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35
旅館
兵工廠的裝置和物資從南京出發,沒幾日便抵達武漢。恰遇長江枯水期,大型貨輪無法繼續上行,需在武漢將機器裝置和物資轉運到較小的輪船上。
碼頭上不止有兵工廠卸下的貨物,還有從上海、南通、常州、蘇州等地撤出來的工廠,也都滿載貨物擁堵在江麵上。航運公司早就超負荷了,一時排程不出足夠的船,無奈下,李廠長決定就地遣散一部分職工,他授權林菡帶著王家麗去本地銀行兌銀元,還派了六個衛兵護送。
然而最近除了遷移到武漢的政府機關和作戰指揮部門,還湧入了從上海南京逃出來的大量難民。城市街道上亂糟糟的,很多衣著還算體麵的人也不得不露宿街頭。
銀行害怕擠兌大門緊閉,一天隻放出有限的幾個名額。銀行門口排隊的百姓看到林菡他們堂而皇之地被經理迎了進去,以為又是哪個大員的家眷,不由義憤填膺。
林菡和王家麗輾轉幾家銀行出來,一人提了一隻裝滿銀元的大皮箱,六個衛兵端著槍把兩人圍在中間,可還是有不少衣衫襤褸的孩子被大人慫恿著,湊過來伸手乞討。那些小孩麵黃肌瘦營養不良,看上去身形和耦元差不多大,林菡心中實在不忍,可她的手中不也承載著上百個家庭活下去的希望,隻能咬著牙,目不斜視地朝碼頭走。
李廠長和所有職工講好了的條件,繼續西行的工資不得不減少一半,想要留下的可以一次性補償,況且眼下遷入武漢的工廠眾多,再找工作也不算難。
不知不覺中林菡在吹著寒風的碼頭上忙了一整天,兵工廠大部分職工就借宿在碼頭船工的工棚裡,李廠長體桖林菡和會計、文秘科的女同事,以及部分隨遷家屬,把她們安排在了離碼頭不遠的一家旅館裡。
然而等林菡和王家麗到達旅館的時候卻發現她們的人大多裹著毯子擠在內院的門廊下。唯一搶到的一間大通鋪隻能睡下十個人,讓給了帶孩子的和年長的。
姚瑤坐在前廳櫃台旁的小竹凳上,縮著脖子烤火。她看見林菡像終於盼到了救星,眼神裡的孤單無依一掃而光,她站起來跺跺麻木的雙腳,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說:“三嬸,小表姨,你倆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們買了麵窩。”
林菡心疼地看著姚瑤,她不怎麼顯懷,又不肯麻煩彆人,這一整天就這麼乾等著,連個靠靠腰的地方都沒有。林菡問:“你怎麼不去屋裡麵躺一會兒啊?我跟她們說了你有身子了。”
姚瑤有點羞怯地回答說:“三嬸,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林菡本想著隨便湊合一晚,可為了姚瑤,她走到櫃台前,輕輕敲了敲桌麵,裡麵打盹兒的夥計困茫茫地抬頭看了一下,含含糊糊說著:“沒房了沒房了,進店一律五塊。”
林菡從大衣內側口袋掏出一張現鈔,說:“您睜眼看一下,上房有嗎?多少錢都可以。”
夥計揉揉眼睛坐起來,換上一臉笑模樣說:“是真沒有了,我知道你們也是政府的人,可我這店裡住的都是政府的,地鋪、椅子,恨不得後麵夥房我們都睡滿了,小姑娘坐的小凳子還是我下午在貨挑上現買的呢。”
林菡又說:“既然都是政府的,能不能給我看看訂房的名冊,萬一有我認識的,我好商量著拚一間房?”
夥計為難道:“這可壞規矩了,住上房的哪是我們這等人能惹得起的啊,你可彆難為我了。”
王家麗在旁邊不忿道:“你知道我們是什麼身份嗎?”
林菡按住她,緊接著問:“這附近還有客棧嗎?”
夥計搖搖頭:“你看看這都幾月天了,什麼時候見路邊睡這麼多人的,到哪裡都一樣,你們呀,就在櫃旁邊湊合湊合得了……”
林菡無奈,環顧前廳不大的一點空間,正踅摸著她們三個人在哪裡將就一下,忽然聽到有人喊她。
一回頭,隻見旅館過道通往二層的狹窄木樓梯上,有人急不可耐地先探下頭來:“林菡,是你嗎?”
“憶楨!你怎麼在這兒!”林菡困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驚喜地跑過去,和從樓梯上疾步下來的羅憶楨緊緊抱在一起,他鄉遇故知,更何況是在戰火紛飛朝不保夕的特殊時期。
羅憶楨趕在開戰前把上海的女子工廠遷到了常州,常州的工廠又被政府整編為第六軍服廠現在隨遷到武漢,再等著換船到重慶。
她領著林菡她們三個沿一人寬的、咯吱咯吱的樓梯上了二樓,在走廊中間的房門前停下,羅憶楨輕歎一口氣回頭對林菡她們說:“屋子不光我一個人住……張少傑的小老婆和兒子在裡麵。”說完她也不管林菡什麼表情,拿鑰匙開了門。
房間不大,潮乎乎的,正中一麵小木窗子,窗兩邊各有一張單人床。一邊床上一個極年輕的姑娘坐起身來,怯怯地喊了一聲:“太太……”
羅憶楨叫她把孩子抱起來,她和林菡、王家麗一起把兩張單人床並在一起,又把房間裡放行李的長條凳補在床邊,她們幾個打橫著睡,勉強可以躺下。
林菡一挨床鋪就覺得渾身像散架了一樣,她也不敢翻身,怕壓到一邊的姚瑤,羅憶楨貼心地把她的腿放在自己身上,在她耳畔說:“抓緊睡會兒吧,天一亮就睡不成了。”
有羅憶楨在,林菡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兩人和衣而眠,手搭在一起,彼此是寒夜裡唯一的依賴。
半夜裡張少傑的孩子哭鬨了一會兒,那年輕姑娘起來哄了一陣。林菡好不容易借機翻了個身,剛睡著沒多一會兒,就覺得耳朵邊有很多人踢踢踏踏地走來走去。
她睜開眼,發現天才矇矇亮,羅憶楨已經起來了,坐在床沿邊。
林菡問:“什麼聲音?怎麼這麼吵?”
羅憶楨說:“這旅館隔音不好,不然我昨天也不會在樓上就能聽到你的聲音。”
林菡看看手錶,還不到六點,索性起了床。羅憶楨說:“走吧,咱們外麵坐一會兒,順便過過早。”
碼頭上工人已經忙起來了,兩人去輪渡公司看了今天的輪船班次,林菡說:“我們今天要發八趟船,你們呢?”
羅憶楨搖搖頭無奈道:“軍服畢竟沒有兵工重要,今天排不上我們。”
沿著江邊搭了不少窩棚,很多人家已經飄起炊煙,兩人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不遠處有工人排著隊領早餐,不過是一碗內容不明的糊糊和一塊硬巴巴的窩頭。有個工人還挺熱情的,爽聲道:“你兩個往上走,街麵上有早餐攤子。”
等走到了,兩人餓得眼睛都冒金星了,老闆說最近物資緊張,隻有糊粉湯和硬麵餅。然而一碗熱湯下肚,兩個人的手腳終於暖了過來。
羅憶楨又要了一碗湯,把硬麵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泡在湯裡,幽幽地說:“我等你問我呢?”
林菡臉上卻是一副瞭然的表情:“這境況,什麼事都不稀奇了。而且我也不意外你會收留他們。”
“不是收留,是被托孤。”羅憶楨說完,眼睛裡閃過一絲柔軟。
“張少傑他……?”林菡心裡一顫,她雖然一直對張少傑沒什麼好感,但畢竟相識多年。
羅憶楨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的近況,幸好還沒收到他的陣亡通知書。”
淞滬開戰前,張少傑去羅憶楨的小公寓找她,他一進屋子就被曾經的回憶擊中,他在這裡得到了羅憶楨,甚至可以說是不擇手段。可羅憶楨並不恨他,當然也完全不喜歡他,這反而讓他更加痛苦,張少傑說:“我是個粗人,不懂你們所謂的愛情。其實我挺不理解你們的。”
“我們?”羅憶楨疑惑道。
“你、虞淮青,包括林菡。”張少傑一身疲憊和落寞,頹然地坐在羅憶楨的沙發上,他扯開軍裝領口,說:“第一次在虞公館見到你,我就發誓要得到你,你是我對上流社會的全部想象。”
羅憶楨靠在餐桌上,她沒有戲謔,隻是在陳述:“你也算如願以償了吧。”
張少傑笑了:“我不懂你們這些從出生就含著金鑰匙的人,你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憶楨,你是個女人,工廠真的就比家庭丈夫孩子更重要?”
羅憶楨回答不了他。
“還有虞淮青,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啊,偏他最專情!他掌握著政府武器采購的所有供貨商,偏他不貪財!他圖什麼?我不懂,這反直覺也反人性。”
羅憶楨依舊回答不了他。
“我最不理解的就是林菡,總是放著好日子不過自討苦吃,如果她是**,那就說得通了。”
羅憶楨直接懟他:“你自己沒有精神追求,就不允許彆人有精神追求嗎?”
“精神追求?餓了能管飽嗎?”張少傑不屑道:“你們是真沒餓過肚子,也沒真吃過苦啊,衣食無憂纔有這閒工夫講精神講追求,我他媽就是一個俗人。”
羅憶楨有些不耐煩了,她站直了問他:“你來就是衝我發牢騷的嗎?”
張少傑坐起身,眼睛紅紅的,“憶楨,我知道你打心底瞧不上我,可這世上我也隻相信你。”
他係好軍服釦子,鄭重地說:“要打起來了,這一次……九死無生,我沒什麼根基,隻能衝在前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家中老母,還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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