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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悅影之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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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再難有孕後。

便想從孃家挑個女孩進宮,替她固寵生子。

挑來挑去,選中了我那蔻未及的。

當晚我換上年少時皇帝贈我的羅裙,闖進了他的浴殿。

1

「貴妃娘娘派來的駕已在府門外候著,娘娘吩咐,讓梨姑娘即刻前往行宮。」

阿梨身猛地一顫,大顆的淚聲滾落,砸得我裡發沉。

我剛想抬替她拭淚,斜刺裡傳來聲嗤笑。

「是讓你進宮享福,又不是絞了發做姑子,哭哭啼啼給誰看?」

姑沈伊媱冷哼聲,眼角眉梢掩不住的酸妒:「我倒是想去,姐卻忌憚我的美貌,寧可選個啞丫頭也不肯選我……」

我冷眼掃過,懶得理會這蠢貨,光直逼端坐上首的公婆。

「阿梨與永安侯世子早有婚約,那是夫君在世時親口許下的,我們沈家豈能背信棄義?」

「空口話,冇換庚帖,冇下聘禮,便不作數。」婆斜睨著我,語氣輕慢,「阿梨進宮,是去伺候天子,做正經的娘娘,永安侯府敢說個不字?」

公爹更是連眼皮都懶得抬,不耐煩地敲了敲桌:「沈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替貴妃分憂,為陛下延嗣,是她身為沈家女的本分。此事已定,休再提什麼婚約。」

我望著他們冷硬的嘴臉,徹底沉了。

我的阿梨,應該穿著大紅嫁衣,帶著少女的憧憬,嫁給她青梅竹馬的心上人。

而不是被梳洗打扮,去伺候一個年歲能做她父親的男人!

我壓下喉頭翻湧的腥甜,帶著一種玉石俱焚前的平靜:

「既然如此,煩請嬤嬤稍候片刻。阿梨膽小,驟然離家,我怕她夜裡驚夢。我隨她同去行宮,親自安置她一夜,也全了我這做孃的心。」

嬤嬤眉頭微蹙,似要推辭。

「怎麼?」我聲音驟冷,「我這個做母親的,送女兒一程,順便給貴妃娘娘請個安,也不成?」

嬤嬤終是躬身:「自然使得,夫人請快些,莫讓娘娘久等。」

「有勞。」

我微微頷首,不再看她,隻緊緊握住阿梨冰涼的手。

行宮彆苑,燈火煌煌,暖香馥鬱。

沈伊媱慵懶地倚在貴妃榻上,染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帶著刻意的力道,在阿梨細嫩的下巴上劃過,留下一道刺目的紅痕。

阿梨疼得瑟縮一下,卻不敢躲。

「嫂子真會調理人。」沈伊媱唇角勾起一抹豔毒的笑,目光在我和阿梨之間逡巡,「瞧這小模樣,嫩得能掐出水來,陛下見了,怕是要挪不開眼呢。」

她頓了頓,語調拖長,意味深長:「也是,畢竟……嫂子當年,可是名動京華的舞陽郡主啊……就連陛下也……」

我垂眸斂目:「娘娘謬讚了,比不得娘娘您的貴氣風華,那是陛下多年如珠如寶的寵愛滋養出來的,旁人學不來半分。」

這番話搔到了沈伊媱的癢處,她眼中那點嫉恨稍稍褪去,誌得意滿地揮了揮手,像驅趕蚊蠅。

「行了,本宮也乏了。

「今日舟車勞頓,歇一晚養足精神,明日……便準備著伺候陛下罷。

「來人,帶她們去暖閣安置。」

2

領路宮女一走,我立刻反手落栓。

轉身從包袱中取出一套衣裙。

不是平日寡居的素服,而是一襲煙霞色的羅裙,薄如蟬翼的料子,在跳躍的燭光下流淌著瑩潤華光。

這是十五歲那年,今上贈我的。

彼時,我還是帝後疼愛的舞陽郡主。

而他,是連名字、序齒都冇有的冷宮皇子。

那年春深,禦花園海棠開得正好。

我親手紮的紙鳶斷了線,飄飄搖搖墜進一荒僻宮苑。

我捨不得,便提起裙襬,攀著牆外老海棠的枝椏,笨拙地爬上牆頭。

牆內並非想象中的荒草蔓生,院落雖陳舊,卻收拾得異常整潔,角落甚至種著幾畦青綠的菜蔬。

牆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舊衣的少年,正拿著我的紙鳶,堪堪仰頭望來。

日光透過繁密的海棠花枝,投下細碎的光影,將他本就昳麗的眉眼襯得驚心動魄。唯獨那雙眼睛,像深潭裡的墨玉,冷冽、沉靜、鬱悒。

好似吞儘了人間苦楚。

我看得發怔,直直從牆頭栽了下去。

意料中的疼痛並未到來,是他接住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離他那樣近,近得能看清他微微顫動的睫毛,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

自那日後,我對他見色起意,時常溜去那裡,有時揣著幾塊點心,有時帶些新奇玩意兒,自說自話地當作交了個朋友。

他總沉默著,大多時候不搭理我,隻埋頭做自己的事,或是讀書,或是勞作,卻也從冇趕我走。

及笄前日,我鼓起勇氣邀他觀禮,不經意提起:「及笄後……我就可以嫁人了。」

牆角的蟋蟀低鳴,風吹過海棠樹葉,沙沙作響。

靜默了許久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迴應,臉頰燒得快要滴血時,才聽到一個極輕極低的「嗯」。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抬頭,卻分明瞧見,他的頸側暈開一抹薄紅。

及笄當日,他果真來了,匿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卻被驕橫跋扈的大皇子一眼認出,汙衊他是竊賊,將他推搡進荷塘取樂。

他不會水,掙紮得狼狽,岸上勳貴子弟鬨笑一片。

我氣得頭腦發昏,衝上去一腳將大皇子踹了下去,自己也用力過猛,收勢不住,摔入水中。

我精心準備的及笄禮服就這麼毀了,泥汙遍佈,左臂還豁開一個大口子。

可比這更讓我難受的,是他被肆意踐踏的尊嚴。

我不管不顧地遊過去抱著他,朝著岸上大喊:「他冇偷!他懷裡的香囊,是我所贈!」

少女隱秘的心事,就這麼攤在眾人麵前。

皇後姑母遠遠看著,目光冷厲。她將我喚至僻靜處:「你今日護他,來日太子與他,你當助誰?」

我怔在原地。

我的父兄皆是深諳權衡之道的政客,從不將賭注壓於一處。

姑母顯然更明白其中利害,絕不容許家族有第二個選擇,從而威脅到東宮。

她字字冰冷:「離他遠些。除非,你想看他死。」

我如墜冰窟,自此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躲了他將近半年,他卻在宮道上攔住了我,不由分說塞給我一個樟木小匣:「這個……賠給你。」

匣中,正是這襲羅裙。

他瞥了一眼我身上的綾羅綢緞,聲音低澀:「等日後……我會給你更好的。」

那一刻,心酸和悸動洶湧而來,幾乎將我淹冇。我想說,不必等日後,這一件我就已經喜歡得不得了。

可話到嘴邊卻是那麼傷人。

「不必等日後,我就要嫁人了,我的夫君自會予我更好的。」

他猛地抬頭,深潭般的眸子裡,似有什麼東西,驟然碎裂。

後來我才輾轉得知,那是他省吃儉用半年,替人浣衣、抄書,一點一滴攢下微薄銀錢,又幾經周折托人出宮采買,被經手宮人層層剋扣後,纔買來的料子。上麵的針腳略有些笨拙,是他跟冷宮裡一位老嬤嬤學了很久才縫成的……

回憶至此,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又猝然鬆開,帶起一陣空茫的痛。

阿梨攥著手帕替我拭淚,驚疑不定地看著我。

我衝她笑笑,不再猶豫,背過身,褪去一身素服,將羅裙換上。

昔年合身的衣裙,如今已有些緊促,輕薄的軟煙羅緊貼身體曲線,勾勒出久被寬大衣袍遮掩的窈窕。

冇有時間梳妝,我拔下綰髮的玉簪,任憑一頭烏髮如瀑瀉下。

阿梨驚得捂住了嘴,眼裡滿是不安。

「阿孃去去就回。」我按住她的肩,聲音發緊,「你鎖好門,誰叫都彆開,等阿孃回來帶你回家。」

阿梨眼淚又湧了上來,她死死抓住我的手,嘴唇咬得發白,不肯鬆開。

我狠心抽出手,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冇入夜色。

3

憑著少時的記憶,我在迴廊假山間快速穿行。

終於,繞過一片竹林,看到「湯泉殿」三個大字。

一路上竟出乎意料地順暢,幾乎冇遇到幾個巡守的侍衛,彷彿……有人暗中指引了一般。

殿外也無人看守,門虛掩著,裡麵透出明亮的燭光,熱氣裹著水聲,隱約傳來。

我僵立在門前,指尖都在發顫。

不能退。

退一步,明日站在這裡的,將是我的阿梨。

推開殿門,裡麵蒸騰瀰漫,如同仙境雲海,濃得化不開。

水霧深處,一個模糊而極具壓迫感的身影,靠在湯池的白玉池壁上。

是帝王,蕭崢。

是我從未見過的,褪去少年青澀,而立之年的蕭崢。

我屏住呼吸,褪下沾了夜露泥汙的鞋襪,赤足踩在冰涼的玉磚上,硬著頭皮上前。

「誰?」

低沉的嗓音穿透水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陛下……」我喉嚨乾澀,「妾身……沈國公府謝氏……」

他終於動了。

緩緩轉過身,蒸騰的白霧在他身前繚繞散開,露出那張深刻於我少時記憶的容顏。

眉骨更高了,下頜線更鋒利了,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深不見底。

如寒冰般,刺破重重霧氣,落在我身上。

無聲的威壓,讓我止不住顫栗。

他的視線一寸寸向下遊移,帶著實質般的重量,碾過我那被水汽浸濕、近乎透明的羅裙,勾勒出每一寸起伏的曲線。最後,定格在我**著、微微蜷起的腳趾上。

「謝、悅、影。」

我的名字被他嚼碎在齒間。

「擅闖禦湯禁地,窺探聖躬……你可知罪?」

「妾身萬死!」我猛然跪伏於地,「妾身絕非有意驚擾聖駕!此來隻求陛下開恩,放過我的女兒!」

「哦?」他語調微揚,染上一絲玩味,「你的女兒?沈梨?」

他竟連阿梨的名字都知曉!

沈伊媱果然早稟了他,他心知肚明!

「是!貴妃娘娘欲召小女入宮!可她年僅十三,心智未熟,且患有失語之症,實在不堪侍君!求陛下垂憐,放過她!妾身願以死謝今日驚擾之罪!」

我俯下身,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玉磚上。

死寂在偌大的湯殿中蔓延,隻有泉水汩汩流動的聲響,每一息都漫長得令人窒息。

「嗬。」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極輕極冷的笑響起。

「你就這麼想死?還是覺得朕會心軟?」

他頓了頓,又道:「起來。」

我僵著未動。

「朕讓你起來。」

我依言緩緩起身,依舊垂著頭,不敢看他。

水聲嘩啦動盪。

他豁然站起,攜著一身淋漓的水珠和迫人的熱氣,一步一步,踏著池邊的玉階走了上來。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溫熱的濕氣:「謝悅影,當年,你也是這般讓朕放過你。」

他捏住我下頜,力道之大,身子不由控製地踉蹌撞進他滾燙濕漉的胸膛。

他身上的水漬瞬間洇透了我的前襟,肌膚相貼,兩人皆是不易察覺地一震。

「朕給你機會,放你走了。」他低沉的聲音貼著我耳畔響起,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偏執,「如今,是你自己,又穿上這襲羅裙,闖到朕麵前……」

我的呼吸徹底亂了,仰視著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手顫抖著,輕輕攀上他的胸膛。

「我穿成這樣來見你,是怕你忘了我的模樣……阿崢……是我想你了……」

指尖下的肌肉瞬間緊繃如鐵。

「想我?」他冷笑一聲,笑聲裡帶著濃濃的自嘲和怨意,「回京多年,避而不見,如今為了女兒纔來見我?謝悅影,你這句話可有半分真心?」

我的心猛地一酸,眼中湧上水光,聲音哀婉破碎:「是真的……是為了女兒而來,可想你也是真的……」

說完,我輕輕踮起腳,在他唇上蜻蜓點水吻了一下。

一條手臂猛地箍住我的腰,力度大得像要揉碎我。

他的喉結劇烈滾動著,眸色深得駭人,裡麵翻湧著驚濤駭浪。他就這樣俯首盯了我許久,終是化作一聲潰敗的歎息。

「你真是……自找的。」

腰間的手臂用力,將我整個人打橫抱起。天旋地轉間,溫熱的池水瞬間冇過周身。

「阿……」我驚惶開口,未儘的話語卻被他驟然封緘。

煙霞色的軟煙羅在泉水中迤邐散開,層層疊疊,妖嬈繚亂。

死死纏繞著兩具在水中驟然貼近、交疊的身軀,沉浮不休。

4

在情潮的浮沉間,我想起了那段與他年少情深的過往。

十六歲那年,姑母召沈國公夫人進宮,議定我與世子沈煜的婚事。

我與沈煜自幼相識,知根知底,他性情溫厚,婚後必能相敬如賓。對於這樁門當戶對的婚事,我冇有推脫的理由。

變故發生在大婚前夜。

一夕之間,太子表哥被廢,皇後姑母自縊,抄家的官兵湧進了謝家。

皇帝舅舅念著我早逝的母親,留我一命。

我卻也在被押往教坊司的途中,病故而亡。

再次醒來,是在京郊一處隱秘的彆苑,是蕭崢救了我。

他這時已有了名字。

皇帝恨之入骨的謝家倒了,需要新的棋子製衡日益跋扈的大皇子,這纔想起冷宮裡還有這麼個兒子。

蕭崢很忙,每一次來彆苑,他身上的氣息都更冷冽一分,眼神也更沉鬱一分。他不再是從前那個沉默隱忍的少年,而是蟄伏著伺機而動的猛獸。

但無論他來時帶著一身怎樣的殺氣或疲憊,總會帶回一些東西。

有時是新出的話本子,有時是一包鬆子糖,有時甚至是一小盒胭脂。

他從不解釋,隻是隨手放在我房間的桌上,然後便沉默地離開,去處理他自己的事情。

我們之間的話少得可憐。他沉默地來,沉默地走。我也沉默地守著這方小小的天地,像一株失去根係的浮萍。

是我先熬不住的。

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他要離開時,我從身後抱住了他。臉頰貼在他的脊背上,淚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僵了很久,才轉過身,將我緊緊擁住。

那晚之後,他依舊忙碌,但回來的次數明顯多了。我們像世間最尋常的夫妻一般,這方小小彆苑成了我們偷來的家。

我開始學著做些簡單的吃食,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舞陽郡主,如今也能熬出一鍋尚算粘稠的白粥,或是煮一碗臥了荷包蛋的湯麪。

除夕這日,我嘗試包了餃子。

蕭崢回來時,看著那鍋漂著麵片和肉餡的湯,嘴角難以抑製地向上揚起,最後竟朗聲大笑起來,是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少年意氣。

那一刻,陽光落在他帶笑的眉眼上,彷彿驅散了所有陰霾。我偎在他懷裡,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乾淨的皂角氣息,竟生出一種就這樣與他到天荒地老的妄念。

又一年,他被封王,有了自己的府邸和屬官。隨之而來的聖旨,同時為他賜下三樁婚事:一位出身將門的正妃,兩位家世顯赫的側妃。

蕭崢回來的次數更少了。每一次回來,眉宇間都積壓著厚重的陰雲,眼神疲憊而焦灼,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

彆苑周遭亦添了許多陌生護衛,想來是有人察覺了我的存在。

我終於在他又一次深夜負傷歸來時,平靜地開口:「阿崢,放我走吧。」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黑暗,我看清了他血色儘褪的臉。

我聽見自己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聲音,一字一句,為他,也為自己剖析:「我是見不得光的罪臣之女,是懸於你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利劍。留我在身邊,你不得不為我們的將來去算計,去妥協,甚至變成你自己都憎惡的模樣。

「阿崢,我承受不起。更怕有一天你回頭看我時,眼裡隻剩下疲憊和厭倦。

「與其最後我們在這泥潭裡相互拖累,被磨得麵目全非,兩看相厭,不如……在你我還記得彼此最好模樣的時候,就此放手!」

「放手?」

他像是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笑話,猛地將我狠狠揉進懷裡,滾燙的唇帶著毀滅般的力道,粗暴地碾上我的唇。

鹹澀的淚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一滴一滴,砸落在我的頸窩,燙得我心臟抽痛。

「影兒……再等等我好不好……」他沙啞著嗓子,聲音裡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哀懇,「我定……定不負你……」

我也泣不成聲,隻能一遍遍重複:「阿崢……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第二天醒來,枕畔空涼,他已離去。

我默默收拾包袱,除卻銀錢,什麼都冇帶,隻帶走了那襲羅裙。

我以為,那就是我們的結局。

5

天矇矇亮,我裹著蕭崢的寢衣,扶著痠軟的腰肢,步履虛浮地回了暖閣。

阿梨蜷在床角,眼腫得像核桃,顯然一夜未眠。

她望見我這副模樣,先是愣了愣,隨即撲進我懷中,滾燙的淚浸濕了衣襟。

快近午時,沈伊媱宮裡的嬤嬤來傳話,說是貴妃在臨水軒設了午膳,請陛下賞光,也讓我帶著阿梨一同過去。

到了臨水軒,沈伊媱瞥見阿梨眼底的烏青,眉頭當即不悅地蹙起。

我垂首解釋:「阿梨認床得緊,昨夜翻來覆去幾乎冇閤眼,才落得這副樣子。」

話說到一半,就見沈伊媱的目光陰惻惻落在我頸側。

「你脖子上那紅痕是怎麼回事?」她聲音陡然尖利。

我神色未變,從容應答:「行宮湯池水汽蒸騰,濕熱難耐,想是悶出了濕疹,擾了娘娘清目。」

「濕疹?」她冷笑一聲,眼底疑雲更濃。

「陛下駕到——」

太監的唱喏聲響起,沈伊媱神色一凜,臉上的狐疑瞬間斂去,換上一副溫婉恭順的笑,起身相迎。

玄色的衣袂從眼前掠過,帶來一陣清冽的皂角清香,而非昨日濃鬱的龍涎香。

沈伊媱親自執壺為蕭崢斟酒:「陛下政務繁忙,難得閒暇,臣妾特意備了些清淡小菜,望陛下喜歡。」

蕭崢淡淡「嗯」了一聲,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我這邊。

沈伊媱並未察覺,她急於切入正題,輕咳一聲,將身側的阿梨往前推了推。

「陛下,這是臣妾孃家的侄女,名喚沈梨。這孩子溫順乖巧,模樣也周正。

臣妾想著,陛下操勞國事,身邊總需些伶俐人兒解悶。」

蕭崢的目光落在阿梨身上。

隻一眼。

他執杯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

阿梨原本嚇得小臉煞白,可撞上對方沉沉凝注的眸光時,她怔住了。隻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回去,眼底的怯意漸漸褪成茫然的好奇。

二人就這麼對望著。

外麵的風似乎都停了,香爐裡的煙凝在半空,連沈伊媱臉上的笑容都有些僵了。

我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不該如此……阿梨的眉眼,分明更似我年少時……與他,並無太多相似之處……

半晌,蕭崢不緊不慢地收回視線,輕笑出聲:「貴妃有心了,朕登基五載,後宮凋零,膝下尚無子嗣承歡,倒是讓朕想起,少時也曾盼著有個貼心乖巧的女兒繞膝。」

沈伊媱懵了:「陛下,臣妾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蕭崢彷彿冇聽見她的囁嚅,自顧自說:「那朕便順了貴妃這番美意,認阿梨為義女,封號……便定為「樂安」,享公主份例。謝夫人——」

他目光一轉,落在我身上,深邃的眼底情緒翻湧,語氣卻平淡無波:「意下如何?」

沈伊媱不可置信瞪大一雙鳳眼。

我亦是震驚得無以複加,腦中一片空白,幾乎要喘不過氣。

還是阿梨拽了拽我衣袖,我纔回過神,和她一起跪拜:「謝陛下隆恩。」

「嗯。」蕭崢應了聲,聲音聽不出波瀾,彷彿隻是定了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自家人不必多禮,起來繼續用膳。」

他率先舉箸,姿態依舊從容。

可我分明瞥見,他垂在桌下的另一隻手,緊握成拳,指節根根泛白,正難以自抑地微微發抖。

蕭崢走後,沈伊媱終於繃不住,猛地將麵前的碗碟掃落在地。

她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盯著我和驚魂未定的阿梨,眼裡的怨毒幾乎要淌出來。

6

我還是冇能按承諾的那樣帶阿梨回家,她被蕭崢帶進了宮。

望著明黃的儀仗遠去,心彷彿也被掏空了一塊。

渾渾噩噩回到國公府,沈家上下已得了訊息,一片歡騰。雖原計劃落空,但阿梨被冊封公主,亦是光耀門楣的殊榮。公婆一掃先前冷臉,對我也和顏悅色了幾分。

最得意的莫過於沈伊媱,她覺得自己進宮有望,日日描眉畫眼,翹首以盼。

她盼了足足半月,宮裡終於來人了。

卻不是來接她的,而是宣我進宮探望阿梨。

馬車徑直入了宮禁,停在了太極殿外。

我心中訝異,阿梨竟被安置在此?

引路太監低眉順眼:「陛下說,公主初入宮闈,難免生怯,住在太極殿偏殿,陛下親自看顧,方能安心。」

踏入殿前寬闊的廣場,一眼便看見阿梨正和幾個宮女在放紙鳶。

她穿著簇新的宮裝,小臉跑得紅撲撲的,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嘴角高高揚起,連眉眼都生動了許多。

我站在原地,一時有些恍惚。

阿梨也看見了我,眼睛驀地一亮,立刻放下線軸,跑過來一頭紮進我懷裡。

我抱住她,替她理了理微亂的鬢髮,柔聲問:「在宮裡住得可還習慣?陛下……待你好嗎?」

旁邊的宮女笑著替她答道:「夫人放心,陛下待公主極好。陛下雖政務繁忙,但每日總會抽空陪公主說說話,散散步。公主喜歡畫畫,陛下便請了京都最有名的丹青聖手入宮授課,就連這紙鳶都是陛下親手紮的呢!」

阿梨聽著,卻輕輕皺了皺眉,打手語說:「陛下待我很好,可是……他那樣對阿孃……我便不喜歡他。」

我愣住。那日的不得已,終是在她心中留下了芥蒂。

我蹲下身,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打著手語解釋:「阿梨,你誤會了。他冇有為難阿孃,他是很好很好的人,是阿孃……年少時便相識的故人。你不要再為此事介懷,好嗎?」

阿梨似懂非懂地看著我,眼中有些困惑:「他是阿爹嗎?」

我呼吸一滯,緩緩點了點頭。

這時,有內侍來請,說陛下批閱奏摺暫歇,請公主和夫人進殿。

蕭崢端坐禦案後,手邊堆著高高的奏疏,見我們進來,他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瞬,便落回阿梨身上。

語氣是尋常的溫和:「跑得一頭汗,去換身衣裳,免得著涼。」

阿梨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纔跟著宮女退下。

蕭崢放下硃筆,指了指窗下的黃花梨木圓桌:「喝碗甜羹,暖暖身子。」

我這才注意到,桌上擺著幾個精緻的琉璃盞,裡麵盛著各色果脯零食,還有兩碗我從前最愛的桂花藕羹。

阿梨很快換了衣裳回來,興奮地拿出她這半個月的畫作給我看,有花鳥,有亭台,雖筆觸稚嫩,卻充滿童趣生機。

蕭崢偶爾從奏摺中抬眼看看,嘴角會牽起一絲柔和的弧度。

殿內一時靜了下來,隻有阿梨翻動宣紙的沙沙聲,炭盆裡時而的劈啪聲,和蕭崢批閱奏摺時的細微聲響。

冬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暖融融地灑進來,空氣裡浮動的微塵都顯得靜謐安然。

我捧著溫熱的甜羹,小口啜著,熟悉的甜糯滋味一路暖進胃裡,竟催得眼眶有些發熱。

這是一幅溫馨得近乎不真實,隻在我夢裡纔會出現的畫麵。

不知過了多久,有女官來請,道是畫師已到,公主該去上課了。

阿梨顯然極喜歡這位老師,雖不捨得我,還是乖乖告退去了偏殿。

殿內隻剩下我和蕭崢。

我的心悄然提起,他要問阿梨的身世了嗎?我該如何應答?

等了片刻,卻隻聽到他清淡如常的聲音:「影兒,幫我研墨可好?」

我依言走近,剛拿起墨錠,卻被他忽然伸手攬住腰肢,輕輕一帶,便跌坐在他懷中。

「彆動,抱會兒。」他的手臂環住我的腰,將下巴輕輕抵在我發頂,另一隻手卻重新拿起了硃筆,攤開了一本新的奏摺。

我僵在他懷裡,一動不敢動。

目光無處安放,掠過禦案時,忽然瞥見奏摺旁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冊,上麵繪著的,是手語圖示。

蕭崢察覺到我的目光,批閱奏摺的筆尖未停,聲音低沉地響起:「太醫說,阿梨體質孱弱,是孃胎裡帶來的不足之症,需得仔細調養。但那失語之症……並非先天所致。」

他頓了頓,終於停下筆,低下頭來看我,澀聲問:「影兒,分開這些年,你過得不好,是不是?」

7

分開的那些年,何止是不好。

那時我以為,有銀錢傍身,總能尋個安身之處,卻忘了自己從出生起就活在蜜罐裡,連分辨人心善惡的本事都冇有。

不過月餘,雇來的仆從窺破我的孤立無依,聯手做局,將我的錢財騙搶一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是那個時候,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後麵的日子,更是模糊而混亂的痛苦。

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剪去長髮,用灰土抹黑臉龐,換上男裝,混在流民之中,一路向南流浪。乞討過,與野狗爭過食,也因爭奪一點殘羹冷炙被打得頭破血流。

到金陵那天,雪下得很大。我找到一間漏風的破廟,剛把稻草攏成一堆,小腹就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墜痛。

阿梨才七個月就急急來到了這人世,小得像隻貓崽,通體泛著青紫,氣息微弱,連哭聲都幾不可聞。

我把她緊緊裹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她,一遍遍徒勞地嗬著氣,眼淚斷了線地往下掉。

我怕極了,怕她就像這廟外枝頭承受不住風雪的殘葉,下一刻就要離我而去。

可那個小小的人兒,卻掙紮著,頑強地活了下來。

後來,日子稍微好過些。我摸爬滾打,漸漸學會了市井間的生存法則。靠著記憶中京城時興的花樣,畫些首飾圖樣賣給銀樓,一點點攢錢,最後終於在金陵開了間小小首飾鋪。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安定下來。

直到……重遇沈煜。

謝家傾覆那日,我的花轎其實已抬到了沈國公府門前。禍不及外嫁女,隻要沈家開門迎我進去,我便能逃過一劫。可沈家緊閉大門,對外隻稱世子突發急症,無法拜堂。

後來我「病故」,沈煜因此事鬱結於心,成了頑疾,他自請外放至金陵,遠離京城這個傷心之地。

他找到我時,滿目悔痛,提出彌補,承諾會視阿梨如己出。

我拒絕了。過去的便過去了,我隻想守著我的小店,守著我的阿梨,過平靜的日子。

然而,冇過幾天,我的小店便因莫名指控被官府查封了。

沈煜想要以此來逼我就範。

我來不及去與他對峙,因為阿梨又病了。

是我對不起她。孃胎裡的顛沛流離,讓她從出生就帶著不足之症,一場尋常的風寒於她而言都是鬼門關。

她燒得渾身滾燙,昏迷中,小手無意識地抓著我,燒得乾裂的嘴唇翕動,含混不清地吐出兩個音:「阿……娘……」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開口叫我。

隨即她便開始驚厥,小小的身體劇烈抽搐,氣息一點點微弱下去。

在我幾乎要將眼淚哭乾時,沈煜又出現了。他帶來了金陵請不到的神醫,用上了我根本負擔不起的名貴藥材。

我妥協了。

阿梨的命保住了。可那場高燒過後,她再也說不了話。

沈煜確實待我們極好,事事周全,無微不至。他努力地想做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

可我給不了他任何回饋。我的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係在阿梨身上,隻要她平安,怎樣都好,怎樣都行。

再後來,新帝登基,謝家平反。沈煜身子日漸不好,便帶著我們回了京城沈家。沈家勢利,冷眼與刁難從未斷過。

三年前,沈煜病故。臨終前,他握著我的手:「悅影,若在沈家過不下去……便去找他吧……我不怨你……」

他眼底是看透一切的悲憫:「你時常在夢中哭著喚他的名諱……我便猜到了……阿梨的生父,是他,對不對?」

找他?

談何容易。

是想他。

在無數個難熬的深夜裡,記憶裡那個昳麗又沉靜的眉眼,是我唯一能汲取的微弱暖意。可這份想念,隔著的何止是歲月?

我們都已各自婚嫁,人事全非。民間說帝後是如何伉儷情深,於微末時相互扶持……還說他對沈伊媱是如何恩寵,予榮華於一身……

若不是為了阿梨,此生此世,我應是鼓不起勇氣,也不敢再去沾染這份沉重的過往,再見他一麵。

8

臨近年關,我冇有再進宮探望阿梨。

因為我在暗中籌劃一件事。我要的,不僅僅是偶爾的探視,而是日後能與阿梨日日相見,堂堂正正地守在她身邊。

那日離宮前,蕭崢讓我回到他身邊。我說答應了沈煜,要為他服喪三年,還差兩月期滿。

他說好,兩月時間足夠他為我鋪路。

兩月時間也足夠我做很多事,既然邁出了那一步,便冇有再退回去的道理。

自沈家將主意打到阿梨身上那刻起,我也冇想過要放過他們。

除夕夜,依著規矩,沈家上下齊聚前廳守歲。笑語喧嘩都隔了一層肚皮,落不進人心裡。

我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杯盞,聽著窗外簌簌的落雪聲。

這雪,讓我想起彆苑那個唯一和蕭崢共度的除夕。也是這樣的雪夜,他擁著我,在暖融的炭火氣裡,許願歲歲年年,皆能如此相伴。

心口驀地一悸,像是被什麼牽引著,我倏然回首——

廳門不知何時被悄然推開,風雪裹挾著寒意捲入,吹得燭火搖曳不定。

風雪中,蕭崢披著玄色大氅,身姿頎長挺拔,他就那樣站著,深邃的目光穿透暖閣內的喧囂,精準地落在我身上。

而他身邊,穿著大紅鬥篷、小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阿梨,正雀躍地朝著我揮手。

我怔在原地,一時竟分不清是夢是真。

直到我看見他們身後,一臉掩不住得意與張揚的沈伊媱。

來得正好。

我心底冷笑一聲,麵上卻適時浮現恰到好處的驚愕與慌亂,忙起身行禮。

「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沈家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呼啦啦跪倒一片,聲音裡是壓抑不住的狂喜與惶恐,夾雜著沈伊媱吸氣般的抽息。

蕭崢淡淡抬手,聲音聽不出情緒:「朕出宮賞燈,雪勢漸大,路過國公府,便進來叨擾片刻,躲躲風雪。」

「陛下言重了!陛下、娘娘和公主駕臨,是沈家天大的福氣!」公爹激動得聲音發顫,連忙將人迎入上座。

沈伊媱豈會放過這等獻殷勤機會,忙不迭地親自端了熱茶,特意理了理鬢邊珠花,扭著纖腰上前:「陛下請用茶,暖暖身子……」

話未說完,便被沈伊媱一個眼刀狠狠瞪了回去。

恰在此時,夜空中「咻——啪」幾聲巨響,絢爛的煙花驟然綻開,流光溢彩,幾乎照亮半邊天。

阿梨興奮地跑過來,一手拉住我,另一手大膽地拽住了蕭崢的衣袖,將我們兩人一同拉向窗邊。

隔著寬大的狐裘,他的手狀似無意地覆上我的手背,緊緊握住。

煙花在他深邃的瞳仁裡不斷盛放、寂滅。他微微側頭,氣息拂過我的耳廓,聲音低沉而清晰,隻有我能聽見:

「願歲歲年年,共歡同樂。」

我的心跳驟然失序。

雪越下越大,綿密如絮,絲毫冇有停歇的意思。

蕭崢順勢便以「雪夜路滑,恐驚聖駕」為由,留宿沈家。

自然是安置在最好的主院。沈家上下忙得人仰馬翻,隻求將這位天子伺候周到。

喧囂漸歇,阿梨抱著枕頭來尋我同睡,我柔聲拒絕了,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那是我們之間的小默契。

就在這時,窗欞極輕地響動了一下,混合著窗外風雪呼嘯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一道黑影敏捷地翻入室內,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

他徑直走向床榻,掀開錦被,微涼的身軀迅速鑽了進來,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眼看著他要低頭吻下來,我忙推了推他的肩,示意他向後看。

蕭崢疑惑回頭,與站在門邊剛要離開的阿梨四目相對。

空氣瞬間凝滯。

阿梨瞪大了眼睛,視線在我泛紅的臉頰與他環住我的手臂間來回掃視,見我並無絲毫抗拒勉強之色。

她僵硬地轉過身,同手同腳、躡手躡腳地快速朝外走,臨到門口,又像是想起什麼極重要的事,折返回來,細心地將門帶嚴,同時遣散了廊下守夜的婢女。

「……」

半晌,蕭崢輕咳一聲:「阿梨……很懂事……」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得知的,但現在我很想很想親口告訴他。

這麼可愛的阿梨,是我們的孩子啊。

「阿崢……阿梨是你的女兒……」

他環著我的手臂猛地一緊,沉默良久,才低低地應了一聲,嗓音沙啞得厲害:「嗯。我知道。」

他的麵頰貼上我頸側的肌膚,有些濕潤。

過了一會兒,又湧起一片異常的潮熱。

我撫上他滾燙的額頭,明知故問:「你怎麼了?」

他的手已不安分地滑入寢衣下襬,呼吸粗重急促:「你可看到沈家小女看我的眼神,像冒著綠光的餓狼,她在我房中點了催情香。」

我戳了戳他滾燙的胸口,語氣摻了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嬌嗔:「陛下什麼陣仗冇見過,這等拙劣把戲也會中招?」

「我故意的……影兒……」他低啞喚道,呼吸急促,滾燙的唇急切地尋到我的,深深吻了上來。

9

昨夜折騰半宿,卻難得睡得安穩。依偎在熟悉的懷抱裡,聽著窗外漸歇的風雪聲,心中是從未有過的踏實。

外麵卻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我和蕭崢不急不緩地起身,他神色如常,甚至還頗有閒情替我描眉綰髮。

待到我們攜手步入前廳時,裡麵正是一派雞飛狗跳的景象。

沈伊媱的聲音拔得又尖又急,裹著壓不住的恐慌:「還冇找到陛下嗎?若是陛下在府中有絲毫閃失,我們全都得掉腦袋!」

沈伊媱髮髻歪斜,衣衫不整,哭得眼睛腫如核桃,抽抽噎噎地道:「我……我也不知道陛下跑去哪兒了……昨晚他、他把我推開就走了……我追出去,就不見人影了……」

「蠢貨!」沈伊媱恨鐵不成鋼,「但凡那催情香能有用,我何至於……何至於!」

沈伊媱被罵得一哆嗦,哭聲更甚,撲上去抱住沈伊媱的腿:「長姐,求你了……彆把我嫁給那個窮書生!我不能嫁給他啊!」

她昨夜亦吸入那香,渾身燥熱難耐,竟摸黑闖入了借住西跨院的門生房中。那書生本就存了攀附之心,半推半就,如今已是鬨得人儘皆知。

沈伊媱猛地甩開她,臉上儘是嫌惡與冰冷:「嫁?你現在該求的不是嫁不嫁,而是能不能留著小命!你乾的蠢事夠你死一百次!」

沈伊媱渾身一軟,直接嚇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蕭崢牽著我的手,緩緩踏入前廳。

刹那間,滿廳死寂。

所有嘈雜哭鬨戛然而止。沈國公夫婦臉上的焦灼尚未褪去,又添上了巨大的震駭,表情扭曲得近乎滑稽。沈伊媱猛地回頭,看到我們相握的手時,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他們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陛下昨夜根本未曾離開,而是宿在了我的房中。

沈伊媱最先反應過來,她幾乎是踉蹌著上前,帶頭跪了下去,聲音發顫:「臣妾……叩見陛下。陛下萬安……臣妾治家無方,驚擾聖駕,請陛下恕罪!」

沈家眾人跟著跪倒,頭磕在地上,瑟瑟發抖,連大氣都不敢出。

地上的沈伊媱被這動靜驚醒,幽幽轉醒,一睜眼看到蕭崢,又看到他身邊的我。

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尖聲叫道:「是她!陛下!是謝悅影!那催情香,是她透露給我的!是她害我!」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我垂下眼眸,冇有否認,也冇有辯解。

她說的冇錯。我篤定了昨夜蕭崢會來見我,也利用了沈伊媱的愚蠢和野心。

蕭崢垂眸深深看了我一眼,片刻後,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才抬眸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眾人:「沈國公真是養了個好女兒。你來告訴她,謀算君王,該當何罪?」

沈國公抖如篩糠:「依、依律……當、當淩遲處死……輕則株連三族,重則、重則九族儘誅……陛下開恩!陛下饒命啊!陛下開恩!」

他每說一句,沈家人的臉色就白一分,沈伊媱眼白一翻,再度嚇暈。

沈伊媱花容失色,急聲泣道:「陛下明鑒!陛下!臣妾與父母對此毫不知情!全是這蠢貨自作主張!求陛下明察!」

蕭崢居高臨下,字字如驚雷:「朕也並非不近人情之輩,念在沈家這些年,雖未儘心,卻也將朕的親生女兒撫養長大,朕可免爾等死罪。」

朕的……親生女兒?

這幾個字炸得沈家眾人頭暈目眩,他們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張,似乎無法理解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的含義。

許久,沈伊媱才猛地抬頭,看看蕭崢,又猛地看向我,癱坐在地上,徹底傻了,嘴裡喃喃著:「不可能……這不可能……」

其餘人終於遲鈍地品出了皇帝話裡那石破天驚的意思。

那個他們看不上的啞巴,竟然是皇帝流落在外的血脈,是尊貴的帝女!

而他們,竟差點將皇帝的親骨肉,送去給皇帝做嬪妾!

10

蕭崢並未在沈家多做停留,牽著我徑直離開。

阿梨已被侍衛先行護送離開。

馬車平穩地行駛在覆雪的長街上,車廂內暖意融融,靜得能聽見彼此呼吸。

蕭崢替我攏了攏鬢邊散落的髮絲,指尖溫熱:「可出氣了?」

我垂眸:「對不起,利用了你。」

他輕歎一聲,將我的手握入掌心:「即便你不插手,沈家這些年苛待你母女,又妄圖將阿梨送進宮來,這筆賬,我也遲早要算。」

他頓了頓,黯然道:「隻是你從冇想過信我,也冇想過依賴我。」

他的目光太過通透,彷彿早已看穿我所有的心思。

我想起方纔離開時沈伊媱那幽怨不甘的一瞥,心底泛起一絲澀意:「我冇有立場要求你這麼做。你對我有舊情,可對沈伊媱,也有十餘年的相伴之情。她是你的貴妃……」

話未說完,便被他打斷。

他眼底竟漾開一絲極淺的笑意,指腹摩挲著我的虎口:「影兒,你醋了?」

我臉頰一熱,彆開眼去。

他卻收斂了笑意,神色變得鄭重無比,握住我的雙手,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影兒,我說過,不會負你。從前是,如今是,以後也是。我的身心,從始至終,都隻屬於你一人。」

「那……你的皇後呢?她為你難產而亡……」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那是他登基後不久的事,傳聞他因此消沉許久。我提及此事,無異於揭開他傷疤。

我忐忑地抬眼看他,卻見他臉上並無悲慼之色,反而露出一絲……古怪。

他倒了一杯熱茶遞到我唇邊,才一本正經開口:「她確實懷孕過,但孩子不是我的。」

我驚得差點咬到舌頭,一口溫水含在嘴裡,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愕然地看著他。

蕭崢失笑,伸手替我拭去唇邊的水漬,這才緩緩道來:「她嫁我之前,在漠北有個心上人,是鎮守邊關的小將。我們之間算是一場交易,我登基後,她便借難產假死,跟著她的心上人回漠北去了。如今怕是孩子都能跑馬了。」

「至於那位名義上害她難產而被賜死的側妃。」蕭崢眸光一冷,「實則是大皇子安插在我身邊的釘子,正好藉此由頭拔除。」

我聽得目瞪口呆,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蕭崢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繼續說道:

「登基後,迫於形勢,隻納了四人。淑妃與月嬪情投意合,如今在宮中相伴,如膠似漆,根本想不起我。宋昭儀和李美人,皆是家中不受寵的庶女,若不入宮,便要被送去給年邁權貴作填房,她們隻想在宮裡求個安身立命之所。

「至於沈伊媱,是登基前父皇所賜側妃。我登基後,便給了她貴妃的尊榮,也算對得起沈家的扶持。至於旁的,給不了,也不想給。」

「那她喝涼藥是因為……」

蕭崢嗤笑一聲:「她曾與太醫私通,並試圖迷暈我,想要混淆皇室血脈。我給了她兩個選擇,一個是為她和那個太醫賜婚,一個是一碗涼藥,她選擇了後者。」

「影兒。」他捧起我的臉,額頭輕輕抵著我的,溫熱的呼吸交織在一起,聲音低沉而篤定,「除了你和阿梨,我冇有對不起任何人。我隻對不起你們。」

我鼻子一酸,伸出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將臉埋進他的頸窩,聲音哽咽:「你冇有對不起我們……」

昨夜在他懷中,我指尖撫過他背上縱橫的傷疤,有烙印,有鞭痕,還有一處在心口箭傷,位置凶險。他走過的路,又何嘗不是荊棘密佈,九死一生。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都過去了。」

那天他問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我也是這麼回答的。

——都過去了。

此刻才真正明白,這簡單的四個字背後,是彼此多少無法言說的艱難歲月和深沉如海的思念。

11

我被蕭崢暫時安置在了從前的彆苑。

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竟都保持著舊時模樣,彷彿歲月不曾流逝。

步入熟悉的臥房,我的目光一下子被床上的一樣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我從前的小衣,磨得有些破破爛爛,邊緣的絲線都已經散開。

我難以置信地拈起它,轉頭看向蕭崢,眼中滿是疑惑與震驚。

他臉不紅心不跳,神色坦然:「想你的時候,隻能這樣疏解。」

一股熱意瞬間湧上我的臉頰,靜默良久,那燙人的溫度才緩緩褪去。

蕭崢拉著我坐下,輕聲問道:「你想如何處置沈家?」

我微微皺眉,沉思片刻後說:「論跡不論心,沈煜於我和阿梨,終究有庇護之恩,我不可能真的讓他的父母姊妹去死。」

「好。」蕭崢頷首,「那便,奪爵,遣返原籍,非詔不得入京。」

至於沈伊媱,她為了留在京城,還是嫁給了那個窮書生。而沈伊媱,被貶為妃,蕭崢說她還有用處,具體是什麼用處,他卻並未多言。

接下來的日子,蕭崢開始正式為我鋪路。

首先傳出的是沈家欲行不軌,幸得我捨身護駕的訊息。聽聞這說辭時,我也覺得有些臉熱。

隨著我這「忠勇救駕」的名聲漸起,昔年舞陽郡主的才名與謝家的冤屈也被重新提及。蕭崢下旨,為謝家追加封諡,我不再是罪臣之女,而是忠烈之後,門楣光耀。

時機成熟,蕭崢讓沈伊媱這個沈家人出麵,道出「當年真相」。

於是在一次宮宴上,眾目睽睽之下,沈伊媱「酒後失言」:「當年舞陽郡主被陛下所救,二人結為夫妻並育有一女。然大皇子勢力滔天,為保全她們母女,陛下隻好忍痛放她遠走,後來舞陽郡主又改嫁本宮兄長,以沈家為庇護……」

這番說辭半真半假,卻將一切不合理處巧妙圓回。我成了忍辱負重的受害者,蕭崢是情深義重的夫君,阿梨則是兩人愛情的結晶。

沈伊媱功成身退,被蕭崢以思過之名,送往京外皇家庵堂靜修,無詔不得回宮。

阿梨的身世被鄭重記入玉碟,昭告天下。她成了名正言順的嫡長公主,封號樂安。

蕭崢也正式在朝堂上提出要迎我為後。此言一出,朝堂微嘩,反對聲主要集中在我二嫁之身這一點上。

蕭崢不慌不忙:「太祖皇後亦是二嫁之身,然輔佐太祖,開疆拓土,奠定國基,賢德之名流芳千古。今朕欲迎忠烈之後謝氏悅影為後,承宗廟,母天下,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他以史為鑒,擲地有聲。霎時間,殿內鴉雀無聲,再無一人敢有微詞。

封後大典,儀製煌煌。

我身著玄纁深青、繡金鳳紋的禕衣,頭戴九龍四鳳冠,一步步踏上漢白玉階。百官朝拜,山呼海嘯般的「皇後千歲」響徹雲霄。

至高之處,蕭崢向我伸出手,日光在他冕旒後流轉,萬千光華皆斂於他深邃眸中,那裡麵隻映著我一人。我將手穩穩放入他溫熱掌心,與他並肩而立,共受萬民朝拜。

這一刻,山河為證,我們已等了太久太久。

……

又是一年春深,海棠花開如霞。

永安侯世子元澈奉詔入宮,陪阿梨放紙鳶。少男少女在繁花似錦的宮苑裡奔跑,笑聲清脆。阿梨雖不能言,眉眼卻彎成了月牙,臉上的紅暈比海棠更嬌豔。

永安侯夫婦站在不遠處,與我相視而笑。他們曾是我幼時玩伴。

蕭崢悄然握住我的手,十指緊扣。

我側首看他,明媚春陽為他鍍上一層金邊,眉眼依舊昳麗,卻再無半分少時的陰鬱冷冽,隻餘沉穩與安然。

春風拂過,卷落漫天花瓣,簌簌如雨,紛紛揚揚。紙鳶乘著長風,越過宮簷,自在徜徉。

【正文完】

番外:蕭崢

1

我是在冷宮出生的。

記事起,我娘就是個瘋子,對我非打即罵,用她能抓到的一切東西砸向我。我的頭上身上,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我恨她。無數次在黑夜裡,聽著她癲狂的囈語,我蜷縮在冰冷的角落,恨不得她立刻死掉。

可當她真的病了,燒得渾身滾燙,嘴裡不再罵人,隻是無意識地喊著疼的時候,我卻怕了。

那是我第一次試圖逃離冷宮,我想找人,救她。

然後,我就被抓住了。

抓住我的人,宮人稱他為大皇子。他的母妃是當今最得盛寵的貴妃,而我娘,據說曾是貴妃跟前的洗腳婢,趁著貴妃有孕,爬上了龍床。

大皇子把我關進了獸籠,和一頭獒犬待了三天三夜。

黑暗、腥臭、獠牙、嘶吼、還有身上不斷增添的撕裂痛楚……意識模糊間,我幾乎能聞到死亡的氣息。

就在我以為自己真的要爛死在這裡的時候,我聽到一個清脆又憤怒的女聲,像一道光劈開了混沌:

「你怎麼可以這樣草菅人命!我去告訴皇帝舅舅!」

緊接著是大皇子氣急敗壞又帶著一絲忌憚的阻攔:「站住!謝悅影你個告狀精!」

謝悅影……

我用儘最後力氣,微微睜開腫脹的眼睛,隻看到一個穿著鮮豔、跑得飛快的俏麗背影。

後來,我真的被放了出來,甚至還有太醫被派來給我治傷。我顧不得渾身劇痛,幾乎是拖著那位老太醫往冷宮跑。

可是晚了。

我娘早就斷了氣,身子都涼透了,甚至……已經被老鼠啃咬得不成樣子。

我跪在那具屍體前,冇有哭,隻是覺得有些冷。

2

日子漫長而無聊。

春天到了,宮牆外傳來陣陣歡笑聲,有人在放紙鳶。那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又肆意。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值得這樣開心。

直到那天,一隻斷了線的紙鳶,晃晃悠悠,墜進了我院裡。

我拾起它,很精緻,上麵還帶著淡淡的香氣。

我聽到了牆頭的動靜。

抬頭望去,海棠花枝顫動,一個穿粉戴綠、梳著雙丫髻的少女,正笨拙地攀在牆頭,探頭探腦地往下看。

她看到我,愣住了,感覺下一秒口水就要滴我臉上。

比口水先掉下來的,是她自己。

身體快於思考,我上前接住了她。

軟軟的、香香的一團撞進我懷裡。

她驚魂未定地抓著我的衣襟,臉頰紅撲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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