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87
勝利
與林菡分開超過一年,虞淮青漸漸對時間的流速失去了知覺,以前無論多忙多疲憊,總有回家的一天,現在他像隻無腳鳥,一直飛,一直飛。
他常常思考林菡說的“國家的勝利和人民的勝利”。美國以強大的工業生產能力,在太平洋戰場上的優勢逐步擴大,勝利不再遙遙無期。可中國的正麵戰場表現得差強人意,連美國人自己都看出來了,國府的掌權人抗日並不積極。美國提供的援助越多,國內的民生反而越差,雲南的物價一年內翻了幾倍,危險重重的駝峰航線竟也有人堂而皇之地公為私用。
虞淮青的老領導陳將軍被任命為遠征軍總司令,跑來整頓西南軍務,擼了一批換了一茬,捱了無數罵,也不過就是隔靴搔癢罷了。
史迪威將軍是個中國通,對國民政府的陽奉陰違非常不滿,他閒聊時對虞淮青說:“你們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士兵,意誌堅定、服從性強,隻要給他們像樣的裝備、充足的食物和合理的指揮,就能打出驚人的戰績。但是你們的高階軍官,滿身官僚作風,隻愛搞派係鬥爭。”
史迪威將軍曾設想武裝60個師收複全部中國國土,虞淮青隻笑而不語,如果他再年輕七八歲,一定會為這個計劃激動不已,可他現在深知,什麼國土民生,委員長要的是絕對的權力。
所以當史迪威將軍對**的抗日救國方針大加讚許,提出派觀察團前往根據地並予以援助時,他徹底觸碰了委員長的底線。
史迪威將軍離開中國的時候,洛陽失陷、長沙失陷、衡陽失陷、桂林失陷,中國軍隊正經曆著抗戰以來的至暗時刻。豫湘桂戰役的失敗嚴重影響了中國的國際聲譽,虞淮青被緊急調回重慶,任務隻有一個,應付美國新調來的中國戰區參謀長,變著花樣繼續跟美國要武器援助。然而這些武器並沒有多少真正用在戰場上。
1945年,中國戰場的抗日情況呈現出戰略反攻、日軍節節敗退的態勢,隻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美國向日本投擲了兩枚原子彈,徹底終止了戰爭。虞淮青第一時間收聽了日本天皇的終戰詔書,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對於中國來說,這不是一場徹底的勝利,日本人在心裡隻向美國人認輸。
正如林菡當初所擔憂的,戰爭結束了,並不代表一切就都變好了。委員長很快向延安發出邀約,政見人士、新聞報紙也造勢國共可以繼續合作,達成一致,甚至實現像美國那樣的兩黨輪流執政。虞淮青卻樂觀不起來,他的依據隻有一點,委員長攢了那麼多美軍裝備,難不成要留著過年?
可他仍抱有一絲期待,哪怕隻有一點緩和的可能,他是不是就可以打聽到林菡的下落?
然而不等談判開始,虞淮青便被調往南京,與陸軍新編第六軍先頭部隊進駐南京城區核心地帶,開始對日軍營地進行接管。
從南京火車站、下關碼頭、中央軍校、到偽政府辦公區,虞淮青看到最新裝備全副美械的中國士兵扯下了日本旗,升起了青天白日旗,路上中日親善的標語被鏟掉,重新打上膩子。日本兵被繳了械,舉著手排著隊做登記。老百姓依舊戰戰兢兢,如驚弓之鳥。
虞淮青又回到金陵兵工廠,他站在大門口的時候有點恍惚,似乎下一秒林菡就提著公文包從樓裡出來了,一看見他就喜笑顏開,她小跑著過來,他擁她入懷……
出來迎接虞淮青的是偽政府的副廠長,他被士兵壓著,始終把腰彎成45度,臉上帶著諂媚的笑,“虞次長,廠裡所有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留著呢,剛才兵工署派來的財務人員已經進駐。”
虞淮青先去看了車間和倉庫,隨後進了辦公樓,樓裡還留著不少日本工程師,士兵對他們推推搡搡,虞淮青也並不理會。副廠長把他請到了廠長辦公室,一個日本小老頭被羈押著,他桌上擺滿了檔案和公章,地上的臉盆裡還有燒了一半的檔案,虞淮青瞅了一眼,吩咐道:“拿去檢驗科恢複,這老頭送戰俘營。”
“我不是戰俘!我是科學家,我並沒有殺過你們中國人!”日本小老頭的中國話很好。虞淮青卻用日語對他說:“科學是為了造福人類,你來到中國乾了什麼心裡不清楚嗎?你比那些士兵更可惡,道貌岸然、心安理得地犯罪!”
“我受國家召喚,我們隻是輸了戰爭!”小老頭用日語狡辯道。
“隻是?老頭,你犯了反人類罪,你製造的武器奪走多少無辜百姓的性命,這筆賬我們會一筆一筆算清楚!”虞淮青不願再與他囉嗦,命令士兵將人拖下去,樓道裡有人慘叫,他纔不在意所謂國際觀瞻,站立一旁的副廠長早麵如死灰,抖如篩糠。他趁辦公室裡士兵剛出去,忙湊到虞淮青跟前,從懷裡哆哆嗦嗦掏出一疊紙,竟然全是房契和存摺,他兩腿一軟聲淚俱下,“廠裡一多半都是中國員工,我們也要討生活嘛,求虞次長通融通融……”
士兵進來架走了副廠長,房契支票散了一地,虞淮青不耐煩道:“叫財務科的進來收拾一下。”他走到視窗,點著一支煙。
“三少爺?!”
虞淮青猛然回頭,看到滿含熱淚的王家麗,她不管不顧地投入他懷中,哪怕此生隻此一次。虞淮青有一絲尷尬,卻也有些動容,他輕輕拍了怕她的肩膀,王家麗如夢方醒,士兵背對著辦公室站在門外,她羞紅了臉轉身去撿地上的檔案,解釋說:“兵工署抽調了所有的審計過來,我也是剛到。”
“真不錯,能乾審計很厲害。”
“耦元好嗎?”
“挺好的,十二歲了,個子到我肩膀了。那個……你怎麼樣?成家了嗎?”
“沒有……我現在做科長了。”
“噢……挺好的……”
王家麗忽然從那堆紙裡挑出一張,站起來拿到虞淮青的麵前,那是餘園的地契。
再次回到那條青磚鋪就的小巷,虞淮青一身戎裝走在前,王家麗滿身蕭瑟跟在後,時光的帷帳被拉開,往事一幕幕,不再遮遮掩掩。
餘園當時簽的是租約,可原屋主一家都沒了,虞淮青讓王家麗把房契歸檔充公,但還是忍不住想回去看看。
牆上的淩霄花開了,餘園門口的石榴樹還在,門開著,上麵用油漆寫著“偽產”二字,裡麵的東西已經被清空了。虞淮青遲疑了一下,跨過門檻,舉目四顧,雕樓畫棟猶在,但處處透著物是人非。他徑直朝後花園去,不知林菡當時親手栽下的茶花是否還亭亭如蓋。
轉過遊廊穿過海棠門,花園水池邊竟然跪著一長一幼兩個人,他們搓起一堆紙灰蓋在桂花樹下。聽到有腳步聲,小姑娘率先回頭看了一眼,扯扯旁邊男人的袖子說:“爹,有人來了。”
那男人轉過頭,嚇了王家麗一跳,他的半張臉被疤痕攢成了一片,找不到眼睛,另半張臉也被牽扯著扭曲了,然而剩下的獨眼卻在驚訝過後閃出亮光:“三少爺!三少爺是你嗎?我是阿丁的男人啊!”
“黃大哥!”虞淮青快步向前去攙男人,驚喜地問旁邊的小女孩:“是阿花嗎?沒想到你們也在!”
男人嘴裡喊著“恩人”不肯起來,還拉著阿花叫她跪下,王家麗忙過來摟住阿花,“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家麗阿姨,你小時候我總抱你,你阿媽還好嗎?”
阿花怯怯的,提到阿媽淚花就湧了出來,阿丁男人也止不住地慟哭。他們父女聽說餘園被查檢了,守了好幾天等人全撤走,才偷偷溜進來,隻為祭奠阿丁、阿花弟弟還有錦成的母親。
“三少爺啊,我後悔沒聽三少奶奶的話,早點帶他們離開南京,總想著再賺一點換條大船……”
當時南京準備背水一戰,把大小船隻都鑿了,阿丁男人捨不得,把船偷偷藏在蘆葦蕩裡,等天黑透了開出來,送人渡江。他清晨返回江邊時,日本人正押著幾百個男女老少往岸邊走,他嚇得就往蘆葦蕩裡紮,腳邊卻射來好幾顆子彈。
阿丁男人被拽進了隊伍,他們擠在一起,不知道日本人嘰裡咕嚕說什麼。有個舉槍的大頭兵用槍尖兒把站在前排的幾個男人挑了出來,包括阿丁男人。阿丁男人霎時就軟了,他們定是那儆猴的雞,他的老婆孩子還在餘園躲著,差一點,差一點點他就能帶著他們遠走高飛。
阿丁男人他們被拽到旁邊的土坡上,有哭的有喊的有罵的,他隻緊緊閉著眼,他懷裡還有幾錠金子,他要那麼多金子有什麼用啊?命都要沒了!
槍響了,放鞭炮似的,阿丁男人發現身上沒有窟窿,他睜開了眼,那幾百多口人身上開著血花,一茬一茬滾進江裡,屍體太多了,給江岸壘了壩,橫七豎八。
恐懼,隻有蝕骨的恐懼,日本人留下他們幾個壯丁,讓他們把“壩”拆了,一具具丟進江裡。
“為什麼?為什麼呀!”阿丁男人嘴裡反複問著,女人、孩子、老人,他們招誰惹誰了,為什麼呀?
阿丁男人在江邊扔了一宿屍體,等日本兵也熬不住了,才趁機逃走,跑回餘園。
餘園當時不止大姐和阿丁一家,逃到南京的難民有好多,大姐看那些帶著孩子的女人可憐,就讓她們住了進來,還收留了三個傷兵。
“一路上到處都是屍體,巷子裡青石板路,走上去直黏腳,全都是血。”
家家戶戶門洞大開,餘園尤為慘烈,三個傷兵抵抗了一陣,他們的屍體被砍成了好幾段。女人們被蹂躪了,死了還被繼續淩辱。
阿丁男人連滾帶爬,終於在水池邊的桂樹下找到阿丁,她腸子被拽出來套在脖子上,嘴裡還死死咬著半隻耳朵,眼睛卻一直盯著斜上方,那裡,桂樹上,掛著阿丁的兒子,馬蜂窩似的。
大姐趴在不遠處,身上數不清被紮了多少刀。阿丁男人過去輕輕翻開她,才發現被她緊緊摟著的阿花,她滿身血,卻還有悠悠一絲氣息。
“我把阿花藏進了雞鳴寺,日本人搜到寺廟,抓我去挖坑搬屍體,搬差不多了把我踹進坑裡,灑上汽油燒……”阿丁男人為了女兒硬是從死人堆裡爬了出來。
虞淮青說不出話來,他握著阿丁男人燒攣縮的手,平複了好久才問:“你和阿花靠什麼生活?”
“寺廟裡打打雜,後來日子平穩些,我就出來打點零工。”
“家麗!”虞淮青轉向摟著阿花泣不成聲的王家麗說:“兵工廠恢複了,給黃大哥安排個工作,還有阿花,送她去子弟學校。阿花,還記得你的大名嗎?”
阿花點點頭:“記得,我叫黃育華,讀書育人的育,佑我中華的華。”
9月5日,中國軍隊由中山北路入城,正式接管南京,沿途市民自發圍觀,不少人舉著自製的簡易國旗喜迎王師,第二天歡騰的氣氛越來越濃,大家湧上街頭敲鑼打鼓,不少人掛起過年的紅燈籠,見麵的第一句話是“我們勝利啦!”
虞淮青的汽車被堵在路上,他也下了車,隨人群漫無目的朝前走,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擁抱著,跳躍著,他滿含熱淚,驀然回首,卻發現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
??
9月13日,勝利的訊息傳遍大江南北。延河邊上,軍民係著紅腰帶打起了陝西腰鼓,扭起了秧歌,梁運生把秋秋架在脖子上,從看熱鬨的變成一起扭的,秋秋腦門上按著紅點點,笑得像顆小太陽。
林菡推著輪椅上的黎春芽往遊行隊伍裡擠,她隻有一雙眼睛還能動,閃著點點淚光,她把嘴張開,林菡馬上低下來聽她講話。
“姐,我看見……莊思嘉了,還有承愷……軍醫……”後麵的人名兒林菡都不認識了,可總有人會一直記得他們。
黎春芽走得很安詳,有家、有愛人、有親人、有信仰、有希望。
??
林菡每天最關心的就是重慶談判發布的簡報,人民期盼和平統一的呼聲越來越高,我黨的主張正順應了這一訴求。
“秋秋,等談成了,我們就可以見到爸爸和哥哥了,爸爸要知道還有一個你,得多高興啊!”林菡抱著秋秋去取她們娘倆的合影,秋秋一路問:“爸爸在哪呀?哥哥在哪呀?”林菡卻不能再說了。
她前腳剛拿上照片,後腳一個小乾事就找了過來,立正報告說殷老師找她。林菡夾起秋秋一路小跑到半山坡的土窯外,推門就問:“是談判有結果了嗎?”
“你把門關上,我慢慢跟你說。”殷老師過來,順手抱起了秋秋,拿蘋果給她吃。
“林菡,蘇聯現在全麵接管了東北,包括日本人留下的大量工業設施,這些資源蘇聯絕不會拱手讓人,現在國民黨主力都在西南,正好是個視窗期,組織準備安排你和小梁去東北,提前做準備。”
林菡追問了一句,“和平建國沒希望了嗎?”
“總要做兩手準備。”殷老師摟著小秋秋說:“我知道你捨不得孩子,放心,秋秋就放我這裡,我和壯姐一起帶。秋秋,你和大姨好不好啊?”
秋秋啃著蘋果甜甜地說:“好!”
林菡點點頭說:“我沒什麼不放心的,隻是……”她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母女合影,放在殷老師麵前,“上次聽祝大哥講,準備派人接觸淮青,想要爭取他,他是一定不願意內戰的,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把這個帶給他?”
??
??
??
終章
奔赴(上)
羅憶楨的紡織廠自她接手以來,無論是戰火紛飛還是千裡奔徙,都沒有停過工,可抗戰勝利後搬回上海才兩年多,廠子就開不下去了。現在的上海,市民都背著一麻袋一麻袋的金圓券去買大米,物價一小時一個變化。
更離譜的是,有天忽然來了一隊憲兵封了她的廠子,說這些都是軍產。羅憶楨翻出當年的合同,上麵明明白白寫著是她的工廠競標成功,受軍務部委托生產!來人卻說他們隻聽聯勤總部的命令。
羅憶楨一時反應不過來,政府機構整天改來改去,她現在都不知道能找誰申訴。上海的企業主都挖空心思拉關係,沒關係怎麼應對層出不窮的盤剝?她抗戰勝利決定回上海的時候就和侍衛長分了手,儘管羅憶楨知道隻要她開口,侍衛長不會不管她,可她卻不想再糾纏下去了,侍衛長越是對她動真情越讓她覺得自己不道德。
羅憶楨給虞淮青發了求助電報,自虞家人移居海外,兩人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了。
再見虞淮青,是在上海的憲兵總隊,他叫她過去認個熟臉,確保以後沒人敢再找她麻煩。
虞淮青還是那麼清瘦,換了新式的美製軍裝,大簷帽大皮靴,寬肩窄腰,顯得派頭十足。他麵容沒有太大變化,麵相卻變了,以前未語先笑的迷人眼睛,現在滿是厭倦和疲憊。
他看見羅憶楨時,臉上露出幾分親切,問:“好些年沒見了,上次見是什麼時候?”
羅憶楨不忍提及上次見麵是在季夏的葬禮上,隻含糊說:“怎麼也有六七年了。”
“有那麼久?日子可過得真快。”時近中午,虞淮青跟秘書要了車鑰匙,說要請羅憶楨吃頓飯。
大馬路上亂哄哄的,所有店鋪門口都在排長隊,連衣冠楚楚的職員都要申領定量的糧食。車裡,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著。
汽車緩慢開著,馬路上軍警揮舞警棍驅趕著流民,不,這些流民或許一週前還是普通的小老百姓,手上還有營生,可一夜間手裡的錢變成了廢紙,他們餓著肚子茫然地遊蕩著,無處找人評理。
“這日子還有盼頭嗎?怎麼越過越差了。”終於,羅憶楨憂心地發問。
“確實爛透了,媽的!”虞淮青咒罵著。他這次來摸底上海的工業資產,實際上是來恐嚇當地企業主,這些都是國府的資產,不許擅自處置。
“憶楨,你想好了嗎,你的廠子收回去也開不了工。”
“那賣給政府,拿回一堆廢紙嗎?”
“可現在這個狀況,你還能撐多久?”
“淮青,給我句實話,國民黨是不是要完蛋了?”
虞淮青沒有直接回答她,“總之,未雨綢繆吧?”
“怎麼未雨綢繆?哼,你倒是未雨綢繆了,切斷家人和國內的一切聯係……”羅憶楨冷笑一聲。
虞淮青知道她意有所指。
羅憶楨旋即鼻子一酸:“還說是最好的朋友,為什麼走了連封信都沒有,七年了,虞淮青,你把林菡藏哪了?”
虞淮青一腳踩在刹車上,兩個人同時向前一衝,“是啊……林菡你到底藏在哪裡了?”他在心裡無聲呐喊著。
這個舊沒法兒敘了,馬路前麵堵著一群抗議的學生,他們舉著旗子喊著口號:打倒資本家、買辦、財閥、蠹蟲!難道這裡麵就能把自己摘乾淨嗎?宋家孔家輪流推行的財政改革,簡直貼著地皮把老百姓的金銀又搜颳了一遍,他這幾年多次請辭被拒,無論願不願意,早被裹挾著,成了執政者的幫凶。
虞淮青煩躁地砸了一下方向盤,踢開車門下來,像個沒頭蒼蠅一樣不知要去哪裡。他終於承認,他的抱負和理想紮根錯了土壤,曾經的努力和掙紮最終隻能結出苦果。
他和身邊各種情緒的路人擦肩而過,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政府積攢的那點有限的威望已經敗光了,周圍投來的都是民眾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他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厭恨自己。
“這位長官,儂可要用餐伐?我們味萃坊是正宗淮揚菜!”前麵有人拿著選單走過來拉客,虞淮青本能抬手推開,可識海中的某個點卻被觸發了,他下意識看了眼飯店的門臉,隻見飛翹屋簷下石刻著一副對聯,上書:“來往皆是饕餮客,坐留俱讚鳳髓香”。
虞淮青怔住了,腦中如閃電乍亮,他一把拽住麵前拉客的人,問:“你們老闆是誰?你快叫她出來!”
當飯店老闆誠惶誠恐地小跑著出來,虞淮青無比失望,他沒有見到日思夜想的人,一切不過陰差陽錯。老闆說:“這幅對聯是在舊貨市場收的,也不知道主人是誰。字寫得頗有名家風範,寓意又好,我正好開店,拿來裝點門楣,也不至寶珠蒙塵,莫非……長官認識題字的人?”
“原稿還在嗎?”
“在在在,儂等一下。”
虞淮青不願回憶並不代表淡忘,他永遠記得民國二十年的大年初一,林菡穿著雀青棉袍,紮兩隻辮子,圍著大紅圍巾提腕寫字的樣子……
羅憶楨在車裡看著虞淮青怒氣衝衝下了車朝路邊走去,嘴裡還罵他官威大,可她坐了一會兒終於沉不住氣,下車去找他。
時光匆匆忙忙,行人來來往往,虞淮青是喧嚷世界裡的一抹孤獨,他抱著一隻卷軸蹲在地上埋著頭,肩膀毫無規律地聳動著。羅憶楨知道他在哭,她苦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扛過了戰爭和死亡,還哭成這樣。
她走過去,把手輕輕按在他的肩頭上,這纔看見他手裡拿著副字,羅憶楨一眼認出那是林菡的筆跡,虞淮青抬起一雙淚眼,對她說:“林菡……她沒走……”
??
林菡剛到東北時以翻譯的身份跟隨蘇聯紅軍接管日本人開的各類工廠,蘇聯人基本把所有用得上的裝置全拆走了,林菡就默默記下元件和圖紙,晚上再複刻出來。梁運生則組織工友們將部分零件和原材料偷偷運出,打包編碼,秘密隱藏。國軍正式接管長春、吉林等重要城市後,林菡和梁運生便隨部隊撤到了鬆花江以北。
等他們再次渡過鬆花江,整個東北戰局已經發生逆轉,錦州、長春和沈陽被解放軍層層包圍,成了孤城。
??
虞淮青是1948年10月中旬跟著委員長一起飛抵沈陽的,錦州已被攻克,長春被圍困了整整五個多月,隻能靠偶爾空投勉強維持,城裡已經餓死了不少老百姓,中央軍與地方軍之間也因為物資問題摩擦不斷。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東北守不住了,虞淮青的出現恰印證了這一點,要收羅沈陽地界上的重要戰略物資,打包帶走了。
虞淮安兩年前來的沈陽,在東北“剿總”司令部任機要秘書,兄弟二人亦是多年未見。抗戰勝利的時候他來信說準備成家了,可對方是什麼家世什麼樣貌卻隻字未提。現在沈陽城裡亂做一團,他們開完會便再沒有碰麵的機會。
擺在虞淮青麵前的檔案堆成了山,他指揮十幾個文秘快速篩選著要轉移走的重要物資,而帶不走的,命令早已下達,全部炸毀,包括沈陽兵工廠。
然而工廠裝置的拆卸工作進展緩慢,佈置炸藥的工程兵遲遲不能進場,此時居然還出現了大量監守自盜的情況。警備司令部親自跑到“剿總”彙報,說抓到了十幾個可疑分子,虞淮青隻能跟著一起去現場。
虞淮青也算是故地重遊,沈陽兵工廠是張作霖執掌東北時建造的,當時就是國內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兵工廠,沒有之一。中原大戰虞淮青和他大哥虞淮逯來做說客時專門參觀過,後來曆經日本人十多年的經營,工廠規模擴大了好幾倍,成為亞洲技術最先進、體係最完整的兵工廠,除了精密機床和母機,以及所有武器的設計圖紙、生產工藝流程檔案,關鍵還留下了不少高階工程師。
那十幾個可疑分子中就有兩個是留過洋的工程師,看上去很年輕,剩下的都是廠裡的工人,他們就在警備人員的眼皮底下把卸下來的零件用廢報紙包了藏在衣服裡。問題是出廠有嚴格的檢查,他們能把零件帶到哪裡去?
虞淮青看了一眼查出來的“贓物”,都是衝壓機上的重要部件,顯然這不是簡單的小偷小摸,而是有計劃的轉移。
“找到了!”不知什麼人喊了一嗓子。
虞淮青覺得聲音耳熟,隻見工廠的汙水井裡鑽出一個穿雨衣的人來,不是彆人,正是東北行轅的情報負責人張少傑,他曾經風光過一陣,可戴局長飛機失事後,他就被邊緣化了。他主動請纓來東北,就是想再乾出點名堂,在軍統重獲一席之位。
他看見虞淮青,依舊擺出一副多年老友的熱絡,“淮青,你來得正好,這些人可不是賊,八成都是**!底下可藏了不少東西呢,你要不過來看看?”
虞淮青披了雨衣,跟著張少傑下到汙水井裡,裡麵溫度很低,井壁上結了冰,可還是壓不住那股衝鼻的腐敗味。井底已有兩名軍統的便衣,還有三個警備團的兵,他們正把嵌在牆體裡用油紙包裹的木箱一件一件地卸下來,其中兩箱已經開啟了,是不同型號子彈的模具。
“這兩箱東西,物資單上都沒記,看來,兵工廠上上下下也被滲透了。”張少傑眼睛精亮,“要我說,工廠裡的人都該抓起來,有一個算一個,如果不是內外勾結,長春也不會丟!”
張少傑要的隻是一份兒政績,他需要虞淮青做個見證,就算沈陽守不住,他依舊可以靠搗毀地下黨組織邀功領賞。
虞淮青麵無表情,根本不接他的茬,他用手套捂著鼻子說:“不用拆開看了,帶不走那麼多東西。”說完就準備轉身上去,忽然,他掃到木箱上的編號,目光立馬被吸引了過去。
這套陣列是用天乾地支加數字排列組合出來的,而這套排序的底層邏輯不就是林氏編碼嗎?
虞淮青的心猛地要跳出來了,在完成兵工廠重慶內遷後,這套編碼就因為過於複雜再沒有被啟用過!
他強裝作若無其事,又折返回來,檢視了還沒被搬出來的箱子,暗自演算了一下排列規律,發現編號中間有補位,顯然是為了區分不同的時間段,最早放進去的一批箱子是1946年3月,而國民黨從**手中接管沈陽正好是同年5月,而最新的幾十個箱子是半個月前開始編碼的!
虞淮青從井下爬上來的時候大口喘著氣,像是被熏著了,實則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林菡早就來東北了!或許此刻,她和她的隊伍就在城外!
??
??
??
終章
奔赴(下)
虞淮青和張少傑從汙水井裡爬出來的時候,軍統的特務正在拷打一個年長些的工人,要他交待身份,供出組織者是誰,地上滴滴答答全是血。
其他人都被用槍指著腦袋,一個年輕工程師憤怒地喊道:“我們是什麼身份?我們是中國人!我們苦苦熬了十四年,終於把日本人趕出東北,沒有迎來和平,等到的是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你們在自己的土地上為非作歹,你們這群強盜!我們就是要打倒你們!我們沒有組織者,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組織者!”
旁邊的特務一拳過去,他的眼鏡碎了,鼻梁也歪了。
張少傑沒興趣聽他慷慨陳詞,陰惻惻地說:“有底下那些證據就夠了,這些人,都帶走。”
“等等!”虞淮青脫下雨衣,冷笑道:“這裡還輪不到你做主吧!”他隻隨身帶了兩個警衛,現在除了官銜大根本毫無優勢,他假裝咳嗽了兩聲,迅速思考著要怎樣破局救下眼前這些人。
“委員長的命令和軍統的任務孰重孰輕?”他又走到軍備團團長麵前問:“你領到的任務是什麼?”
“報告長官,維持工廠治安!”
“很好!”虞淮青轉到張少傑麵前說:“門口那一個班的工程兵,等著進來裝炸藥,不如我們按輕重緩急排個序吧。”
虞淮青從軍裝口袋裡掏出一張單子在張少傑麵前晃了晃,說:“這是必須帶走的裝置,運輸機明天上午就到,這些人得先幫我拆機器,拆完你愛怎麼著怎麼著。”
張少傑正欲伸手去接單子,虞淮青卻一轉身把單子遞到了剛才那個工程師麵前,眼神掃在拿槍頂著他的特務臉上。
特務忙放下槍,鬆開了工程師的手。工程師扶正眼鏡,心中疑惑,必須帶走的裝置早就通知下來了,怎麼又來了一份?他接過單子一看,發現那隻是廠裡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裝置清單,心中不免一震,卻絲毫不敢表露出來。
張少傑看了看手錶,思忖半天,有些煩躁地問:“要多久?”
“至少兩個小時……”工程師答。
“就一個小時。”張少傑湊到虞淮青耳邊低聲說:“淮青老弟,賣我個麵子吧,**用不了幾天就打進來了,到時候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虞淮青卻說:“張局長,你麵子重要還是我腦袋重要,清單上那些東西,一件不能少!”
特務給工人們鬆了綁,押著他們乾活,警備團團長跑過來給虞淮青和張少傑敬煙,今天事出突然,虞淮青很被動,雖然好友趙晞平就駐紮在沈陽,守著城北防線,可虞淮青沒有調動軍隊的權力,他能做的就是拖延時間。
煙剛燃了一半,工廠門口忽然有人高喊:“總司令命令!”
虞淮安領著一隊人進來,趾高氣昂地說:“工廠由我們接管了。”
警備團團長“咦”了一聲,問:“怎麼這麼突然?城內治安不是一直歸我們警備司令部管嗎?”
虞淮安背著手笑眯眯地走過來說:“要不你打電話問問總司令?”
警備團團長私下和虞淮安關係不錯,自嘲道:“嘿!你借我幾個膽子好了!”
張少傑卻半信半疑,這是他的職業敏感,他朝前走了幾步,問虞淮安:“可有手諭?”
“那當然,等一下啊。”虞淮安掏了下軍服下擺的口袋,沒有,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去解胸前口袋的釦子,虞淮青也朝前一步,站在張少傑身側。
虞淮安不經意看了哥哥一眼,隻一個眼神,虞淮青立馬會意,突然手杖一甩,抽在張少傑膝蓋窩上,本欲一招側抱鎖臂製住他,不想張少傑身手敏捷,順勢把虞淮青一起拽倒。
幾乎同時,虞淮安一個健步上來拔槍頂住警備團團長的下巴,工人們暴起和特務扭打在一處,警備團的警衛一時慌了神,舉著槍和虞淮安帶來的士兵對峙著卻不敢開槍,緊接著哐啷一聲,汙水井井蓋被頂開,十幾個舉著步槍穿工服的人衝了上來,總共沒有三分鐘,局麵就被控製了。
虞淮安連忙上前檢視虞淮青,他被張少傑壓著,兩個人都一動不動。
張少傑兩手死死掐著虞淮青的脖子,可他人已經斷氣兒了,虞淮安費了好大勁兒掰開他的手指把他推開,虞淮青瀕死中一下子有了氧氣,抓著胸口猛烈咳嗽著。
虞淮青和張少傑一交手基本勝負已定,恰恰是虞淮青的勢弱刺激了張少傑,讓他忘乎所以,他本可以一招致命,卻選擇窒息這種折磨人的死法,他要殺的不是虞淮青,而是特權,是他窮儘一生跨不過的大山!
虞淮青的配槍被張少傑拿膝蓋緊緊壓著,他在大腦空白前伸手朝靴筒裡摸,把乾隆四十年的刀插進了張少傑的肋下。
張少傑死不瞑目,虞淮青掏出手帕擦淨刀上的血,他想為這把第一次開葷的寶刀想個寓意出來,卻隻感到人生無常。他伸手合上張少傑的眼睛,擦掉他嘴角的血漬,他們相識快二十年了,交過心,也互相利用過。
這時警備團團長的一句話把虞淮青從悲涼中拽了出來,“我操,虞淮安,你他媽真是**啊!”
虞淮安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吃官家飯,平時儘職儘責,可你好好想想,錦州和長春為什麼那麼多人起義,你覺得沈陽能撐得住嗎?到時候當官的能逃,你逃得了嗎?你老家在河南,這些年國民黨做過幾件人事兒?”
一提河南,警備團團長臉都紅了。“他媽的!淮安,老子反了,你說吧,咋整?”
虞淮安說:
“交待好你的人什麼都不要說,該乾嘛乾嘛,保護好兵工廠,坐等沈陽解放。”
他說完回身看向虞淮青,兄弟二人不由百感交集,“三哥,這些是潛伏進來的同誌,任務就是保住兵工廠,我能調動的隻有警衛連的兩個班,其中一個已經被我帶過來了。”
虞淮青說:“需要我做什麼?”
“撤走廠外的工程兵,還有……”虞淮安停頓了一下,說:“我其實沒有司令部命令,已經逾權了。”
“沒關係,一會兒我給你補發,情報處這些人怎麼辦,張少傑消失時間太長會引起軍統懷疑的。”
虞淮安指了指後麵的汙水井,說:“我們會把這些特務從下麵運走。”他說著抬手招呼一個拿步槍的同誌過來,那人說:“我們很快就會發起總攻,我們希望沈陽城也可以實現和平解放,這裡人口更多,工廠和電力係統更完備,建造一座城市要花十數年,但毀掉一座城市隻需要一天。”
虞淮青點點頭說:“我明白,其實我們內部很多人也不願意炸掉這些工業設施,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工程兵早進廠了。本來我是想摁著命令不發,混過去的,但是現在看來不排除軍統已經做了另一手準備。”
那人說:“這個虞將軍請放心,我們時刻監視他們的行動。”
虞淮安接著說:“護廠是一方麵,我們更想把沈陽城完整儲存下來,但主力部隊直接聽命於總司令,恐怕難以策動,倒是兩翼協防部隊,屬於地方混編旅,之前一直在接觸,但始終沒有明確表態。”
“你是說趙晞平部?”虞淮青眼睛一亮。
“對,三哥,我曾打著你的名義接近過他,但是趙將軍似乎投鼠忌器。”
“他最早算是粵係,抗日戰爭打滿全場,卻一直不得重用,派給他的參謀長管後勤,處處與他掣肘,他當然不能把話說明白……這件事交給我吧。最好,你們給我一個時間節點。”
虞淮青從沈陽兵工廠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掛在光禿禿的枝丫上,東北氣溫已經降下來了,虞淮青卻熱血沸騰,他雙目炯炯,籠罩在他四周的迷霧被冷風吹散。他想起七年前和林菡在香港分彆時,她最後回頭對他說了句話,他現在看分明瞭,林菡說:“我等你奔赴我!”
“林菡,我來了。”
虞淮青回到剿總司令部,頒發了好幾份調動命令,補齊了虞淮安的手續,又為那幾位同誌發了特彆通行證。
接著他打電話向總司令彙報,說要開個後勤保障會,要求各部隊相關負責人參會。會議開始後,他隻簡單傳達了一下委員長的最新指示,就把會場交給了後勤聯防部的副部長,自己先離席了。
他回辦公室,把手槍上滿膛,乾隆四十年的寶刀藏進靴筒裡,又從儲物櫃裡拿了一瓶老毛子的伏特加,披上裘皮大衣,拄著他的紅木手杖出了行營。天黑了,營地探照燈下,倏倏地落著細碎的雪粒子。
豫湘桂戰役中,趙晞平打著最硬的仗最後卻背了最黑的鍋,從中將擼成了少將,直到被派到東北才官複原職。而虞淮青入緬作戰,負責與美方對接,保障整個遠征軍的兵員補給,抗戰勝利後官升一級,隻是內戰爆發後,他稱病赴美休養,離權力巔峰最終差了一步。但兩人之間的關係卻一下子變了味道,趙晞平不想往上湊,虞淮青也不願被看作上位者。
因此虞淮青的突然造訪讓趙晞平有些意外。“閣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
虞淮青笑道:“什麼狗屁閣下,趙晞平,你能不能正常點兒?”
一句笑罵讓趙晞平也放肆起來,他把虞淮青讓進營帳,親自開了兩盒肉罐頭,罵罵咧咧的,“他媽的放清朝,我他媽要給你下跪!你上書房行走,我城門外守著,能一樣嗎?”
“如果城破了,敗軍之將,還不都一樣?”
“這話你可說不得。”
“我怎麼說不得?大家不都這麼想嗎?”
“虞淮青,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信不信,這邊城一破,那邊你就能坐著飛機先跑,我們是什麼?炮灰!戰是死,不戰,被罵死……豫湘桂不就這樣?”
“那能一樣嗎?那是打鬼子!”虞淮青給趙晞平倒了滿滿一杯酒。
“不對,很不對勁兒,虞淮青,你到底想說啥?”趙晞平忽然就警惕起來了,大戰在即,難道虞淮青是來試探軍心的?
虞淮青直視著趙晞平的眼睛問:“趙兄,我們為何而戰?”
“為了……他媽的,誰知道為了啥?為了和**爭天下?”
“什麼是天下?”
“我他媽哪知道?我當初參軍是為了實現孫先生的三民主義!然後日本人來了,老子就一心抗日!現在為了啥,為了他媽的蔣家王朝?”
“可他早就背叛了孫先生,背棄了三民主義。”
“這話可不該從你嘴裡說出來,當初北伐,如果沒有你們家在後麵幫著籌資,他能起來嗎?”
“所以這是我的原罪,趙兄,我們不能再錯下去了。你以為我們的槍支彈藥和飛機大炮是怎麼來的?這些年,我們和美國人簽了多少不平等條約,你想看著我們的長江裡開著美國人的戰艦,旅順大連從日軍據點變成美軍駐地嗎?辛亥革命到現在37年了,獨立、統一、自強,現在的政府哪一條能做到?”
趙晞平仰天長歎,他不想讓虞淮青看見他流淚,“我不過一介武夫,我能怎樣呢?投降嗎?”
“投誠,起義!”虞淮青激動道:“你是為了全城的百姓,為了和你出生入死的兄弟,趙晞平,這是大勢所趨!”
??
沈陽城外東北野戰軍駐地,接連截獲國民黨密報,催促運輸機即刻起飛,得到的回複是:“物資未齊,請求延期,虞淮青。”
“他來了!”分彆了七年,此刻林菡和虞淮青相距不過十多公裡,她無法繼續克製,不顧阻攔,堅持要到前線部隊去,她要踏著破曉第一縷陽光去找他。
??
委員長直接把電話打到了虞淮青的辦公室。被一頓臭罵後,虞淮青不得不執行命令。虞淮安說:“還有五個小時,三哥,不能再等等嗎?”
“我再不走,你們就要暴露了,淮安,你的位置很關鍵,我們還能用這個身份做更多的事,這個國家不能再亂下去了。”
虞淮青正了正衣冠,和虞淮安互敬軍禮,又忍不住抱了抱唯一的弟弟,在他耳邊說:“我們,南京見!”
??
林菡騎著一匹棗紅色駿馬馳騁在郊野馳道上,她已經可以看到沈陽城裡星星點點的燈光。夜幕下一架飛機從沈陽上空掠過,留下了希望,帶走了遺憾。
??
虞淮青透過飛機舷窗望下去,很快就看到了大海,他問飛機上的警衛員:“我們是去葫蘆島吧?”
“報告長官!委員長命令,目的地是台灣桃園機場!”
??
(終)
??
番外一
我的父親(上)
今天是我父親誕辰102週年,也是去世半年的紀念日。他的前半生可謂波瀾壯闊,但老邁之後總嫌命長,直到千禧年我們決定回大陸定居,他才安然於自己的長壽。
我們家是有長壽基因的,奶奶和姑姑都活過了九十歲,父親九十四歲的時候北京申奧成功,於是看奧運會成了他人生最後階段的唯一期待。
他離開時兒孫繞膝,國家也給予他愛國將軍的最終評價,可我知道他始終有遺憾,那就是我的母親,他等了她半個多世紀,找了她半個多世紀,如果不是因為有我,他甚至懷疑和母親相伴的十二年隻是荒誕書生的一場春夢。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母親都是我們家的禁忌,父親不提,我們自然不會提,我對母親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她離開我時,我隻有八歲,她說抗戰勝利了就來接我,可她食言了。
父親沒有食言,1944年他到美國辦事情,姑姑帶我去華盛頓和他短暫地見了一麵,他還想像小時候那樣把我抱起來,可我已經到他肩膀那麼高了。
1946年他到波士頓與我們相聚,還帶來了美國飛行員約翰·柴爾德,他一直對我姑姑念念不忘。我姑姑很感動,但是她說自己比約翰大十二歲,也不可能再生育孩子,約翰說阿虎和我就是他們的孩子,姑姑說她不想再嫁給軍人了,她受夠了等待,約翰就毅然退伍,他當時已經是空軍少校了!
姑姑和約翰在波士頓的小教堂裡結的婚,父親親自挽著姑姑把她的手放在約翰的手掌心。約翰是個非常棒的人,他和姑姑養育了我。
我懷念我的十三歲,父親陪了我將近一年,他從不過問我的學業,每天放學我就去海邊找他,他支著漁具,魚鉤空空。他對我永遠都是溫和的、寵溺的,雖然話不多,我問他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中國,他的表情就變得很凝重。
其實那段時間來找父親的人很多,勸說甚至逼他回國。有一天來的人似乎是他在國內的老友,他看見我很熱情,說我小時候他抱過我,我應該叫他一聲乾爸爸。還問怎麼沒見到我媽媽。
姑姑早就囑托過家裡的事不要和外人說,我那時已經很懂事了,家裡也很多年都不再提我母親了。
父親忽然開口叫他少傑,說既然他一定要見,就帶他去看看媽媽。
不知道那個叔叔什麼反應,我當時大腦嗡的一聲,媽媽沒走嗎?這麼久了,她在哪裡?!
二伯父海邊彆墅那座山下的教堂外,媽媽的墓碑麵朝大海靜靜躺著,“愛妻林菡之墓,1907.12~1942.8”,父親撫碑慟哭,我則撲進姑姑懷裡大喊著:“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媽媽坐小船走了,媽媽坐小船走了……”
姑姑含淚對來人說,媽媽是得肺病走的,在國內時,她的肺就一直不好。若他不來,是不準備這麼早讓我知道的。
那人表情很惋惜,他摘下禮帽,在母親墓前深深鞠了三躬。
父親還是和那人一起回國了,隻是沒想到這一彆,他的人生便再無自由。
1948年10月底父親被強送至台灣,協助陳將軍整理島內軍務,他晚年總無限唏噓,說當初就不該走,起飛沒幾個小時沈陽就解放了,他本以為他會降落在葫蘆島。我後來問父親,投誠的趙伯伯還有後來回大陸的衛將軍到底什麼底色?父親淡淡一笑,並不回答。
1950年蔣軍徹底敗退台灣,島內掀起巨大的政治風波,清查了無數潛伏進來的**人以及親共人士,我父親受到波及,可苦於找不到證據,隻抓住一點,為什麼和他關係好的高階將領好多都投共了。父親說了四個字:“民心所向。”
就因為這四個字,他被關了整整十年。
1954年的時候,家麗阿姨忽然發電報說父親自殺未遂,我和姑姑帶著奶奶連夜飛到台北。
當時姑姑去找了在台灣的不少故交,向監獄發起訴訟,懷疑保密局對父親用刑,保密局局長特意登門,指著天對姑姑發誓不曾動過父親一根手指頭。
晚年,父親才說,他被捕後,陳將軍一直力保,再加上很難給他定罪,他生活其實還過得去,可以讀書看報,他隻是覺得人生無聊而已。
他被搶救過來後,住進了療養院,是家麗阿姨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我和姑姑去探視他的時候,他瘦得厲害,腰痛複發,一直趴在病床上,生活難以自理。他趁家麗阿姨和姑姑出去,跟我抱怨,這輩子沒有這麼不體麵過,還不如死了。
我拿著他的X光片告訴他,這次腰痛和之前的傷沒什麼關係,是腰三腰四椎間盤突出,壓到神經了,他好好治療是不會癱瘓的。那年我正在哈佛醫學院讀三年級,最是狂妄自大的時候。
可父親很信我,眼睛裡終於流露出歡喜,說他和母親修機器,我修人,也算傳承衣缽了。
其實繼承他們衣缽的是大伯家的錦榮哥哥,當時他在普林斯頓做物理研究,兩年後便攜妻兒秘密回國,這都是後話了。
那次是我長大後父親第一次提母親,就那麼自然的,一句帶過。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並未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情有多麼不同。反倒是家麗阿姨陪伴父親直到暮年,父親卻始終沒有給過她任何承諾。
父親經手無數武器裝備,可他自己真的就乾乾淨淨,以至於他被囚禁的十年,完全沒了經濟來源。我們在美國本有些股票和現金,約翰在波音公司做機械修理師,收入不錯,可我和阿虎都在藤校讀書,每年學費就上萬美元。
兩個伯父據說為搭救父親花了不少錢,但總不是長久之計,況遠隔重洋,所以在父親恢複待遇之前,一直靠家麗阿姨養著,家麗阿姨最後做到了兵工署財務處的副處長,算是極優秀的女性了,可她卻為父親,低到塵埃裡。
家麗阿姨說她寧可父親被多關幾年,因為那些年他是獨屬於她的。父親康複後,兵工署的老同事有天給他帶來了母親曾經編寫的教案,父親的生活重新有了意義。後來台大老機械係用的就是署了父親和母親名字的教材,他說這是除了我以外,他和母親的另一個結晶。
可家麗阿姨卻說,那個教案最早是母親和一個叫顧岩的共同編寫的,他頂多算個繼父,父親為此生了好久的氣。
1961年父親被特赦,他五十四歲,雖然老了,卻依舊是個風度翩翩的英俊男人,他寫信說在台北尋了套房子,要我送奶奶過來養老。其實孝敬老人的瑣碎隻靠家麗阿姨一個人來做,她這一輩子,從丫頭成長為職業女性,最後又為了父親躬身成了丫頭。
至於父親,他穿上西裝打上領帶,依舊是台北社交圈裡最玩得轉的虞家三少。那些偏安一隅的舊式紈絝,在台北複刻了百樂門和桃樂絲,講著最濃的上海話,跳著最懷舊的澎恰恰。
那個暑假我也聲色犬馬,等玩到快十二點回家,家麗阿姨在客廳裡抹淚,父親還沒影兒呢,她說他一定是去了無名居。
我找到無名居的時候,開門的那個女人讓我感到莫名的親切,她望著我的眼睛說:“你是耦元吧!你長得真像你父親,除了這雙眼睛。”
她是我的表姨媽,原先叫金蕊兒,現在大家都稱她金老闆,我問她你隻賣茶嗎?她說不光賣茶,還賣回憶。
我父親要買的回憶是什麼?因為她和母親有四五分相像?表姨媽說父親隻來過一次,喝了一泡茶,聽她唱了首《天涯歌女》,她說上一次給父親唱曲,還是三十年前。
其實我們都誤會了父親,他遊走於舊友之間是為了籌款,那時候退伍老兵和遺屬的生活條件非常差,他的那點補助全貼出去了。
第二年暑假我去台北探親,家裡又多了一個阿姨,比家麗阿姨年輕漂亮,甘願做小也要跟著父親,她叫梅珊。
家麗阿姨又拉著我哭訴,說父親參加空軍辦的義捐,碰見了梅珊,她是空軍遺屬,丈夫死了好多年。父親上台募捐的時候,邀請了台下的梅珊,向眾人介紹說她是重慶國立師範女院的校花,會唱歌劇,曾經做過他的話務員,於是父親彈鋼琴伴奏,梅珊唱起了《詠歎調》,一曲歌罷,梅珊眼眶紅紅地對父親說,沒想到,他還能記得她。
當然不止梅珊想要嫁給父親,隻不過她最執著,最能放下身段兒。我開始懷疑,父親對母親的專一是不是被他自己美化了,他明明萬花叢中過,卻片葉不想沾身。
此時,父親把尷尬留給了台北家中的一屋子女人,自己領著一群生計困難的老部下跑到花蓮種水果。我跑到花蓮找他的時候,他正在研究怎麼改進噴灑機。他把我領到一個小土坡上,說這一片種鳳梨,那一片種芒果,然後他要開個罐頭廠,這樣就可以解決幾百口人的生計!
在我心中父親是個威嚴的軍官,是位儒雅的學者,兵工署想要返聘他,大學請他去教書,可他卻跑來當了一個農民!父親說我們虞家祖上就是種茶的,他是返璞歸真!我在他農場住了三天就遇上了台風,一夜間鳳梨全被吹掉了頭,芒果樹也折了一多半,我一個醫學生,被迫在果園裡搶救果樹,我說靠天吃飯哪那麼容易啊!父親和他的老部下卻看不出有多沮喪,他們都參加過抗日戰爭,這點困難又算得了什麼?
我走的時候,父親給我佈置了任務,讓我考察美國的種植園如何運營,還給我列了長長的書單,讓我下個假期帶回來。
我說這是我最後一個暑假了,我要去醫院正式上班了。
父親有些感傷地問我下次什麼時候來看他,那一瞬我們的情感倒置了,我忽然想起小時候趴在陽台上等他回家,現在換他等我了。
當然後來我決定留在台北並不完全因為孝順,我閃婚了,為這件事父親第一次對我提出質疑,他問我到底懂不懂什麼是愛。
就是最後那個暑假,我從花蓮返回台北準備坐飛機回美國,在長途汽車站,我碰到一個抱著小孩光腳在路上邊哭邊跑的女人,她說閩南話,我完全聽不懂,可是我看到她懷裡的孩子已經窒息了,來不及判斷是什麼原因引起的,我用街邊路人的折疊刀切開了小女孩的氣管,小女孩臉上很快有了血色,那一刻我朦朧記憶裡的季夏複活了。
??
番外一
我的父親(中)
我把阿瑛母女帶到父親麵前時,反倒是他顯得有些不自在,他很客氣,也很親切,但我看出來了他非常不滿意。
他說他不是保守的人,他對阿瑛沒有任何偏見,但是她太普通了,聰明和漂亮總要占一頭吧?
我頂嘴,說他就是心有成見,還是階級門閥那一套,母親是王府格格,家麗阿姨是平民,所以他就如此差彆對待!
他罵我混帳,他愛上母親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是她美麗聰慧,無可替代!我說母親如果不是出身權貴,她怎麼可能受到當時最好的教育?他愛的本就是光環加身的母親,如果阿瑛是他同僚的女兒,他一定不會這樣挑三揀四!
父親問我喜歡阿瑛什麼,我說不清楚,我隻知道離了我,阿瑛母女就沒法活,她的廢物前夫除了打罵她們,什麼都不乾,我是她們母女的救世主。父親問我哪來的優越感,同情和救贖根本就不是平等的愛。
他雖然不看好我們,可還是在我定居台北的第二年,送給我們一套房子。他的罐頭廠開起來了,家麗阿姨和梅珊阿姨帶著奶奶搬到了花蓮,她們一個管賬,一個跑銷路,事業做得如火如荼。後來父親極力撮合梅珊阿姨和他的老部下楊秘書在一起,把經營權交給他倆,父親則搞起了專利發明。
我和阿瑛生了兩個男孩,父親分彆取名宥寧、宥平,還有阿瑛帶來的女兒皎皎,這個名字是我取的,“皎皎明月夜”,父親說寓意很好就是拗口。
那幾年我工作非常忙,常常好幾台手術連軸轉,阿瑛就帶著孩子們替我去花蓮看望父親和奶奶。阿瑛從小在山裡長大,比父親從農學院找來的專家還會侍弄果樹,父親因此對她青睞有加。就像他說的,他對阿瑛沒有成見,他隻是單純不認同我對婚姻的態度。
1966年大伯父病危,父親申請離台被拒,我隻身一人赴美。去機場接我的是錦成大哥的女兒瓊華,她曬出小麥膚色,頭發燙著大波浪,在泛美航空做空姐,昂揚自信。她管我叫Owen,我說她沒規矩,應該叫我Uncle。她說你才比我大幾歲啊!不知道為什麼,和她坐在敞篷車裡,莫名地開心。
其實隨著她一點點長大,家裡人心裡都明白了,可所有人依舊愛她,她非錦成姚瑤所生,卻是他們存在過的唯一寄托。大學時瓊華總來找我,她說自己沒有學習天賦,不想讀大學。我就苦口婆心地勸她,一有空就幫她補習,有天瓊華忽然對我說,如果我不是她的Uncle該多好啊!其實我也是那麼想的,我們幾乎從小一起長大,身邊都沒有爸爸媽媽。
大伯父晚年被肝腹水所苦,病危書下了十幾次,苦熬了一年才走。這些年錦榮哥哥和家裡完全斷了聯係,那時的中國被整個世界孤立。我們對他頗有怨言,卻不知道他正默默做著多麼偉大的事情!
雖然大伯父的葬禮是西式的,但我們還是按照中國的傳統守靈,過了頭七,我準備回台北,依舊是瓊華送我,過海關的時候她忽然抱住了我,我們很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
奶奶活到九十一歲,她的棺木停在花蓮的果園裡一直沒有下葬,父親說一定要帶奶奶回大陸和爺爺團聚。
1972年,中美正式建交,父親又向台當局提交了赴美探親的申請,仍不被準許,島內的政治環境一直緊張,年輕人一邊接受西方自由民主思潮,一邊又被禁止談論政治和信仰。
有天家麗阿姨從花蓮跑來找我,讓我管管父親,罐頭廠他完全不理了,楊秘書和梅珊阿姨一手遮天,整天跟她在賬目上耍滑頭,經濟效益也下來了。我問她父親最近在忙什麼,他不是在搞自動化的裝罐機嗎?
家麗阿姨歎口氣,說父親申請了美國的技術專利,可台當局還是不批準他去海外參會。然後他就開始不務正業了,整日沉迷於打橋牌,從鄉裡打到縣裡,現在又去參加全省大賽。
我陪家麗阿姨到賽場找到父親,他正拿著紙筆複盤比賽,家麗阿姨問廠子做那麼大,不準備要了嗎?父親從老花鏡裡抬眼看我,問我要不要繼承他的果園,我說不要。他哈哈一笑,大手一揮,“那就都賣掉吧!”
參加完島內大賽,就是國際大賽,父親把邀請函遞交上去,焦急等待,好像等待放榜的秀才。然而台當局還是不讓他出島。
“我的一生難道要困死在這座小島上了嗎?”
我把父親和家麗阿姨接回台北家裡,共享天倫之樂。那是我婚姻生活的第十年,事業蒸蒸日上。我還是說不出喜歡阿瑛什麼,當初那種強烈的宿命感已經漸漸變淡了,相處變成一種習慣,阿瑛很普通,甚至沒什麼個性,但她是個好兒媳、好太太。
我卻不是個好丈夫。我也不明白我在尋覓什麼,每朵花兒都與眾不同,但又缺點什麼。我是醫生,可我卻無法自醫,我開始看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說我的缺憾感來自童年創傷,我說妹妹和母親的去世我都已經沒印象了。她說那種感受被潛意識放大了,我的尋尋覓覓見異思遷就像在找一塊拚圖。
我問拚上了是不是就好了?
她問什麼是好了?是完美?是完整?還是算了?
我不知道。
??
家麗阿姨平靜的晚年生活沒過幾年,就查出了乳癌,我對她說手術成活率還是不錯的,要她不用擔心。家麗阿姨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一天一夜,出來後決定不治了,她看著父親說,請讓她完完整整、乾乾淨淨地走。
父親在院子裡養了十幾個品種的月季,一年四季鮮花盛放。家麗阿姨每天剪好多花,一股腦塞在玻璃花瓶裡,她還是不懂插花,隻為那一抹旺盛的生命力。
最後的日子,家麗阿姨住在我工作的醫院,她離不了止痛泵。阿瑛天然地和她親近,儘心儘力地照顧她。父親每天都會打扮得利落帥氣,帶一束花園裡的月季去看她,醫院的護士們都感動於他們的浪漫,以為他們是一對白頭偕老的愛侶,父親並不解釋。
家麗阿姨有一天把我叫過去交代後事,說她死了就把她火化了骨灰隨便一丟,她是個沒有歸處的人。
我安慰她,父親會把她帶回虞家的墓園。她問還回得去嗎?她算虞家的什麼人呢?她說其實這輩子她最要謝的是我母親,母親改變了她的命運,讓她從丫頭王家麗變成兵工廠的王小姐。
家麗阿姨太疼了,我簽字加大了她的藥量,她後來在一片恬靜中離開。父親把她停在奶奶身邊,我問他為什麼最後都不肯給家麗阿姨一個名分,她幾乎用儘一生在愛他。
父親含淚說,因為我的母親還在,她沒有死,而是留在了大陸!
我的記憶沒有偏差!8歲的我扒在輪船的窗戶上,親眼看著母親坐著小船離我遠去!
我終於理解了父親為什麼不肯再婚,為什麼執著地想儘辦法要離島,他始終沒有放棄要和母親團聚!隻是島內的環境讓他不敢講真話,這個秘密在他心裡藏了四十年。
四十年了,父親怎麼確定母親還活著?可他就是篤定她一定也在等他。我玩笑道,母親美麗聰慧,追求她的人一定不少,也許她早有了新的生活。父親默默歎口氣,說他隻求無愧於她。
1984年我去美國學術交流,和阿虎表哥一起以專家身份開啟大陸之行。我們離開時還是孩童,歸來時已經兩鬢斑白,飛機高度一點點下降,我看清了山脈和河流,看清了規劃整齊的城市和無邊無際的麥田,我的淚止不住地流。媽媽摟著我的溫度始終不曾冷卻,我終於回來了。
我們見到了淮安小叔和錦成哥哥,沈陽解放時小叔還有未完成的任務,最後一刻隨總司令撤走了,後來他去了南京,一直等到南京解放。新中國成立後他改名換姓,在南京軍區工作直到離休,現在定居在杭州。而錦成哥哥對他的工作諱莫如深,他說自古忠孝難兩全,那時大伯父大伯母都已經去世了。當我們提出要尋找母親時,他們都很驚訝,錦成哥哥說他當時還參加了母親的葬禮,沒想到那是為了掩人耳目。
我回到台北後,小叔一直通過阿虎向我們彙報尋找的進展,他找了黨組織,跑了檔案館、原金陵兵工廠,還去了十幾所工科院校,可惜老人們都不在了,檔案也遺失了很多,一直沒有找到可以匹配上的資訊。
父親很焦慮,那段時間失眠嚴重,每次出門十次有九次是參加老友的葬禮,他說他那批人都快走乾淨了。
父親年輕時受過兩次重傷,至今身體裡還有取不出的彈殼殘片,可他一向自律,晚年後身體反而沒什麼大毛病,他的人生也在拚命尋找那塊拚圖吧。
1986年的臘月,父親突發了心絞痛,他晚上看電視的時候,忽然捂著胸口滿頭大汗,把他送到醫院後我找來最好的心臟外科醫生用最新的技術做了心臟造影,沒有發現梗死、破裂,也不是主動脈夾層,那顆年邁的心臟依舊機能良好。
父親被折騰了一番,短暫地睡過去了,我一直守在床邊,我見過太多種死亡,很難預料死神會出其不意地從哪裡下手。更主要的是,父親一向健康,我完全沒有做好準備。
父親在夢裡哭了,他皺著眉頭,嘴唇輕輕動著,過了好久才緩緩睜開眼睛,說:“耦元,你媽媽不等我了,她說她累了……”
1988年我陪父親踏上闊彆已久的家園,我們的飛機降落在了北京,汽車從天安門前經過的時候,他向國旗敬了軍禮。我們先去了絨線衚衕,一進去父親就疑惑了,影壁不見了,成了整整一麵磚牆,牆上掛滿電箱,電線亂七八糟扯著,原先寬敞的、種滿奇花異草的小院被私搭亂建占著,看不清原先樣貌。
一個戴紅袖標的大媽問我們找誰,我們說找金六爺,大媽說沒聽說過這個人,解放後這院子就成大雜院兒了。我們還去了母親的母校,可惜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倒是她出生的王府還在,成了機關單位。那時候去哪裡都要介紹信,找檔案也要人一件一件地翻,工作人員說一旦找到了,就寫信通知我們。
第二站我們去了上海母親曾經住過的公寓,我乾媽羅憶楨聽說很早就去世了,也不知道最後葬在何處。公寓現在成了辦公樓,裝修倒是沒變,但舊傢俱早不見蹤影。和平飯店還在,我們在頂層露台眺望黃浦江,父親的神情無比落寞,我的母親曾那麼耀眼地存在過,怎麼就找不到了呢。
最後一站我們回了祖籍海寧,小叔把重慶歌樂山上親人的遺骨遷了回來,我和父親帶回了奶奶和家麗阿姨,父親在爺爺奶奶旁邊也選了塊地,對我說要做合葬墓,刻上他和媽媽的名字。
離開大陸,我們搬回了美國,姑姑已經八十五歲了,她想念我,想念她的弟弟。
那時我和阿瑛已經離婚多年了。皎皎剛做了媽媽,宥寧也有了女朋友,阿瑛和他們留在了台北。宥平在英國讀大學,他一直怨恨我離開他媽媽。
到美國後,我有了新家庭,妻子曾是我的心理醫生,當初她沒有醫好我,跑到美國讀博士,現在反倒是我,又把她拉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