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21
審問
豪邁特早就覺察到虞淮青和程寶坤的無聲競賽,他覺得那個循規蹈矩的小夥子根本不是虞淮青的對手,畢竟豪邁特在虞淮青還是兒童時就認識他,那可是個小機靈鬼兒。
“林小姐,你應該開心啊,女孩子要享受紳士們的追求。”豪邁特會說一點法語,這讓林菡感到親切。
“豪邁特醫生,中國的《詩經》裡講,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可是我沒有瓊瑤。”林菡搜腸刮肚地才把瓊瑤翻譯成漂亮的珠寶。
豪邁特用不流利的中文說:“中國詩,我懂的,我太太很愛。”然後用法語說:“林小姐你自己就是美麗的珠寶啊!男孩子想擁有你很正常。”
林菡有點不好意思,搖搖頭說:“我就是不想把自己當做籌碼。豪邁特醫生,我可以出院了嗎?我覺得我好得差不多了。”
“No,Miss
Lin。你還需要靜養,按照你們中國的說法,骨頭斷了要休養100天,現在才一個星期。”
虞淮青不希望林菡出院,他不願意她捲入外麵的紛紛擾擾,他有時候就站在病房外的小窗裡看看她,隻要她在那裡他就可以安心,但終究還是拗不過她。
林菡也完全沒有料到僅僅十來天,再回研究所,氣氛已經大不相同。所裡麵多了不少穿中山裝的人,她的辦公室和宿舍都被翻動過,包括她的衣櫃和床,以及私密的內衣,這種感覺非常羞恥。
更讓她憋屈的是,之前的所有工作都被叫停了,所有的資料和研究結果都被收走了。她除了被要求寫材料,不斷重述自己的背景經曆,還要交代和周圍每一個人的關係,她更受不了那些來督察的人充滿偏見的眼神,似乎她作為一個女性,在一個男性世界裡,必然不可能完全靠能力。
各種捕風捉影像枝上柳綿一樣被散佈得到處都是。林菡唯有封閉自己,把自己關在宿舍裡。宿舍換了新鎖,可她知道那一道門其實什麼也擋不住。
研究所裡人心渙散,所長劉啟昉一大早就去了陸軍司令部,找到部長商量道:“您看都查了半個月了,也沒查出來什麼,再這樣下去,今年的工作沒法做了呀。”部長客客氣氣地說:“這件事雖然是部裡的稽查處負責,但命令是上麵下的,又有保密局的在,我也沒辦法啊,聽說校長有個小老鄉……”
話沒說完,虞淮青在外麵敲門,他拿著一遝子票據進來,說:“去年年底簽的采購訂單,月底要交付一批,可現在四條生產線三條不開工,這活兒還怎麼乾?”
劉啟昉心想來得正好,一起施壓道:“是啊,馬上要去南京開會了,這讓我們怎麼和上麵交代?”
部長示意稍安勿躁,打電話叫來了張少傑。這次的稽查工作主要他來負責,終於從副職升到了正職。
部長問:“查得怎麼樣了,研究所裡都是歸國的精英,能有多大問題。”
張少傑拿著一本資料夾,神情嚴肅地彙報著:“查到裝置科張泗平私自倒賣廢棄儀器;材料科的鐘海波采購過程中吃回扣;槍炮設計的王荻有泄密嫌疑……”
虞淮青聽了心中暗笑,研究所開的工資不低,可還是少不了雞鳴狗盜之徒,搞槍炮設計的泄密就更可笑了,本來就是抄的外國的設計,泄給誰呢?
“機械設計的林菡涉嫌履曆造假。”張少傑說完合上資料夾。
“等等,林菡的畢業證書我都看過了,不可能有假啊。”劉啟昉和虞淮青一樣有點意外。
張少傑解釋道:“海外經曆沒問題,但是北平的善養堂沒有找到林菡這個人。”
林菡趁著最近無事,又重拾自己在德國研究的課題,這是她對抗焦慮和不確定的良藥,她房間裡備了水和麵包,沒人打擾的話,她可以兩三天都不出門。
“林菡,是我。”門敲了兩遍,林菡愣是陷入思考中全無察覺,直到程寶坤叫她。
“程助理?有什麼事嗎?”
“劉所長叫你去一下會議室。”程寶坤的表情有點不自然,林菡看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到底因為什麼事?”
程寶坤斟酌著說:“還是審查的事,嗯……稽查科要問你些問題。”
“不是都問過了嗎?”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
會議室外已經聚了不少人,大家都交頭接耳神色緊張,林菡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就看到裝置科的一個同事出來了,五月的天氣卻是滿頭大汗,臉色鐵青。程寶坤幫林菡推開門,她深吸一口氣,肋間還是疼,她不自覺地咬了一下嘴唇,從容地走進會議室。
圓桌那邊坐了不少人,有兵工廠和研究所的領導、稽查科的主任和問過她話的張營長,當然虞淮青和程寶坤也在列,不過坐在正中間的是一個沒見過的穿著中山裝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尖銳又陰森,像那天弄堂裡抓她的人。
這是要唱《三堂會審玉堂春》嗎?可惜在座的沒有王金龍,林菡忽然覺得這樣自比很荒唐。
張少傑伸手做請,然後問她:“我們最近反複研究了你交上來的材料,1920年你到了法國,有沒有接觸過共產國際的什麼人,或者參加過什麼活動?”
林菡搖搖頭:“我赴法是受法國基督教會的資助。”
“那你1921年到德國,有沒有……”
林菡打斷說:“如果國際婦女聯合會的資助也算的話。”
“還有,你能不能詳細描述一下你在北平的經曆。”
“一個孤兒的經曆有什麼好陳述的,要熬過傷寒、瘟疫,還要勞動、學習,我很幸運活下來了,纔可以繼續讀書。”
“誰可以佐證呢?”
林菡冷笑著反詰:
“這應該是你們稽查科的工作吧?”
張少傑清咳一聲,繼續問道:
“你在德國正在攻讀代數學的博士,為什麼放棄一切突然回國呢?你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林菡的眼圈明顯地紅了,“今之華夏,內則混戰不止,民生凋敝,府庫空虛,政令難行,黎庶囿於饑寒。外則強鄰環伺,虎視眈眈,或鯨吞蠶食,或要挾訛詐,疆土日蹙,主權淪喪,國威陵夷。我雖寒微,但一日不忘憂國。我在考斯特工廠從學徒做起,一天最多隻睡四個小時,恨不得化出多個分身把國外先進的科學技術全部帶回來,目標隻有一個,改變國家積貧積弱的現狀,用先進的武器裝備我們的軍隊,向環伺的列強亮出獠牙!我相信這也是所有海外學子共同的理想。請問你們在懷疑什麼?懷疑我們的初心還是懷疑我們的忠誠?你們反反複複的問詢,耽誤的是我們爭分奪秒追趕的腳步,你們知道德國一年的鋼產量是多少?一年可以生產多少門迫擊炮?你知道日本一年的鋼產量是多少?一年可以生產多少榴彈炮?我們在乾什麼,黨同伐異、內戰不休,一年產鋼不足3萬噸,整個江南連一條像樣的火炮生產線都拉不起來,如果有一天日本人從吳淞口登陸,我們用什麼抵禦敵人的火力,用同胞的血肉之軀嗎?”
林菡的回答讓張少傑無言以對,一旦上升到民族存亡問題,就能瞬間點燃會議室內外所有青年內心的愛國之情,虞淮青在心裡大喊痛快、痛快!不僅是最近的審查階段,平日政府裡這幫人的狐假虎威、陽奉陰違、明爭暗鬥、虛與委蛇,今天都讓一個姑娘給罵了,簡直罵得酣暢淋漓。
其實研究所裡大家心裡都有怨言,但大多選擇明哲保身,這些天更是一個個噤若寒蟬,林菡的話就像投出去的炸彈,一下子把大家的膽色炸出來了,所裡的年輕工程師紛紛衝進會議室,大聲抗議,說再查下去就集體罷工,去找南京政府請願。
程寶坤還想著在林菡頂不住壓力時上演英雄救美呢,卻不想林菡儘顯巾幗本色。
在兵工署和研究所的共同施壓下,保密局撤走了大部分人,恢複了兵工廠的正常工作。
那個中山裝男人臨走前特意囑咐張少傑盯著林菡,因為她和他接觸過的**太像了,尤其是那雙眼睛。即使她現在不是也不代表以後不是,更何況四月二十六日那天,林菡出現在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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