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84
君向瀟湘
軍用運輸機的噪音非常大,耦元抱著小白狗跟著大人們登上飛機後,驚奇地發現大家都變成了謎語人,嘴巴一張一合的,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麼。阿虎湊在他耳邊大聲喊:“我第一次坐飛機!”他也衝著小表哥的耳朵喊:“可是飛機好吵啊!”兩個人嘎嘎笑著,“我們去哪呀!”“不知道!”
飛機前艙擺放著寬大的沙發座,後麵沿艙壁有一排窄座,中間則放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全都用綁帶固定在地板上。
接著上來一群航校學員,全都穿著皮夾克,戴著飛行員的帽子,神氣得很,阿虎衝耦元喊:“我以後也要當飛行員!”
航校學員紛紛衝虞淮青敬禮,然後快速進到後艙坐下綁上安全帶。最後進來的是一個空軍上校和兩個美國飛行員。虞淮青從座位上站起來,走過去和他們打著招呼,其中一個飛行員深深地看了虞淮岫一眼,正是那個叫約翰·柴爾德的青年。
飛行員進入駕駛艙後,空軍上校也進入後艙,拉上了一道厚簾子,將虞淮青一家和後麵的學員與貨物隔離開來。
隨著一陣強烈的推背感,飛機滑翔、加速、起飛。耦元“哦”著小嘴巴,透過圓圓的舷窗看著地麵上的小汽車和人越來越小,古城的街道縮成樹葉的脈絡,美麗的滇池也儘收眼底。飛機越飛越高,湖麵真的變成大地上的一顆淚。
林菡一直摟著耦元,他臉上還沒完全褪去幼兒時奶呼呼的可愛,小手指點著窗玻璃,一直問著:“這是哪裡?這是大山嗎?我們一會兒能看到南京嗎?”
“我們的腳下是雲貴高原,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西南門戶。我們國家的地形,西邊高東邊低,像三個大台階,這些大山就像地球的皺褶,大河大川從這裡發源,沿著大台階向下流淌,養育了無數炎黃子孫。你知道我們國家的兩條大河嗎?一條是黃河,一條是長江,南京和重慶都在長江邊上,媽媽還沒有看過黃河……”林菡貼著耦元的耳朵娓娓道來,他還小,可聽得好認真。
虞淮青坐在母親身邊,握著她的手一路安撫著她:“姆媽,你放心好了,兒子現在又不用衝鋒陷陣。等到了美國,大哥二哥都在那邊,生活和現在不會有什麼差彆,而且沒有戰火,阿虎和耦元可以安心上學,不用每天提心吊膽躲轟炸。”
虞老夫人抹著眼淚:“阿青啊,你多久來看我們?跑得這麼遠,見一次老不容易了,兒子養得這麼出息都是給國家養了……”
虞淮青笑得有些苦澀,他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後麵的林菡和耦元,林菡眼圈紅紅的,回眸含情望著他,似有百轉柔情,欲語還休。
駕駛室的門開了,約翰·柴爾德走過來和虞淮青說,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可以抵達香港,他微笑著衝林菡點點頭,從軍褲口袋裡掏出兩塊巧克力,拿給耦元,然後指指耳朵。耦元有點害羞,躲在媽媽懷裡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Thank
you,
Sir.”
約翰·柴爾德衝耦元很帥氣地回了一個軍禮,然後轉過身又掏出兩塊巧克力捧在阿虎麵前,眼神卻不敢直視虞淮岫。虞淮岫一直沉浸在無聲的告彆中,她把從宋世鈞身體裡取出的彈頭貼身戴在頸間,此刻她撫著彈頭,卻感到離愛人越來越遠。對於麵前這個年輕的外國男人,她隻客氣地點了下頭,完全沒有注意到那雙藍眼睛裡飄過的一絲落寞。
飛機在雲層上飛了好久,耦元看困了,不知不覺在媽媽軟軟香香的懷抱裡睡著了,好像睡在一片雲裡。林菡不停地吻著耦元,親他的小手,恨不得咬一口他的小肉肉。
耦元朦朦朧朧中覺得臉上一癢,他伸手摸了一下,是濕的。他睜開眼睛看媽媽,發現媽媽在流淚。“媽媽……”
飛機開始下降,穿破雲層,“我們到哪裡了?”耦元揉著眼睛坐起來,趴在窗戶上,看到丘陵間鑲嵌著一塊一塊水田,“媽媽,我們還在中國嗎?”
“在的,這裡是廣東。”
“中國好大呀!飛機都飛這麼久了!”
“是啊,千裡江山,地大物博。”
“我們要去廣東嗎?”
“去香港。”
“香港也是中國的嗎?”
林菡不假思索:“那當然。”
??
下了飛機就有小汽車等在機場,虞淮青帶著家人幾乎馬不停蹄地趕到碼頭,維多利亞號非常大,比碼頭邊的英式樓房還高,虞淮青預定了一間豪華套房,他安頓好母親、姐姐,抱了抱外甥和兒子,最後和林菡深情擁吻,這是亂世之中他能做的最穩妥的安排。
他轉身離去時,海風吹鼓了他的鬥篷。
汽笛聲響了,輪船的懸梯撤掉了,碼頭上的人揮著手好像劈劈啪啪被風吹亂的葉子。耦元看到爸爸走了就開始哭,他不懂離彆卻能感受到悲傷。
爸爸為什麼不和他們一起走,是因為他的一身戎裝嗎?媽媽摟著他,嘴裡卻念著:“對不起我的寶貝,你要聽奶奶和姑姑的話,好好吃飯,乖乖睡覺,快快長大。”她把隨身提的行李箱開啟,拿出一隻匣子,說是留給他的,她最後,深深地吻了他的額頭。
耦元淚眼朦朧地看著媽媽走到奶奶和姑姑麵前,不知說了些什麼,突然就跪下了,朝奶奶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她們三個人都哭了,姑姑扶起媽媽抱了抱她,隻見媽媽提起那個看起來有些破舊的小藤箱,不捨地看了一眼自己,轉身出了套間,媽媽也走了。耦元哭喊著跑過去追,卻被姑姑一把抱住了。“耦元乖,等抗戰勝利了,爸爸媽媽就都回來了……”
??
虞淮青在碼頭上站了好久,他叫司機給他留下一部車,其他的隨行人員先回駐地,他需要一點時間,獨自消化這場離彆。從虞淮青下定決心送家人走,到具體的謀劃運籌,其實花了好幾個月,他覺得心理上已經做好了準備。可真到了這一刻,還是折磨得他肝腸寸斷。
維多利亞號已經愈行愈遠,送行的人漸漸散去,虞淮青拄著紅木手杖慢慢繞到等候大廳後麵,他坐進車裡,身體很空,好像卸掉了所有氣力。
海邊的天氣,剛剛還有陽光,突然就下起了雨,當他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發動汽車,開啟雨刮器,看見車的前方站著一個人。
她打著傘,拉開車門坐進來的時候,冷風打得虞淮青渾身一激靈,他這才反應過來不是做夢,林菡沒有走!
虞淮青應該震驚?應該憤怒還是驚喜?然而很快他就被巨大的失落填滿,他太瞭解林菡了。虞淮青不說話,隻看著林菡,等她開口。
林菡額前的頭發濕了,衣服也潮潮的,她低垂著眼眸,深深地呼著氣,像是終於選定了措辭:“淮青,我想我不能不告而彆。”
她等著虞淮青暴怒,等著他質問,可他沒有,林菡隻能聽到虞淮青粗重的呼吸聲。她知道自己的決定就像一把刀,活活地淩遲著虞淮青。
“我還有未竟的使命。”林菡的餘光中,看到虞淮青手背上遒起的青筋。
然而虞淮青一開口,聲音依舊是溫柔的,“你和錦榮他們說過,報國的路徑有很多條,暫時的離開不代表背叛。”
林菡終於抬眸看向虞淮青,“不僅僅為了報國,更為了信仰!淮青,我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我的信仰,也許……”
“我知道……”虞淮青的眼睛裡淚光閃動,“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林菡,沒有也許,我從來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這是個問題,而且是個很大的問題。”林菡的眼神很堅定,“這意味著我們追求的到底是國家的勝利還是人民的勝利。”
虞淮青皺眉道:“這有什麼區彆嗎?”
“你覺得現在的政府可以代表人民嗎?我回國十一年,日本侵略中華十年,就算我們積貧積弱,但是我們有過很多次機會可以禦敵於國門之外,可這十年大多數時間都在自己人打自己人。
還有花園口決堤,長沙文夕大火,做這些決定時,到底有沒有想過生活在那裡的老百姓?全麵抗戰四年了,上層真的還有把日本人徹底打敗的決心嗎?你是不是也在等,等美國人親自下場?”
虞淮青的眼皮跳了一下,他移開視線透過雨點亂墜的擋風玻璃,不知道要看向哪裡,他說:“這麼多年,我從未點破,是因為我尊重你們的信仰,我也打心底敬佩為信仰獻身的人,但是信仰變不出飛機大炮,所有的正麵戰場最終還是要靠重武器硬抗。你覺得我們這個落後的農業國可以拿什麼對抗發達的工業國家?血肉之軀嗎?我們……犧牲的還不夠多嗎?我是在等美國人下場,工業時代,世界大戰,有了更先進的武器裝備才能趕緊結束這該死的戰爭!”他一激動手壓在喇叭上,刺耳的嘀嘀聲讓車裡的兩個人都沉默了。
片刻後,林菡又說:“戰爭結束了,一切就能變好了嗎?我們國家自身的問題依舊積重難返。”
“林菡,這不該是我們操心的問題,我不想當政治家。”
“不,你不應該逃避,其實你心裡比誰都明白,你說過你隻忠於事而不忠於人,可如果這套體係有問題,你又忠於什麼呢?”
“我隻求問心無愧罷了。林菡,我有我的使命,這個係統再壞,可依舊是馱著這個破碎國家繼續跋涉的發動機,我沒能力徹底改變它,但我可以修補它,保證它正常運轉。可林菡,你想清楚了嗎?你知道你要選擇的是一條什麼道路嗎?萬一它失敗了呢?”
虞淮青看向林菡,眼神裡隻有濃濃的不捨,“你的那條路,我完全保護不了你……”
“淮青,這十年,我很幸福……我……”
耳邊忽然響起兩聲汽車喇叭,虞淮青看到一輛黑色小轎車緩緩停到不遠處,林菡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他知道他留不住她。
“我要走了……”
“告訴我你要去哪?”
林菡並沒有回答,她含著淚果斷拉開車門下了車,堅定地向那輛汽車跑去。虞淮青忽然撲到擋風玻璃前用手擦掉上麵的水汽,他怕看不清她……林菡臨上車前,駐足望向他,嘴唇輕輕動了動,終是轉身,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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