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88
山茶
縱有再多齟齬，到了過年的時候，都隨著爆響的炮竹煙消雲散了。
林菡的肚子終於藏不住了，大姐給她做了一件洋紅色如意紋的棉襖，棉襖下沿兒被頂得翹了起來。家裡的仆婦們都猜測：“看這肚子尖尖的，八成是個小少爺！”
虞淮青的母親親手縫的小衣服小帽子小玩具也都是照男孩子準備的。姨娘甚至悄悄跟她說了一堆邪門的法子，說照做了保證生個男孩兒。
林菡開始焦慮，她問虞淮青：“你想要個男孩子還是個女孩子？”
“都可以，我都喜歡。”
“可她們都想要個男孩兒……”
虞淮青笑了，“你看我們家最不缺的就是男孩兒了，咱倆不管生幾個，肯定得有個女兒。”
這話不但不能給林菡寬心，甚至給她提出了新的要求，要好多孩子，要有男有女。林菡想起王府裡大哥的側福晉，一個她印象裡從未下過床的可憐女人，陷入無儘的生育輪回裡。她在連續生了七個孩子後羸弱而亡，而七個孩子隻存活了兩個。想到這裡，林菡不禁打了個寒顫。
而生男孩似乎是每個女子繞不開的魔咒，林菡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想，如果自己是男孩，或者弟弟能順利長大，那麼母親的命運會不會有所不同？就像姨娘，她就靠兩個兒子在虞家有了一席之地。
大姐說：“倒不是不喜歡女孩子，你看阿岫在家裡多受寵？但若沒有阿青崽，姆媽就沒了著落。說到底還是要有兒子，這後半生啊纔有靠。我有一個錦成這輩子就夠了，有盼頭。”她又說，“你看你二嫂，才三十出頭的人，活著一點奔頭都沒有。”
婚禮過後除了日常打招呼，林菡還從未和二嫂交談過。她們兩個都不是自來熟的人，沒話講不如不講。可有時候林菡去姆媽那裡請安，二嫂本來還說著話，見她進來就忽然停住了。
這畫麵讓林菡不太舒服，小時候在王府裡女眷們也常常這樣，她知道她們在偷偷議論她母親，可二嫂又在和姆媽議論什麼呢？她們難懂的地方話已經把林菡隔絕在外了，何必還要遮遮掩掩。
林菡現在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對於婚姻的草率，她完全低估了家庭生活的瑣碎和麻煩。虞家的人際關係並不複雜，也正因如此，彼此之間的聯係才更加緊密，不像她在王府裡，各掃門前雪，誰也不在意誰。
幸好懷了孕有了托辭，她可以早早躲回書房裡，沒一會兒虞淮青也回來了，故作神秘地跟她說：“大哥要帶著大嫂回來啦！”
“現在纔回來過年嗎？”
“要過年大哥就自己回來了，大哥這次是高升了，他們回來就不走了。”
“那大姐和大嫂……”
“嗨，是大嫂一直很介意。我大哥在琅琊路買了房子，我改天帶你去那一帶看看，要不我們也買一套花園洋房？”
“那得多少錢？哎，我聽靜宜姐說兵工廠要建職工公寓啦，是聯排的小洋樓，離上班的地方還近。”
“不衝突啊，你這邊等著兵工廠分配，我們再挑好地段買一套，多置些房產總沒壞處。”
初五一大早，大姐就拿著針線衣料來到小套院，說要給林菡做大月份穿的裙子和褂子，虞淮青跟林菡使了個眼色，林菡心領神會。
正廳內，虞家闔家老少歡聚一堂，除了大姐。一向活躍的錦成躲在虞淮民身後，錦榮錦嵐時不時跑過去找他玩，他嘴上帶著笑，眼神裡卻是彆扭的，林菡看著他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就過去把錦榮和錦嵐牽到自己身邊照應。
大嫂見到林菡顯得格外熱情，噓寒問暖的，彷彿她們之前有不少交情。吃午飯的時候大嫂拉林菡和虞淮岫坐在一起，聊到了羅憶楨，說她服裝百貨開得有聲有色，但女子工廠卻縮減了規模，隻做高階成衣。還說莊司長被人檢舉狎妓，如今停了職，莊小姐也跟他斷絕了關係。
林菡裝作不動聲色，心裡卻有些難過，莊師傅年愈半百，自詡清流卻栽倒在一個情字上。
圓桌這頭姑嫂間聊得熱火朝天，另一頭二嫂一句話不響，筷子隻象征性地夾了夾麵前的菜。
飯後大哥大嫂就帶著孩子離開了，幾個女眷心裡都不由鬆了一口氣，淮岫陪著林菡回小院兒，大姐已經比著林菡原來的旗袍剪出新衣服的樣子，淮岫說：“大姐手真巧，我懷孕的時候也是大姐做的衣服，每件衣服腰上都留了量，肚子大一點就放一點，每天都能漂漂亮亮的！”
大姐揉揉肩膀，笑得很開心，說:“阿岫又給我戴高帽子了，這衣服在家穿穿行，出去都不時興了，我看阿青媳婦也不挑剔，我做的小花襖子也不嫌棄。”
林菡忙說：“大姐親手給我做衣服，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大姐叫小丫頭收拾了針頭線腦，說:“阿青屋裡這丫頭手也巧，今天陪了我一上午，這會兒也累了，都歇著吧，我先回去了。”
送走大姐，虞淮岫回過頭衝林菡眨眨眼睛，笑問：“怎麼樣？在我家還習慣吧。”
“我挺好的，大家對我都很好。”
林菡說的並不是客套話，雖然之前和虞淮岫接觸不多，但經曆了揀煤廠的十多個晝夜，兩人天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情。林菡過來挽住虞淮岫的胳膊，一同進了書房，叫王家麗煮了咖啡。
虞淮岫抬頭環顧正廳和書房，除了書桌上擺滿了林菡的書和筆記，其他各處的陳設和擺件的確看出來沒花一點心思。軟榻旁的茶幾上，青花瓷瓶裡插著滿把豔麗的杜鵑花，這明顯不是林菡的品位，倒像是屋裡伺候的王家麗精心點綴的。
怪不得母親會抱怨，說淮青娶回來的媳婦，心完全不在家裡，不是閉門不出就是天天跑在外頭，這挺著大肚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呢。
可有些話虞淮岫沒法勸，林菡十二歲離家，她對平常人家的生活本來就是陌生的。“林菡，這日子嘛，你和淮青過好了纔是正題。我們家雖不是什麼高門貴戶，但也人丁興旺、詩禮傳家，不過人多事情自然也多，各人也會有各人的脾氣，所幸大姐和二嫂都是實心眼的人，我們家這麼多年也沒因為什麼事雞犬不寧過，你呢，安安心心等著做媽媽就好。”
兩人喝了咖啡，講了些育兒的話題，姐夫便遣人來接，林菡送走虞淮岫，回身看了看自己住的小院兒，確實過於潦草了，遠不如在上海的公寓佈置得用心。
隔天虞淮青外出回來，一踏進小院兒的時候眼前一亮，院角原來隨意種了幾根毛竹的空地被整飭一新，移種了一棵一人多高的山茶樹，樹梢鮮紅的花蕾含苞待放。沿院牆栽了黃木香，現在還沒攀起來，不敢想再過幾個月，會開得怎樣明媚燦爛。跨進正廳，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原來八仙桌正中擺了一盆盛放的水仙。
進了書房，軟榻和書桌的位置移了角度，虞淮青往軟榻上一依，又聞到暗香撲鼻，隻見案上青瓷瓶裡插了一支臘梅，而坐在這裡向回紋窗子望出去恰看到一樹繁花，若林菡在窗下讀書寫字，便成一副工筆仕女畫。傢俱還是原來的傢俱，稍一打理便有了女主人的氣韻。
他又去了西廂房，暖閣換了輕紗軟羅，床上鋪了香衾錦被，林菡正把兩隻繡著花草纏枝紋的靠枕擺在床頭，看見虞淮青進來，像小孩子求表揚似的，仰著臉問他：“你看我拾掇得漂亮嗎？”
“你今天怎麼突然來了興致？”
“我們以後每天都要過得有興致，有情趣。”
虞淮青嘻笑著把外套脫了，往旁邊的扶手椅上一丟，說：“那還等什麼，我們趕緊鴛鴦繡被翻紅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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