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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向瀟湘我向秦 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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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浪

“其實喜歡就夠了,為什麼所有的愛情都要指向婚姻呢?”羅憶楨最近演了太多的莎士比亞,一會兒是為愛殉情的朱麗葉,一會兒是亂點鴛鴦譜的仙後,還有愛而不得因愛生恨的女巫,她貪戀的是好感漸生時的欣喜與試探,一旦再往前一步就落入世俗的巢窠,又要開始衡量家世身份,一切就都不美了,林菡和虞淮青現在這樣就很美,一對兒淒豔哀愁的璧人兒。

林菡打斷了她的胡思亂猜,她坐正身體很嚴肅地跟她說:“憶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梁運生剛被抓進去的時候,被整整拷打了三天三夜,被反反複複逼問,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他師傅臨走前交待了什麼?他始終一言不發,皮肉的疼痛遠不及心中的恨意來得洶湧,他的腦海裡不斷浮現出師傅那張支離破碎的臉,也不知道他的屍首是否有人收斂。

鞭子沾了水,抽在身上帶走一塊皮肉,抽得久了,頭皮就麻了,密密麻麻的痛變成火燒火燎的燙,人燒著燒著就昏死了過去。

梁運生的夢是淺白色的,白色裡影影綽綽有人的輪廓,好多好多人排著隊不知去向哪裡。這和他小時候聽的關於陰曹地府的故事不一樣,一點都不可怕,甚至很安詳。遠處飄來低吟聲,這旋律像每次去耀華學校時路過的那座教堂傳來的誦經,教堂外的雕塑是抱著嬰孩的聖母,她低頭俯瞰的樣子像極了林菡。

林菡渾身雪白,忽然胸口開出一朵血花,“不!”梁運生從夢中驚醒,睜開眼卻是一片昏黃,天花板上布滿一塊塊黴斑,陳舊的蛛網懸在房梁上,離地很高的地方開了一扇極小的窗,布滿細密的鐵欄杆。

“小夥子,你醒啦?”

麵前是張中年人清臒的臉,鼻梁歪了,上麵架著的眼鏡少了一邊鏡片,也是歪的,空著的鏡框裡的那隻眼睛腫脹青紫著,而另一隻完好的眼睛裡卻透著明亮的光。

“你昏睡了兩天,也算是鬼門關上闖了一遭。”他說著,用一塊碎布沾著破瓷碗裡的殘酒,幫梁運生擦著傷口。

“你是誰?”梁運生聲音嘶啞。

中年人沒有回答他,而是艱難地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到鐵窗下麵,月色如華,投進一方清涼。

“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好想再去看一眼壟上的麥子,你見過麥浪嗎?那是一片金黃色的海。”

梁運生聽不太懂中年人在說什麼,隨著意識的清醒,身體的疼痛也跟著複蘇,他輕輕一動便撕心裂肺地痛。

中年人走過來,用爛蒲草墊高他的頭,又喂他喝了幾口水。然後就靠著牆靜靜坐著。梁運生昏昏沉沉的似醒非醒,直到監牢的門被重重開啟,一個軍官帶著兩個衛兵拿著一份檔案進來。

軍官前麵的話梁運生沒太聽懂,隻聽到了“**”和“死刑立即執行”。軍官宣判完,肅穆地朝中年人敬禮道:“陳先生,該上路了。”

中年人微笑著站起身來,理了理頭發,正了正眼鏡,抖了抖長衫,回頭對梁運生說:“小兄弟,後會無期。”

梁運生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他從小到大見識過無數次死亡,驚恐的、怯懦的、眷戀的、無奈的、掙紮的,可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對待死亡如此安詳,彷彿隻是在尋常的日子出門看看隴上的麥子。

牢房的牆壁上有七道新鮮的刻痕,是陳先生留下的,第二天鐵窗投下天光時,梁運生用手上的鐐銬在牆上刻下新的一道。

刻下第九道的那天,監牢裡關進來另一個中年人,和前幾天的梁運生一樣遍體鱗傷,可惜他沒有斷頭酒替他療傷。

中年人罵了一個通宵,天一亮又被拉出去用刑,這次他罵不動了,可仍然梗著脖子不屈服,梁運生心生敬畏。

然而兩天後,中年人僅僅被提出去了半個時辰,回來後整個人便萎頓了,半夜裡用頭搗牆嗚嗚哭著,天將亮時,他忽然撲到梁運生腳邊說:“我老婆快要生了,我沒辦法啦……沒辦法呀……”

隔了一天,又是那個軍官,一臉不屑,衝中年人說:“你可以走了。對了,彆忘了去劉科長那裡領賞。”

梁運生獨自消化著,在牆上刻下第十五道標記。

第二十天,梁運生被轉到二十人的大牢房,這裡關了一半進步期刊的作家、編輯和記者,另一半是鬨過事的工人,他們同樣的滿身傷痕,卻同樣的目光灼灼。在這裡他第一次聽到“人民”這個詞,原來像他這樣野草一樣掙紮著活著的人叫做“人民”。那位姓陳的中年人,原來和柔石一樣都是革命者;原來柔石早在梁運生第一次拜讀他文章時就已慷慨就義;原來梁運生的師傅和陳先生、柔石是同一類人;原來他們眼裡堅定的光叫做信仰,他們因信仰而生亦為信仰而死。雖然梁運生還沒有理解信仰的含義,但已經對這兩個字產生了懵懂的嚮往。監獄生活也不僅僅是忍饑挨餓、陰暗潮濕,從鐵窗那片光裡看出去,有星辰、有豔陽,還有風吹麥浪。

刻到第一百零八道印跡的時候,大牢裡來了一個穿黑色緞褂、身形壯碩的光頭男人,他像看牲口一樣在牢房裡挑挑揀揀,那幾個工人最先被選走,然後又在梁運生和一個記者之間斟酌再三,獄卒搭話道:“選這後生仔吧,瘦是瘦了點,但有把子力氣。”

梁運生和那幾個工人被捆了個嚴實,被幾個大頭兵連拖帶拽地扔上一輛卡車。仲夏時節,幾個人悶在不透風的後車鬥裡,幾乎要熱暈過去。

也就半個多鐘頭,後車鬥的鐵門被開啟,幾個流氓打扮的大漢把他們從車上踢下來,用皮鞭驅趕著進到一艘貨輪的底層船艙,還沒下到懸梯,梁運生就聞到比大牢還要重的臭味,這是苦力擠在一起汗餿了的味道。

然而下到艙底,梁運生還是震驚了,在這低矮狹小的空間裡密密麻麻擠了上百個青壯年的漢子。被一起押進來的一個工人忽然就反應過來,扭頭就往懸梯上爬,大喊著:“我不要做豬崽,放我走!放我走!”

他話音未落就被上麵的流氓一腳踢到了心口,滾落到了艙底,摔在一群人的身上,流氓說:“你是老子花錢買的,想跑?做他孃的夢!”

梁運生這一百多天來第一次感到恐懼,他不怕死,殺頭不過頭點地,可上了這艘船,他這棵野草就像被連根拔起,土壤沒了,魂兒也就沒了。

“這船要去哪裡?”梁運生抓著旁邊的人問。

“南洋,也可能是更遠的地方……”說話的人一頭黑發卻滿臉崎嶇,一看就是整天風吹日曬的人。

“這船什麼時候走?”梁運生又問。

那人說:“船裝滿了就走!”他看到這半大小子失魂落魄的樣子,忽然笑了,“又不是去死,聽說到了那邊能掙大錢呢!”

原來除了梁運生他們幾個,剩下的人都是自願賣身的。梁運生不再言語,他不甘心自己的命運被如此擺布,他環顧四周,除了那條懸梯,再無出路,懸梯外麵也不知道有幾人把守。梁運生和那幾個被一起抓來的工人早已相熟,他們互相遞了下眼神,然後默默地聚攏到一起。

其中一個大哥低聲說:“我問了,每天會放一次飯,看來隻有這一次機會。”

幾個人簡單分了工,等周圍鼾聲四起時,互相背靠著解開手上的捆繩。梁運生在黑暗中睜亮了眼睛,他的心中有團火在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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