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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向瀟湘我向秦 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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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眠夜

梁運生開著車行駛在海寧的鄉間小路上,兩邊的稻田隻剩下光禿禿的稻茬,天地一片蕭索。羅憶楨坐在車裡一言不發,她的臉上還留著五道紅紅的指印。巨大的悲痛將她緊緊鎖住,她需要一個懷抱,一個依靠,然而母親靠完丈夫靠兒子,自己在那個家裡已經沒有任何位置了。她把林菡當做精神上的指引,而她現在被軍部扣著出不來。

她一回頭,看到梁運生那張略顯青澀的臉。她隻有梁運生了,他比自己還小兩歲,但他早已不再懵懂,這些天他默默跟在她身後,支撐著她、保護著她。從後視鏡裡看他的眼睛,讓羅憶楨感到踏實和安心。有些心事她常無意間說給了梁運生,他從不發表什麼看法,他隻是認真聽著,像春日清晨那縷最溫純的風,拂過,但無形。

“運生,我懷疑我爸爸不是死於急症,因為那天我們在集會上碰上了日本人……”這件事一直折磨著羅憶楨,讓她夜不能寐。她從和林菡一起放燈說起,還有那場激烈的逐車,連著那天的演講,彷彿陷入了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其實這個疑點寒山在出事那天就提出了,羅老闆右胸上的針眼很有可能是暗殺所致,對方是一個經驗老道的殺手,那一針慣穿了肺動脈,紮破了氣管,隨著羅老闆的劇烈運動,形成了血胸,症狀的確和肺栓塞非常像,如果不做屍檢幾乎難以判斷。

但人已經死了,梁運生即使佐證了羅憶楨的猜測,對她又有什麼益處呢?不過是加重了她的負疚感,她會自然地覺得父親的意外是自己造成的。那天要死的未必一定是她父親,無論誰站在那個演講台上,隻要他振臂高呼愛國,生命就已進入了倒計時。

以前的梁運生一直覺得自己不過一粒微塵,即使死了也不足道也,可是逢此亂世,顯赫如羅老闆也不過一顆微塵,時代的洪流裹挾而來之時,他也毫無招架之力。在這極不公平極不人道的世界裡,唯有死亡是公平的。

車子開到公寓樓下已近黃昏,羅憶楨卻遲遲不肯下車,她猶豫掙紮了好久,才紅著臉說:“運生,彆走好嗎?我……一個人……害怕……”

梁運生再次踏進羅憶楨的公寓,仍然是拘謹而無措的。羅憶楨說:“你進來吧!”他才木訥地抬腳往裡走兩步,進了門廳。羅憶楨說:“你晚上睡沙發吧,你過來呀,隨便坐啊!”他就再走幾步,拉開餐桌旁的椅子端端正正坐下。

羅憶楨忙活了半天,她點燃了壁爐,燒了熱水,問:“哦,那個,我的盥洗室可以先借你用一下。”

“不用不用!”梁運生連忙擺手。

羅憶楨又從自己臥室抱了枕頭和一床被子,放在沙發上。她心裡有鬼似的不敢再看梁運生,房間的空氣不知為何變得很稠密,讓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那就……晚安吧?”羅憶楨在走廊裡留了一盞橘黃色的燈。她進臥室後沒有鎖門,而是偷偷留了一道縫,她害怕門一關上,痛苦又會完全把她吞噬,門縫裡漏出來的微光是她精神世界的一絲喘息。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安靜讓她恐懼,於是她叫了一聲“運生”,他便在客廳裡回了一聲“我在”。她迷迷糊糊中又叫了一聲“運生”,客廳裡馬上回了一聲“我在”。她噩夢纏身時喊一聲“運生”,客廳裡又回一聲“我在”。

直至後半夜萬籟俱寂,梁運生實在撐不住了在沙發上躺了一下,可又趕緊爬了起來,到處都是羅憶楨身上的味道,他一閉眼就是羅憶楨烏黑柔軟的長發,那發絲擾動了少年的心緒。他開始隻覺得耳朵發燙,後來整個身體都燃燒了起來,他懂,又不懂,大通鋪上男人間的葷話讓他興奮又羞愧,可這念頭一起便是對羅小姐最大的褻瀆。

羅憶楨好不容易做了一小段沒有負擔的夢,夢裡她回到了小時候,父母還年輕,哥哥和自己在花園裡坐翹翹板,母親在身後喊:“楨楨,你讓讓你哥哥,他身子弱……”而父親不語,一直寵溺地望著她。

她醒來後悵然若失,這世上還有誰會毫不保留地擋在她身前?她咬著被子哭了好久。

羅憶楨再也睡不著了,忍不住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然而沙發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已不在。她又在廚房和陽台找了一圈,家裡空蕩蕩的,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就好像明明兩人已經拉了勾,而另一個卻反悔了,她披了件睡袍就準備下樓打電話找梁運生。然而一拉開房門,梁運生竟背朝後一倒摔了進來,他臉上睡得模模糊糊的,完全摸不著頭腦。

“梁運生!你怎麼坐在門外?你可真是個傻瓜……”羅憶楨被嚇了一跳,可醒過味來心裡卻像塞了一團軟軟的棉花,那絲絲絮絮的柔情正過電似的在身體裡蔓延。

林菡沒有想到上海也會飄雪,她先聽到窗戶上撲簌簌的聲音,像是沙子揚在玻璃上,她湊近了看,才發現窗欞上積了一層細細的白霜,她有點懷念兒時北平的鵝毛大雪,把手伸出去會接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每片雪花都是六邊形的,而上海的雪像是天上撒鹽巴。她透過玻璃向樓下望去,樹葉上泛著銀光,虞淮青已經好久沒有拿手電筒和她說話了,聽說他和張少傑去了南京。

手錶的指標指向零點,現在已從民國二十年跨到了二十一年,林菡在安全屋裡待了四十多天,這些天發生了太多太多事,先是爆出溥儀到了東北,接著是社會各界對此事的口誅筆伐。她很感慨,即使提前得到了訊息,政府也無所作為,任由事態愈演愈烈。

與此同時,關於皇室的另一則新聞也連著登了好幾天頭版頭條,沁王府家裡兄弟狀告小沁王爺侵吞家產,有好事者幫老沁親王做了筆粗略的估算,說他是有清以來第二貪,緊接著小沁王爺的兒子們也鬨了起來,更有新聞稱小沁王爺要拿著全副身家投奔東北的溥儀,一時間謾罵如滔天巨浪。

當時張少傑問林菡,他們那麼折磨你,你就隻放個新聞出去?林菡說打蛇打七寸,他們最在乎的就是老沁親王的遺產了,不用外麵的人做什麼,他們自己就能掐死自己。

“所以……老親王真有那麼多錢嗎?”

“我那會兒纔多大,怎麼會知道?”

接著她又在報紙上看到羅老闆代表商會演講的報道,然而次日就刊登了羅老闆的訃告,太突然了!她不敢想象羅憶楨有多傷心,她雖然常嫌父親不重視自己,但她與父親的關係還是讓林菡羨慕不已。羅老闆的突然離世充滿了悲愴之色,似是對他愛國演講的升華,引起上海各界的震動,一時間各報登滿了社會名流對羅老闆的褒揚與悼念,隻是死後哀榮於羅憶楨而言已毫無意義。

林菡還看到莊思嘉撰寫的《告上海佳媛書》,號召上海各校女學生聯合抗日,一起向南京政府請願。不得不說莊思嘉做得一手錦繡文章,頗有乃父之風,不過她言辭犀利、文風辛辣、思想超前,更在莊公之上。

在最近報紙的治安版塊中還有一條不太起眼的新聞,上海警署集中整治一批違法販賣鴉片的寓所,泊樵居也赫然在列。鴉片在上海是禿子腦袋上的跳蚤,明擺的事兒,這多此一舉是何用意林菡自然明白,她總因為虞淮青對她的溫柔多情,而忽略了他有著怎樣的權力和雷霆手段。隻是她並未覺得大快人心,惟感悲哀,姨媽和金蕊兒,她們不過是在權貴的夾縫中艱難求存,然而權貴碾壓下來的時候她們卻無處可逃。收拾她們還是利用她們,不過順手而已,在這件事上,虞淮青和沁王爺又有多大分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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