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33
招工
林菡遠沒虞淮青看到的那樣瀟灑,拐過眼前那條單行道,她還是忍不住靠在路邊的梧桐樹下再一次強迫自我消化。
“要見無因見,了拚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她想起母親在書案上反反複複寫這半闕詞,每一筆都啼血泣淚,寫完了輕輕捲起,再拿火柴點燃,化成一縷青煙。她的情感就這樣嫋嫋婷婷,消散不見。
林菡仰起臉看著繁茂的梧桐樹葉,還好,她還沒有那麼痛,隻是有點捨不得那捧溫柔。
再次踏入第三分廠,已然物是人非。大家都覺得是林菡撐起了第三分廠的生產線,其實隻有她自己明白,如果沒有徐師傅的組織和動員,她哪有能力號召起幾百號的工人。還有梁運生,那個多說兩句話就會臉紅的孩子,她眼見著他的蛻變和成長,如果自己的親弟弟還活著,可能就是運生的樣子,瘦瘦高高、清清秀秀。可他現在還不知道被關在哪裡受罪。
那次事件不僅讓第三分廠損失了十幾個熟練的技工,廠長和副廠長也害怕承擔失察的責任主動請了辭,如今的代理廠長是原來的財務主任,早早地在工廠門口等林菡了,一見到她彷彿看到了救星,“林工,可把你盼來了,我們廠這段時間是群龍無首、舉步維艱啊,隻能勉強維持運轉,前幾天上麵又下了新任務,你知道我就是個老會計,哪懂生產啊!”
林菡很謙和地說:“段廠長您能臨危受命,已經非常讓人敬佩了,我們劉所長也一再囑咐我要配合好您的工作,給您打好下手。”
“彆叫我廠長啦,代理的,什麼時候任命了正式的,我還回去打我的算盤珠子去,林工啊,你還是叫我主任吧,我聽習慣了。那什麼,我叫各工段一起咱們開個會,接下來怎麼安排,還得你掌舵。”
一上午的會開下來,總結一句話就是缺錢、缺人,新裝置下來就得從其他生產線上調人,招新的話還需要組織人力培訓,會後林菡和段主任商量,能不能從其他工廠借調點技術工人。段主任說:“報告早打上去了,一直沒訊息,招工也沒停,但是合格的技工基本招不到,不過你來了就好了,林工在署裡還是有麵子的。”
林菡苦笑著,想到自己之前遞交的報告的確是在署裡出了名,可她這樣的刺頭又有誰會賣她麵子。她想不如親自去一廠、二廠跑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是兄弟單位總不至於各掃門前雪吧。
然而第一廠很痛快就把林菡拒絕了,第一廠的廠長說話倒是很客氣:“林小姐,你也看到了,我們主要生產槍支,我們的工人造不了炮,這季度的訂單我們都忙不贏,實在愛莫難助。你請見諒啊!”
第二廠廠長態度有鬆動,說:“借你們幾個人倒是可以,可是借幾個人呢?要借多久呢?我知道新裝置要除錯,費時間,可我們的訂單也是一批接一批啊,我們忙起來你們怎麼辦?”
林菡說:“那可不可以讓師傅們兩邊跑呢?”
“一個廠在北邊,一個廠在南邊,除非哪個工人剛好住中間……”
林菡心下暗笑,是啊,中間是租界,哪有工人會住全上海最貴的地方。
第二廠廠長還是安慰她說:“我呀,貼個通知,看看有沒有工人自願報名兩邊跑的,不過工錢林小姐那邊要說得過去啊。”
等自願報名,這又是個飄渺的期望,拒絕不徹底還不如徹底拒絕,林菡想過工作推進難,卻沒想到這麼難,到處都是片兒湯話,各機構之間的互相推諉她領教夠了,“要是徐師傅還在就好了”。
林菡灰心喪氣地往第二分廠的門口走時,忽然聽到小孩子的啼哭聲,正納罕著,就看到門房攔著一個背著孩子的女人不讓她進,那女人眉清目秀有些眼熟,不就是前段時間在羅憶楨家工廠門口見到的少婦嗎?
忍不住好奇心,她走過去問門房,門房見到她立馬收起凶神惡煞的表情,露出諂媚的笑紋:“呦,林工程師,儂這麼快就辦完事啦?這個……這個是我們這兒的工人,不過哪個廠子允許帶孩子上班的?孩子一會兒哭一會兒鬨的,彆人還工不工作了?”
那女人幾乎要跪下來了,聲音嘶啞著:“阿伯,您行行好吧,實在家裡沒人照顧,我不把他帶進廠子,就放在門口好伐?”
門房說:“我沒法子心軟了,上次心軟差點被段長罵死,我再放儂進去,我的飯碗也彆要了,都是可憐人,我也一家老小,求儂放過我伐!”說著這小老頭竟也合掌乞求起來。
女人不再央求,隻掛著淚艱難地慢慢轉了身。她背著饑餓的兒子漫無目的地沿街走了好久,忽然驚醒一般站住了,連忙把綁帶鬆開,放下孩子,孩子哭得嘴都紫了,她也不避諱往來的行人,把衣襟扯開掏出乾癟的乳頭塞進孩子嘴裡,孩子哭哭、停停、嘬嘬,即使什麼都吸不出來,也總算是個安慰。
忽然女人感覺頭上多了一片陰涼,抬頭看,隻見一個漂亮女人撐著洋傘擋在她麵前。
林菡回到第三分廠的時候領著個帶孩子的女人,段主任愁得直嘬牙花子,林菡竭力說服段主任:“她在二廠做了半個月的螺絲工,還是高小畢業,孩子嘛,上工的時候就放我那裡吧。”
段主任最終還是沒說什麼,但一個月最多開八塊錢的工錢,除非她真的能勝任了,成了熟練工。
這一週的班上下來,林菡幾乎散了架。晚上羅憶楨有演出,等她捧著一大束玫瑰到家的時候,家裡黑乎乎的,她還以為林菡又在加班,沒想到一開燈嚇她一跳,林菡合衣躺在沙發上,睡得像死去了一樣安靜,鞋子都沒脫。
這和羅憶楨設想的同居生活一點都不一樣,她以為她們會更方便地聊天、逛街、看戲,沒想到每天她還沒醒林菡就走了,她晚上回來的時候要麼林菡不在,要麼就是趴在書桌上忙。她本攢了一肚子的新鮮事要說,但林菡卻很難從她的世界裡出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子,她的世界和彆人的完全不同,她有時候真的好奇,那些複雜的圖紙和奇奇怪怪的公式到底有怎樣的魔力?難倒比友情和愛情更有趣嗎?
她本想幫林菡把鞋子脫掉,手剛碰到她腳腕,林菡就醒了,她警覺得像隻小獸,倒把羅憶楨嚇了一跳。
“我開燈你都沒醒……”羅憶楨誇張地拍著自己的胸口。
林菡恍惚了一下,看清眼前是羅憶楨那張俏麗的小臉,纔不好意思地笑了,解釋說,“我可能做噩夢了,這幾天真的太累了。對不起啊,憶楨,本來說好去看你演出新劇的……”
憶楨軟軟倒在林菡旁邊的沙發上,嘟著嘴說,“你都這麼說了,好吧,我原諒你了。”說完嘴角勾起帶起甜笑,接著道:“上海救濟會邀請我們劇社做巡演募捐。”
林菡沒領會到羅憶楨的小炫耀,隻疑道:“怎麼天天募捐?也不知道那些捐來的錢都去了哪裡,街上乞討的人不見少,反而越來越多了。”
“說是淮南那邊發大水了,難民都湧到城裡。對了林菡,你抽空再寫幾副字吧,你上次臨的貼拍了200塊大洋呢!”
“什麼?”林菡也嚇了一跳,雖然上次去裝裱店老闆對自己的臨帖頗感興趣,但討價還價也不過20塊錢收一副,她忽然心頭一顫,不會是虞淮青做了冤大頭吧?
羅憶楨聽了笑了半天,說:“他是趕著要做冤大頭的,不過啊,最後拍走的是位長者,好像是個什麼司長。”
林菡聽了真的有點動心,她這幾天跟著段主任天天拆東牆補西牆,一聽到銀袋子響,人就一激靈。不過轉念一想,義拍多是為了在公眾麵前顯示公益心和財力,至於拍品真正的價值未必有多高。
她輕輕歎了口氣,憶楨湊過來問:“你到底怎麼了?前陣子沒工上發愁,現在忙起來怎麼也發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