山一路向市中心跑去,莊思嘉早已熟悉了金陵的繁華和富庶,卻從沒在意過眼前的繁華和富庶是怎麼來的。她做記者,知道南京城裡現在大概有103萬人口,而她這樣身份地位的人隻占了這一百萬人口裡的一點點。她之前代表的也僅是一點點的人去反對另一小搓兒人,而剩下的百萬之眾,沉默得好似眼前被車轍帶起的泥土。
剛才施水的小妹妹,她媽媽生了六個孩子,現在依舊大著肚子在地裡乾活,她可能永遠都不明白為什麼家裡凡是能動的都撲在地裡,可還是天天吃不飽飯。
城郊有好多窩棚和大雜院,住的都是前來務工的,去年失火燒過一次,然而春風吹又生,今年來謀生的人變得更多了。
就說眼前拉車的師傅,他是淮北來的,從頭到腳到車,全都是從車行賃來的,他辛苦一天掙到的錢還了份子就隻夠吃喝,他還想攢錢買自己的車,以後好娶妻生子,就隻能從嘴裡省。他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一層皮一層肌肉,恐怕上火烤都烤不出一滴油。
這個世界忽然在莊思嘉眼裡變了樣子,她覺得自己前二十多年活得極不真實,她的腳懸在半空中從沒沾過地。可現在她耳邊充滿了熙熙攘攘的人聲,是小販的叫賣,是幼兒的哭鬨,是行乞者麻木的討要,是苦力發自饑餓肚皮的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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