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40
泊樵居
婆子引著三人沿著銅扶手的紅木樓梯上了樓,忽覺清香撲鼻,通向裡廂的圓形迴廊裡擺著一隻小圓桌,上麵放著比圓桌略小一圈的白玉盤,裡麵拿冰鎮著桃子、葡萄、香梨、鳳梨等各色水果,那清甜之味由此而來。
再往裡走是扇雕花的檀木屏風,婆子輕輕移開,眼前是間古色古韻的茶室,茶室一麵是朝著街巷的兩扇窗子,這時緊閉著合頁,窗子之間貼牆擺著香案,案上擺著一隻細脖玉淨瓶,裡麵插著一支晚玉蘭,再往上掛著一幅雲霧靄靄的淡山水,畫旁一行小字:雲卷因有絮,聚散乃無常。
茶室另一麵是錯落的博古架子,上麵擺著寶石花盆景、雍正朝的粉彩人鹿紋梅瓶、仿哥釉俯首尊、一小株紅珊瑚樹、一小座紫水晶洞,還有西洋的八音盒。
虞淮青剛想湊近看看那隻梅瓶,茶室正麵的珠簾被兩個粉裙侍女挑開,一位斜插花簪、錦褂瑤裙的美人兒蓮步輕移,款款而來,虞淮青扭頭看了一眼,竟然愣住了。
今天見了英姿颯爽的林菡,高冷神秘的林菡,搖曳生姿的林菡,現在又冒出個媚骨天成的林菡,這個情劫無論如何是邁不過去了。
湯公子走到虞淮青身邊用肩膀輕輕頂了下他,耳語道:“怎麼樣?像不像今天那位林博士?”
虞淮青這纔回過神來,湯公子哈哈笑道:“這位小姐也是博士,茶博士,蕊兒小姐泡出的茶,讓人如癡如醉啊!”
虞淮青覺得這話聽著刺耳,拿眼前人與心上人相提並論,簡直折汙了林菡,於是再細細打量過去,也不覺得那麼像了,她的額窄短些,下巴也更尖些,媚眼如絲,少了分自持。
“虞公子,平日裡喜飲什麼茶?”一開口更不像了,嬌滴滴的顯出幾分稚嫩。
“隨便喝喝,不太懂茶。”
張少傑笑著說:“三少爺留洋歸來,平時喜歡喝咖啡。”
金蕊兒也不多言,從多寶閣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青瓷茶罐,坐在茶案上
“賞、潔、投、潤、泡”一套行雲流水的程式下來,她芊芊玉手舉著聞香杯送到虞淮青鼻前,她總有那麼幾個神態像極了林菡,讓他腦中不斷閃現與林菡眼神交纏的那個午後。
“這是武夷的岩茶,取岩壁上兩百年的老樹,一年隻產這兩三斤……”說著,金蕊兒將茶湯分在三隻小茶杯中,向三位公子一一奉上,隻是她遞茶與虞淮青時,眼神相觸,臉兒竟兀自紅了。
還不到晚上十點,泊樵居就閉門謝客了,虞淮青笑話湯公子:“磨嘰半天,花了200大洋,就灌一肚子水?”
“淮青你又不懂了吧,這可是清倌人,比十裡洋場的千金小姐矜持多了。”
金蕊兒撥開窗前的合頁,偷偷向外望去,那位虞公子好個風流人物,雖口口聲聲說不懂,實則最有品味。尤其那雙丹鳳眼,又多情又有分寸,看得她小鹿亂撞。她開門就館半年有餘,見的都是名流政要,這樣的小開未必上得了座,唯今日,一顧意動、二顧情動、三顧她便敗下陣來。
“這樣的公子哥兒還是不要枉費心思了。”金蕊兒的母親,從珠簾後走出來,竟是個更加美豔的熟婦,她抽著細細的煙卷兒,用手指撫摸著女兒嬌嫩的臉蛋,不免語重心長。
“海寧虞家,最是講究門戶了,越是這樣的少年郎,越是難有擔當,你圖他青春貌美,他卻把你吃乾抹淨了再拋卻,斷難成就姻緣。聽孃的,娘定會給你謀個好前程,保你這輩子富貴無憂。”
羅憶楨這一晚上僅她自己設計的女裝就拍賣了三套,還收獲了三十多個服裝訂單,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有成就感過,就連虞淮岫也不停誇她既有藝術品味又有商業頭腦。
等晚宴散場已過了午夜,幸好還有梁運生一直等著她。她徑直上了副駕駛的位置,放倒靠背,倦倦地說:“運生,回家吧,我真的快要累死了。”
車駛到公寓樓下,羅憶楨早沉沉睡去,梁運生先是叫了她幾聲,又輕輕晃了晃她的肩膀,她把臉轉過一邊,不肯醒來。梁運生沒辦法,隻好把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了,蓋在她身上,自己下了車,守在車外。
在這之前他先送了一趟林菡,她看上去情緒非常低落,坐在車後排,低著頭,一路上默不作聲。梁運生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卻也束手無策,隻能默默地從後視鏡裡關切她。她下車的時候隻囑咐他記得吃飯,便匆匆上了樓。
梁運生的生活徹底變了,雖然他找了個十人住的大通鋪落腳,但出門的時候要按羅小姐的意思收拾乾淨了,羅小姐還送了他一套西裝和一雙新皮鞋,睡覺前他要把皮鞋寄存了,把西裝疊好了枕在頭下,那是他唯一值錢的家當。
有了這身家當,他不再是從前被人嗤之以鼻的小赤佬了,竟也有人喊他先生。隻是和他睡一起的室友們不免猜疑,互相嘀咕著:“這小白臉,不是吃軟飯就是拆白黨。”
羅小姐雖然每天都有事忙,可梁運生除了等待,隻能不停地擦車,把車收拾得油光水亮。林菡有天拿給他一本英文書和一本英漢詞典,說:“這本書是講汽車構造的,有空就看看吧。”
梁運生從口袋裡麵掏出個鉛筆頭,借著公寓門口的壁燈,翻開書和字典,一個詞一個詞地查,他讀了好幾天才翻譯明白第一句話:“汽車,作為現代工業文明的傑出產物,正以其獨特的魅力和強大的功能,改變著人們的生活與世界。”
羅憶楨是被自己肚子的鳴響吵醒的,她睜開眼先是看到泛白的天空,啟明星已經升了上來,然後聽到郊野公園裡歡快的蟲鳴,兩邊車窗都留著一道縫,有清爽的空氣灌進來,她伸著懶腰緩緩坐起來,身上的西裝外套滑落,那是她買給梁運生的,上麵還留著肥皂水的味道。
梁運生靠著車門,環著胳膊頭埋在兩膝之間打著瞌睡,他聽到椅背被轉動的聲音一下子醒了,忙站起來望向車裡,羅憶楨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倆人都有點不好意思。
“對不起羅小姐我沒敢叫醒你……”
“對不起運生讓你守我一晚上……”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著。
梁運生羞澀地低下頭說:“那你快回家睡吧,我先走了……”
他剛要轉身又被羅憶楨叫住了,“你昨晚到現在都沒吃飯吧?我們去吃豆漿油條?”
羅憶楨似乎從沒見過黎明中的上海,四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閃了一夜的霓虹燈似也累了,城市少了炫目的顏色,樓房的輪廓紛紛籠在一片微光中。
汽車駛出繁華的租借區,駛入了工廠密集的楊樹浦,隻有早早上工的地方,才會有早餐攤子。梁運生把車停到路邊,拎起自己的水壺拿著錢下了車。羅憶楨待在車裡,一扭頭看到路邊站著五六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一個個瘦骨嶙峋,年齡小的估計才三四歲,咬著黑黢黢的手指眼巴巴盯著自己。
再回來時,梁運生買了兩根油條和四個看上去泛黃的饅頭。他用油紙把油條包好遞給羅憶楨,又把水壺拿給她,說:“羅小姐,小攤的碗筷不乾淨,我的水壺剛拿滾水燙了,打的豆漿,小心燙嘴。”
羅憶楨很受用,她早發現梁運生是個細心的孩子。隻不過梁運生自己卻不急著吃,而是拿著那四個饅頭走向那群孩子。
然而不等他把饅頭從紙包裡掏出來,就被不知道哪裡衝出來的大孩子搶走了多半,緊接著眼前多了十來雙黑乎乎的手,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行行好吧!給一點吧!”梁運生被一群麵如菜色的饑民包圍著,手裡的饅頭已經被搶得連渣都不剩了,有個小孩子隻搶到一塊紙屑,卻也嚼得起勁兒。羅憶楨本想下車再去買點吃的,門剛開卻被人按住了,一個差人跑過來守著車門,吆喝著驅趕著這群饑民,他點頭哈腰地對羅憶楨說:“小姐你可千萬彆下車,出了事兒我們可擔待不起。”
他又招呼梁運生回來,喊道:“難民太多了!小夥子,你根本救不過來。”
羅憶楨這一個多月天天都在搞各種募捐活動,卻從沒見到過難民,她以為他們募集來的那麼多錢,可以幫助很多很多人,她想象中救濟難民就像寺廟裡施粥那樣,人們感恩戴德,平靜安詳,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景象。
“政府不是有專門的安置點嗎?”羅憶楨問那差人。
差人說:“哪裡夠?江陰淮南全都淹了……”
梁運生忽然跑過來拽著差人激動地問:“鳳梁村呢?淮南的鳳梁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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