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57
團聚
四月,虞老爺不小心摔了一跤,送去醫院檢查,並沒有明顯的骨折,可是他心裡明白,什麼叫做日薄西山。
他的一生充滿了傳奇,本是浙江海寧茶商之後,清廷選派幼童赴美留學,原想培養八旗子弟,奈何旗人沒有一個響應的。隻有東南沿海地區與外界交流頗多,民風思想較開化,好不容易先後湊齊一百多個孩子,先集中學習一年,再分批送往美國。朝廷承諾孩子一旦學成歸來,立馬入朝為官。
然而與朝廷簽了這一紙契約便父母雙親皆拋,漂洋過海近十載。虞老爺最初學的采礦專業,後來又學了政治學,替晚清尋過礦脈、煉過鋼鐵,在北洋管過關稅貿易,還做了四年駐日參讚,年逾花甲到了南京,在參政院仍可混一個名譽議員。
他先後娶過兩房太太,納過幾個小妾,生育了五子一女,第三代有五個孫子三個孫女一個外孫,錦成雖然不在了但還留了個孩子,也算是四世同堂。如果不是日本人打進來,他的人生不可謂不圓滿。
現在虞老爺覺得活太久未必是件幸事,七十多歲了,不得不背井離鄉,一路西逃,白發人送黑發人。
“如今國事之艱難,古今未有,中華民族值生死存亡之際,奈何我已老朽,惟將虞氏子弟儘獻於國……”
摔跤之前他也精神不濟,可還是能揮筆寫就一篇《伯遠帖》,現在不過寫了二十餘字,他不得不停下來,拄著手杖緩緩坐下。
雕花窗外,草長鶯飛,春意盎然,虞夫人五十多歲,未出閣前也曾詩書琴畫,他們相伴三十餘載,她幫他研墨看他寫字,卻再沒吟詠過什麼。她端了一碗銀耳湯進來,說:“早上吃的就少,你也是犟,後麵的牙早就鬆了,淮逯聯係了美國醫生,把牙拔了做一副假牙什麼都不妨礙,你就是不聽勸。”
“哎,不折騰了,黃土埋脖子了。”
“我不愛聽,孩子們還要趕回來給你過壽呢。”
“淮青回來嗎?他到長沙也兩個月了。”
“回來,三兒媳婦說他回來述職,還要再回去呢。”
“錦榮呢?讓他好好學習,不要分心。”
“孩子離家快四年了,想家了。”
“淮安……還沒有訊息?”
虞夫人抬眼望瞭望花園裡坐在搖椅裡靜靜曬著瞌睡的姨娘,無言地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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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紅岩村出來,沿嘉臨江逆流而上到磁器口碼頭,再朝歌樂山走一段,虞家彆墅就在竹林掩映處。虞淮安一身學生裝,拎了一隻破皮箱,風塵仆仆地加快了腳步。
走到虞家彆墅門口,竟有門衛站崗,攔著他讓他出示證件,虞淮安透過大門縫隙,遠遠看到自己的母親就坐在花園裡,忍不住喊了一聲:“娘!”
姨娘渾渾噩噩的意識瞬間被扯出一線光亮,她倏地從搖椅上站起來,朝門外跑著:“我的孩子!淮民!淮民回來啦!”
她身後傳來虞夫人焦急的叫聲:“水伯,水伯,快攔住她,她又犯病了!”
虞淮安看著兩個年輕的下人追過去一個抱腰一個摟腿,不由急得猛拍大門:“爹爹,姆媽,是我,淮安,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姨孃的思維穿梭在不同的時空裡,她把淮安認作淮民,把大嫂家的錦嵐認做淮安,她常常看著耦元和季夏發呆,自言自語:“這是誰家的孩子,長得真好。”
偶爾她的意識恰好搭在正確的時間裡,就什麼都想起來了,哭著對淮安說:“你哥哥不聽話呀,非要去,早知道飛行員都是有去無回,我當初死了也要攔下他!淮安呀,你可不要走,就陪在娘身邊……”
虞淮安寧可母親是糊塗的,錯認自己和錦嵐,至少這樣她的內心是完整的。
等虞淮青回來,他們兄弟三人備了白酒和祭品,到彆墅後山一處可以望見嘉臨江的小竹林裡祭拜虞淮民和虞錦成夫妻。淮民的墓碑修得很特彆,上麵還刻了他生前所駕駛的戰鬥機的圖案。
“三嫂和我說了,四哥打光所有彈藥,最後衝向敵機……他們同期入學的那批飛行員……全都殉國了。”虞淮安跪在哥哥墓前痛痛快快哭了一場,虞淮青有些羨慕他,羨慕他的情感還那麼鮮活。
虞淮安平複之後,擦乾眼淚問:“四哥他……後來找到了嗎?”
虞淮逯搖搖頭,說:“裡麵是他的戰鬥機殘骸,淮民、你和錦成一起長大,現在……”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去想,生活還能照舊,可傷口一直在潰爛,他自己無論如何好不了。
虞淮逯蹲在兒子兒媳的衣冠塚前,用手帕輕輕擦拭著墓碑上的照片,眼神裡是慈愛,是惋惜,是無儘的悲哀。
從山上下來的時候,虞淮青的右腿明顯力不從心,虞淮安從他身後默默上來,扶住了他的胳膊肘。他這個俊美閃耀如天神的三哥被戰爭摧殘得傷痕累累,他身上曾經的明媚自信被濃濃的烏雲裹住了。
這次回來似乎隻有三嫂沒怎麼變,她當初就不是天真易碎的,現在反而被淬煉得更加成熟堅韌,她看見他充滿欣喜,第二句話便問他:“你找到你的解決方案了嗎?”虞淮安笑著點點頭,林菡也笑了。
虞淮青也感覺到了虞淮安的變化,他的手心虎口有繭子,發際線下有白印兒,身上的肌肉更有力量,他說七七事變後,天津的大學亂哄哄地準備南遷,他和學校大部隊走散了,不得不跟著北洋工學院到了陝西,在西北聯合大學繼續完成學業。他還說他參加了學生預備隊,上課之餘參加軍事化訓練。虞淮青將信將疑。
虞淮逯問他:“你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畢業了有什麼打算?要不來財稅係統吧,我可以先給你安排個助理的工作。”
“大哥,我在陝西我已經報名入伍了第36軍,想著一旦入訓參戰,可能就……所以特意請了假回來看看你們。”虞淮安的話倒是打消了一點虞淮青之前的疑慮。
虞淮逯很意外:“你也看到你母親現在什麼狀況,你這決定不是要了她的命?咱家已經有兩個為國捐軀的了,你三哥也丟了半條命,於國於民,虞家做得可以了。”
虞淮安沒有反駁而是轉頭看向虞淮青,他沒有激烈反對,而是問:“報效國家也不光是參軍這一條路,退到後方的難道就沒在抗日?”
虞淮安心想那可未必,他這一路從西北到西南,流民、潰兵、土匪、偽軍,形形色色經了不少事,大多數國人渾渾噩噩艱難求生,而趁著混亂大發國難財的也比比皆是。
虞淮安已不是當初懵懂的少年了,心思變得更理性更深沉,他說:“我打小就跟在四哥和錦成屁股後麵玩兒,什麼事兒都慢他們一步,我現在仍在追趕他們。大哥,三哥,抗日這件事,我心意已決。”
虞淮青不再勸了,但他不想失去現在唯一的弟弟。
隔天,虞家彆墅大擺筵席,請的是陝西駐防部隊回來述職的幾位高階軍官。
“是自家弟弟啊,哎呀,怎麼還走征兵流程,這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嗎!淮青啊,你們虞家滿門豪傑,小少爺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一心抗日,精神可嘉!不過戰場上子彈不長眼啊!”
虞淮青笑笑,與那高官耳語道:“他還太年輕,空有一腔熱血,不知道戰場有多殘酷。他是家中幼子,我就他這一個弟弟了,還請李將軍關照一下,給他安排個離前線遠一點兒的職位。”
“胡司令的機要室在招書記員,咱弟弟知根知底的,可以去試一下,不過胡司令要親自考覈的,要是去不了呢,也不用擔心,我把他從第36軍調過來,給我當秘書。”
麵對虞淮青對自己的安排,虞淮安一開始表現出有些抗拒,他說:“軍隊裡大家最看不上的就是少爺兵了,我不想搞什麼特殊。”
虞淮青想起自己剛到兵工署,也被嘲笑是少爺兵,他硬是靠第一次淞滬會戰打出自己的威望,可他現在心境不一樣了,腿裡的鋼釘和身體裡的彈片將伴隨他一生。他理解虞淮安,卻不願他遭這些罪,於是說:“機要室要考試,不是我打個招呼就能進的,你不如去試一下,你還年輕,起點高一些總歸不是壞事。”
虞淮安試探著問哥哥:“可是聽說胡司令的部隊軍紀不是很好啊,還有那個湯司令,手下軍官腐敗成風,在轄區肆意搜刮老百姓,委員長怎麼總喜歡這樣的親信?”
國民黨的高層一直都是這樣爛爛糊糊的,虞淮青也無可奈何、見怪不怪了,他對弟弟說:“陝西是扼守西部的門戶,戰略意義很重要,雲桂是現在唯一的補給線,在那邊練兵的孫將軍,美國軍校畢業的,治軍嚴明,還有我的老夥計趙晞平在河南,當然,你也可以跟我去長沙。做好自己眼前的事,上麵怎麼想……我們也管不了。”
他拍了拍虞淮安的肩膀說:“現在的這些將領,有舊軍閥也有新軍閥,有黃埔的也有留過洋的,不都擱置了爭議一同抗日嗎?有些事情……一時半會兒很難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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