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30
送行
1937年7月8日淩晨，虞淮青被電話鈴聲驚醒，他隻說了句出大事了，就急匆匆開車去了軍部，林菡再也睡不著了，她開啟收音機，不停調著波段，天亮之後才知道頭天淩晨日本人攻打了盧溝橋，而今天宛平城已經陷落。
在軍部連續工作三天三夜後，虞淮青回家收拾東西準備出差，發現二嫂在他家裡照看孩子，林菡已經被急召回了兵工廠。
夫妻二人再見麵是在一週後的動員大會上，委員長就盧溝橋事變發表了宣告，戰爭機器已全麵開啟。散會後虞淮青身邊一直圍著群人在討論，他看上去非常疲憊，非常焦慮，眼神好幾次望向林菡，示意她等一下，再等一下。林菡就站在不遠處，她想過去叮囑他些瑣碎，可是看看手錶，她不得不走了。
7月29日北平、天津淪陷，林菡已經連續加班兩個星期，她在短暫零碎的睡眠裡，不停地夢到師範附中，夢到六哥，自上次北平一彆，兩人通過幾次信，她生了耦元之後六哥還托人寄過百納衣。去歲淮安北上投考，她拜托淮安去棲霞山拓了碑刻給六哥捎去。季夏過周歲的時候，她還和虞淮青唸叨，等秋天了，要帶兩個孩子去看看金色的北平。
然而留給她想念北平的時間並不多，宿舍床頭的鬨鐘響了，林菡起身擦了把臉，換了工裝直接去了車間，路上碰到剛輪換下來的郭靜宜，她拿著生產記錄緊跑兩步過來說：“三號線的銑床執行狀態不穩定，你重點關注一下，這批次火炮炮彈下午裝車。”
8月13日，淞滬開戰。
虞老爺打電話叫林菡回家吃飯，他的語氣聽上去一切如常，可林菡知道虞淮青要上前線了。
林菡出了兵工廠竟然沒攔到黃包車，南京城裡彌漫著一種惶惶不安的氣氛，人們本來對打仗都習以為常了，可這次卻不一樣，城裡已經開始有傳言，說達官貴人都準備搬離南京啦。
林菡急急走著，街道上沒一會兒就會駛過一隊運兵車，車上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清一色的德式裝備，鋼盔下的每一張臉看著都像虞家的孩子，那麼年輕那麼堅毅。
老門東家家戶戶門楣上掛著紅綢，這是送家中男兒出征的傳統，餘園裡除了遠在平津的淮安和錦榮，所有子女都回來了，年幼的孩子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隻有他們的歡笑是熱鬨的。
大姐不再迴避大嫂，她上個月剛做了婆婆，帶著自己新過門的兒媳姚瑤在廚房裡包湯圓。姚瑤也在腦後盤了圓髻，可還是稚嫩，她眼睛紅紅的，顯然夜裡哭了一場。姚瑤看到林菡過來幫忙，臉一紅，聲音小小地喚了句“三嬸”。
祖堂內，宋世鈞、虞淮青、虞淮民、虞錦成都穿著簇新的軍裝，神情莊嚴肅穆，爹爹和大哥帶著他們給祖宗牌位恭恭謹謹上了香。
供案上擺了送行的酒，爹爹給每個孩子斟滿，看著他們一飲而儘，接著女眷們捧上意寓平安歸來的湯圓。
林菡的手微微發抖，她盛起一顆湯圓吹了又吹，自己試了溫度才送到虞淮青嘴邊，虞淮青一口咬下去，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似有萬語千言。
這些天林菡一直沉浸在機器的轟鳴中，來不及細想，此刻所有的情感噴薄而出，借著湯圓冒出的騰騰熱氣，化成兩行清淚。
吃過午飯，宋世鈞和虞淮青就要直接開赴上海，虞淮民駐守南京軍用機場，虞錦成則跟著教導總隊機槍連隨時待命。
大嫂偷偷問了虞淮岫和林菡，這次的仗比起六年前如何？兩人都沉默不語，虞淮岫親眼看到宋世鈞立了生死狀，而虞淮青對這場軍事實力懸殊的大戰一點都不樂觀。
臨行前，虞淮青抓緊最後一點時間告彆，他吻了又吻耦元和季夏，把四個人最新的合照裝進軍裝裡麵襯衣貼著心窩的地方，他和林菡緊緊相擁，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交代：“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萬一……”
“沒有萬一！”林菡搶白道，不允許他說那幾個字。
“這是場惡仗，我們都要做好心理準備。”虞淮青的眼睛濕了，他也不是六年前的那個無知無畏的小青年了，他有了牽掛，他捨不得眼下的生活，更捨不得林菡和孩子。“可是……”
“沒有可是……”林菡邊哭邊說：“我等你回來，你必須完完整整活著回來，我求你了……”
餘園外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虞淮青深深親吻著林菡，然後不得不把她繞著自己的手用力拆開。林菡回身抱起學步車裡的季夏，牽起耦元跟在虞淮青身後，一直追到餘園外的巷子口，虞家男兒衝著父親母親兄嫂妻兒，立正敬禮，風起處，萬紅飄舞。
看著孩子們遠去的身影，虞太太握著一串佛珠，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她一轉身紅著眼睛對林菡說：“三兒媳婦，明天一早咱娘兒幾個去雞鳴寺祈個願吧，我心裡頭……不安穩……”她哽住了，虞老爺在她身後輕歎一口氣：“國家危難，男兒自當儘忠報國，咱們虞家子孫……都是好樣的……”虞老爺須發儘白，話說到最後也顫抖了。
王家麗偷偷跑來送行，她站在巷口轉彎處的玉蘭樹後，默默望著虞淮青流淚，她好想走過去再看看他那張俊美的臉，她永遠記得他走進弄堂裡她那破落的家，像一道霞光照亮了少女混沌的心，她愛虞淮青，愛到欲死欲活。可虞淮青的心被林菡占得滿滿的，她擠不進去。
看著虞淮青上了軍部來接他的小轎車，目送小轎車消失在路的儘頭，王家麗才失魂落魄地離開。走到兵工廠門口的時候，王家麗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虞淮民在等她，他已經不是學員兵了，軍服的樣式和虞淮青的一樣，隻是臂章不同。
“我在家門口看到你了，怎麼不進去呢？”虞淮民那雙眼睛透亮得能讓人看到他心底去。
王家麗卻不敢和他對視，盯著自己的腳尖說:“我現在不算是虞家的人了。”
虞淮民很溫柔地說：“怎麼不算呢？我們一直把你當家人。”
王家麗心裡有點難過，如果她先遇到的是淮民，會不會比現在快樂？
“家麗，我有自己的飛機了，尾翼上麵畫著青天白日旗。如果我飛低一點你還可以看見我的編號，E285。”虞淮民興奮地和王家麗描述著他的飛機，彷彿那不是一台戰爭機器，而是他親密的夥伴。
“我開的這種機型比小日本的先進一些，是美國進口的，到時候真對上了，一定打得他們滿地找牙！到時候我立了功……我就回去和爹爹姆媽說……”虞淮民把自己說害羞了，他也低下頭，和王家麗一對，好像兩穗成熟的麥子。
天上的雲層變厚了，響起了一陣悶雷，路上有人邁步跑起來。虞淮民的眼神忽然黯淡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回不來了，你會想我嗎？”
王家麗終於抬起了臉，“四少爺，你不要這樣說，不吉利的！你要好好的，你們都要好好的……”
天上開始飄雨點子，王家麗猶猶豫豫地說：“下雨了，四少爺，你快叫車回去吧，小心淋著。”
虞淮民卻不動，手裡握出了汗，他踟躕著，終似下定了決心，說：“家麗……我能……我能抱抱你嗎？”
王家麗愣住了，轉而頰上兩朵海棠飛入鬢間，她看著虞淮民那雙熱切的眼睛感到心疼，她默默等著虞淮民一點一點靠近，他粗重的呼吸掃在她額上。
然而他擁她入懷的那一瞬那麼堅決，王家麗投進一個溫暖厚實的胸膛，腦子一下子就空白了，臉頰傳來酥麻麻的感覺，虞淮民的嘴唇輕柔地吻著她，她醉了，迷離了，閉著眼睛，心裡出現的卻是另一張麵孔。
“家麗……家麗………我喜歡你，你會等我回來嗎？”虞淮民的心炙熱如火。
王家麗把臉埋在他的軍裝裡，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她等這個夢裡的擁抱，等了太久太久，不由脫口而出：“我……我會一直等你……淮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