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62
失控
虞淮安要離開了,他去照相館取了不久前拍的穿軍裝的照片,他本想請攝影師去家裡拍合影的,然而等他換上軍裝,他母親卻一下子失控了,拽著他的胳膊又哭又叫,“淮民,不許去,淮民,不許去!”她嘴裡不停重複著,爹爹和姆媽都過來哄她,說:“不走,不走,你鬆手讓他脫了衣服,脫了衣服還怎麼去啊?”
姨娘死活不肯鬆手,彷彿一撒手她的兒子就會化成一陣煙,她再也看不見摸不著。於是照片也拍不成了,他被母親扯著衣角、緊緊盯著,直到爹爹把整片安眠藥摻在粥裡餵了她,她實在撐不住才昏昏睡去,睡著了手指也死死摳著淮安的衣服。
虞淮安給家裡的每一個人都買了禮物,一邊買一邊默默流淚,這次離家和四年前完全不同,那時他是渴望自由和新知的小鳥,他背後是齊齊整整的家人。
以前家裡每年都會照張全家福,專門用一麵牆展示,父親喜歡看著兒女們一點點長大成人、添丁加口。可到了重慶,姆媽把照片都收起來了,她說:“就當你們出了遠門,心裡就不會那麼疼了。”
姆媽囑咐他,不要刻意地道彆,就像平常那樣早早出門,悄悄地走,他母親分不清楚時間,他們就可以繼續哄著她,等孩子回家就是姨孃的全部寄托。
全家人都配合著演了一出尋常,虞淮安拎著大包小包“尋常”著到家,他母親問:“乾嘛買這麼多東西啊?”
他答:“耦元季夏鬨著要玩具。”
“耦元季夏是誰?”
“三哥三嫂的孩子呀!”
“阿青崽去美國念書了!”
“是喲!”
“淮民,你個子長好快,今秋的褲子要短嘍。”
“那娘你給我做一條吧。走啦,大嫂叫吃飯了。”
姨娘把手指伸到唇上:“噓,說多少回了,要改口叫大姐了,你大哥在上海又娶了新老婆。”說完還偷偷看了大嫂一眼。
大嫂經常被姨娘叫錯,即使介意也沒辦法,早年的恩恩怨怨結成瞭解不開的死疙瘩。姨娘看到錦嵐卻叫著錦成,“錦成,淮安沒和你一起放學?淮安呢?淮安怎麼還不回來?”
“他被老師留下抄書了。”錦嵐早已經學會隨機應變地應對老姨太太的胡言亂語,隻是提到大哥哥錦成,少年的臉上掛起一片憂傷。
第二天清晨天沒亮,虞淮安就走了,他步履匆匆穿過花園,走到大門口始終沒有回頭再望一眼。
頭天夜裡姨娘像是預感到了什麼,又緊緊跟著虞淮安,眼睛瞪出火花來,沒辦法,虞老爺在牛奶裡泡了兩片安眠藥。
姨娘睡了一個無比深沉的覺,她很小就被賣到江西道台的府裡給小姐做伴兒,她的人生都是圍繞小姐活著的。她不懂外麵的世界都發生了什麼,小姐的愛憎就是她的愛憎。小姐本有個青梅竹馬的如意郎君,不好好考科舉非要去鬨革命,被官府砍了頭。小姐直到二十四歲纔出嫁,給一個大她十八歲的男人做續弦。姨娘自然就成了通房的丫頭,隻是虞老爺為人正派,並不曾主動接近於她。
小姐的心死過一次了,而她的花兒還未綻放過。姨娘有了淮民淮安便有了屬於自己的人生,她依舊圍繞著小姐而活,可卻生出自己的愛。
姨娘從沉睡中醒來,就拿出針線剪刀開始裁布,她答應孩子要給他做條新褲子。
??
虞淮青回到重慶已近十月,長沙戰況已明,第九戰區部隊在薛將軍的指揮下,采用“逐次抵抗、誘敵深入”的“天爐戰法”,成功粉碎了日軍第11軍企圖殲滅中國軍隊主力的攻勢。此役日軍傷亡慘重,被迫撤回原陣地,其“以戰迫降”的戰略目標徹底失敗。
他離開長沙之前特將此役武器裝備資料整理了一份詳細資料交給了薛將軍,協助他做下一步的部署,薛將軍還提出不少關於蘇式武器的整訓建議,他將這些一手資料呈交軍委會,直接受到委員長的嘉獎。
趙晞平也被叫回來等著換防,兩人許久未見,就在虞淮青的辦公室開了瓶白酒小酌了兩杯。
虞淮青長沙會戰之後心情不錯,打趣道:“聽說你在駐地活得還挺滋潤啊?是不是也弄了個什麼抗戰太太?”
趙晞平一瞪眼:“詐我呢?是不是我老婆又去找你老婆胡說了?哎,我可聽說了,你不讓你家大博士上班,你家那口子沒和你鬨啊?”
虞淮青心裡一沉,他還沒回家,就是不知道該怎麼麵對林菡,這三個月打過幾次電話,互道了平安,頂多再問問父母和孩子,她聲音沉沉的,毫無情緒。
他敷衍地說:“林菡5.3大轟炸的時候受了傷,在家好好養養,沒有不讓她上班。”說著他和趙晞平輕輕碰了一下杯子,轉而問他:“你比我回來得早,上麵沒說下一步怎麼個戰略部署?現在日本人戰線拉這麼長,補給又跟不上,正是一點一點啃他們防區的好機會。”
“切,上麵沒指示,我們還是被動防禦,這一點真不如隔壁老共,襲擾、遊擊,把咱們老祖宗的兵法都玩兒出花了,搞得小日本的兵站是苦不堪言,有時候我是真羨慕他們啊。”趙晞平一仰脖子把酒一飲而儘。
忽然他緊張兮兮走到虞淮青辦公桌邊,沿著桌沿摸了一圈,又拿起電話仔細看了看。
虞淮青笑道:“不至於啊,趙兄,這裡是軍政部,軍統的手還伸不到這兒呢。”
趙晞平說:“小心駛得萬年船,最近地方上,私下裡和八路軍新四軍走得近的軍官被處理了不少,有幾支部隊的調動也不正常,哼,我可太瞭解咱上麵那位了,現在八路軍的根據地發展迅速,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看著吧,又要開始窩裡鬥了。”
離開軍政部已是晚上九點,等到了歌樂山的虞家彆墅,卻不想花園裡羅馬亭的壁燈亮著,主樓大廳燈火通明,曼妙的音樂嫋嫋飄出,落地窗內紗簾半掩,屋內晃動著十數個斑斕婀娜的倩影。
虞淮青步入客廳時先被一陣香風熏得打了個噴嚏,耳邊的歡聲笑語一下子停了,十幾雙美目紛紛投向他。
忽然又爆發出一陣笑鬨聲:“虞參謀這個噴嚏要嚇死人了,哪有這麼打招呼的呀!”
眼前有太多的夫人太太,她們若不挽著她們丈夫的臂彎,虞淮青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隻禮貌地點頭示意,他甚至有一點恍惚,好像回到十年前愚園路的脂粉海,今夕何夕啊。
“林菡,還有香檳嗎?我跟徐太太再喝兩杯。”莊思嘉剛轉過身,臉上一片潮紅,醉眼惺忪地盯住虞淮青,笑道:“帥哥兒來得正好,要不要來一杯。”
虞淮青搖搖頭:“你們這是……開party呢?”
“許你們男人有銷金窟、俱樂部,我們女人就不能尋開心啦?哈哈,老封建、衛道士!”莊思嘉不管醒著醉著,嘴巴從不饒人。
“行行行,是我誤入了桃花源,我走還不行嗎?你們繼續,你們繼續。”虞淮青說著正欲轉身,忽然覺得眼前豔光一閃,林菡梳了高發髻,戴一對長耳線的珍珠耳墜,穿了一條西柚色的高領無袖緞麵旗袍,眼角眉梢春潮帶水,正和一位太太聊得起勁兒,她笑的時候珍珠打在腮邊,妖冶無比。她看見他了,卻不理他。
虞淮青覺得氣悶,都走出大廳了,又忍不住折回來,眼睛黏在林菡身上,她眼波從他身上掃過,仍不理他。
“林菡,你過來一下。”虞淮青的聲音很嚴肅。
林菡終於正眼看向他,遲疑了一下,和身邊的太太耳語了一句,跟著虞淮青出了大廳,進了遊廊。
虞淮青晚上喝的白酒上了頭,看著遊廊花窗投下的光斑打在林菡優美的曲線上,好似一尾波光粼粼的魚兒,不免意亂情迷、渾身燥熱,林菡在他身旁不耐煩地問:“什麼事兒啊?”
他忽地轉身把林菡重重頂到遊廊的柱子上,揉捏著她身上的起伏,像隻發狂的野獸,林菡使勁兒掙紮著:“你瘋了?外麵那麼多人。”
“我是要瘋了,想你想瘋了!”虞淮青說著把她攔腰扛起來,遊廊另一邊通往副樓客廳,住著老人孩子,此刻黑黢黢、靜悄悄的,虞淮青把林菡扔在沙發上,扯開軍裝,再不顧斯文體麵。
花園外大嫂開始送客了,女人們道著彆約著下次見麵的時間,羅馬亭的燈也滅了,兩人卻還在交纏,虞淮青咬著林菡的耳垂問:“你不是不喜歡嗎?”
林菡在黑暗的綺麗中飛了一陣兒,墜入巨大的虛無中。她這段時間積累的對他的怨、對他的批判,竟然這麼輕易就被擊潰了,她恨自己,總也勘不破,咬著嘴唇氣惱地說:“我不喜歡!”
虞淮青憐愛地問:“不喜歡乾嘛叫這麼多人來?”
“嗯?”林菡反應過來,忽然覺得更難堪了。
虞淮青笑了,“你以為我在問什麼?說啊!我當然知道你喜歡……”
“我當然不喜歡,我現在是什麼?被你圈養的寵物嗎?”
“怎麼?這麼快就翻臉了?好了,彆生氣了,我隻是想保護你。”虞淮青緊緊摟住她,吻她。
“虞淮青,你真的愛我嗎?我是個人,不是你的私人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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