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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計 第四章 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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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

西城的街道打掃淨,預備著司馬好屯兵。

諸葛亮無有彆的敬,早預備了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

1

爭分奪秒!

周芸用最快的速度把氯氣中毒的孩子們分彆安頓在搶救室和留觀一病房,全員加壓麵罩吸氧之後,根據他們每個人的具體症狀,安排了靜滴大劑量維生素c解毒、用生理鹽水反覆沖洗眼部後點紅黴素眼藥膏以防治結膜炎等持續治療措施,與此同時驗血、做心電圖、拍攝x光胸片,看看有無其他特殊病理髮現。她一刻不停地在病房裡穿梭著,指揮、疏導、糾正甚至親自上手,時而像變魔術一般將數個霧化吸入器的藥瓶裡配好藥,時而在病床床頭掛著的記錄本上寫下搶救措施和時間以備稍後補記病曆,時而聲色俱厲地提醒大楠根據多參數監護儀上的數據調節靜滴速度,時而彎下腰跟某個哭鼻子的小患者開玩笑說“喂喂餵你可是個純爺們兒啊”。由於搶救及時,孩子們的整體情況尚好。周芸又從遊泳教練那裡要來了六個孩子的家長電話,讓孫菲兒通知他們趕緊到醫院來,“不要把情況說得太嚴重,省得家長路上著急開車出事故”。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是,陳少玲呼吸困難、反覆吞嚥,看上去情況比那個遊泳教練還要嚴重,為了防止她出現中毒性肺水腫,周芸把10的矽酮加入氧化濕氣瓶中,讓她隨氧吸入——吸氧的椅子特地設置在張小玲的病床邊,這個暖心的舉動讓陳少玲十分感動。她輕輕地撫摩著女兒那蓋在白色被單下的羸弱身體,為白色霧氣所籠罩的一雙眼睛淚光瑩瑩。

忙活得差不多了,胡來順問周芸接下來自己還需要做什麼。也許是成功地救出了陳少玲,並把孩子們平安帶回來的緣故,這小子反而比小夜門診剛開始那會兒顯得勁頭十足。周芸表揚了他一句“關鍵時刻還得靠咱們小胡”,讓他先回診室給患兒看病,給李德洋減輕些壓力,胡來順興沖沖地答應了。

周芸這才雙手叉腰喘了幾口氣,想起剛纔雷磊、豐奇和老張在留觀一病房外麵對峙的情形,才注意到好久冇有看到這三個人了,心裡不由得忐忑起來。四下尋找,終於在推開急診科辦公室房門的時候看到了他們。

眼前的情形讓她吃了一驚:豐奇正坐在椅子上,一邊向坐在他對麵的那個遊泳教練盤問著,一邊在筆記本上唰唰唰地記錄;老張蹲在地上,用戴著乳膠手套的手鋪開了一塊塊白色無菌紗布,將陳少玲帶回的一袋袋證物分彆倒在上麵;而雷磊則將剛剛列印出的數張a4紙拚接起來,貼在牆上那塊平時用於提示科室事宜的磁性玻璃白板上,拚成一張平州市警用地圖。一張被清理出來的辦公桌上,擺放著酒精燈、顯微鏡、搪瓷盤、壓舌板、鑷子,這些物品無論是用於檢驗、盛放醫療器械還是做手術,周芸當然是熟悉的,但現在看上去卻那麼陌生。還有一盒五件套的化妝刷、萬能膠以及原本放在診室窗台上的那個長方形的玻璃魚缸,完全不知道做什麼用——辦公室彷彿在很短的時間變成了作戰室,充斥著一股緊張和忙碌的氣氛。

原來,他們正在開展著另外一場在某種意義上同樣可以稱之為“急救”的工作。

剛纔老張喊了豐奇一聲,是讓他先不要上樓,而是留下來協助自己工作,然後又具體分了一下工:豐奇負責對所有知情人和目擊者(包括其他氯氣中毒的孩子)的訪問與記錄;雷磊負責資料的檢索、準備和勘驗記錄;而自己則負責檢驗物證,並用最短的時間將檢驗所需的工具找了來。

“你是否確認,進入遊泳池的投毒者隻有一個人?”豐奇問道。

遊泳教練全身裹了好幾層毛巾被,還套了一件不知是哪個護士的粉紅色羽絨服,一邊喝著熱水一邊點著頭。

“他的穿著是什麼樣的?”

“就一件灰色的快遞員衣服,咱們市裡送餐員都穿的那種。”

“你看見他的相貌了嗎?”

“冇有,他戴著頭盔和防風鏡,根本看不清長相。”

“從他進入遊泳池到離開的前後經過,你詳細給我敘述一下,不要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教練抱著水杯想了想才說,當時他正在泳池裡教孩子們學遊泳,那個送餐員提著一塑料袋盒飯就進來了,因為此前嫌他送晚了,教練已經另外叫了一家米粉並吃完了,所以就喊了一聲“先放外邊吧”。但送餐員還是往池水循環設備間走去,因為教學正在進行,教練也冇管他,甚至都冇看清他是什麼時候出去的,但冇過多久,有孩子就說聞到一股怪味兒,他們發現從池水循環設備間裡飄出了黃煙,往外麵跑的時候,大門卻怎麼推也推不開了……

“這個送餐員跟以前每天給你們送餐的是同一個人嗎?”

“差不多吧……我也冇看清楚。”

問了半天,教練的回答基本上就是一堆囫圇話,豐奇隻好讓他離開。快要出門時,老張突然問了一句:“遊泳池裡的換氣扇是你開的嗎?”

“對啊,每天晚上上課前,我都要把遊泳池的燈和換氣扇打開。”教練說。

等他走後,老張把空飯盒、兩個門把手、寫著“次氯酸鈉消毒液”的空瓶子和胡來順拆下來的那組電源開關麵板放進了倒扣著的玻璃魚缸裡,讓豐奇和雷磊戴上口罩,又將點燃的酒精燈、三腳架和放在石棉網上的蒸發皿也推進了玻璃魚缸內,蒸發皿裡麵放著稀釋後的萬能膠,在酒精燈的燃燒下,立刻蒸發出了水蒸氣。

對於可能留有犯罪嫌疑人潛在指紋的證物,提取指紋的方法有很多,比如多波段光源、熒光粉、碘熏染、茚三酮熏染等,但一九七八年開發出的萬能膠熏顯法以其操作簡便、效果顯著和成本低,很快成為“主流”:絕大部分萬能膠的主要成分都是氰基丙烯酸鹽,一旦受熱蒸發後就會與水、油脂、脂肪酸、氨基酸和蛋白質等殘留物發生反應,沿著表麵紋線生成穩定的氰基丙烯酸鹽聚合物,五到十分鐘左右,就會在證物上勾勒出比工筆畫還要精緻的清晰指紋。

刑事偵查學屬於警校的“通識”課程,每個學生必修,但參加工作以後,警種和警種的工作內容差彆很大,作為片兒警,豐奇在絕大部分時間裡所要麵對的是比朝陽群眾、西城大媽更加瑣碎的家長裡短,所以當親眼看到老張操作嫻熟的指紋鑒定技術時,他彷彿看魔術一般激動。

對於刑偵工作而言,物證的價值就在於能夠建立起它與犯罪嫌疑人、受害者和犯罪行為之間的關聯,但是這一回,在那幾樣證物上,除了教練、陳少玲等人的指紋外,同時發現了幾枚明顯是戴著加絨騎行手套留下的指印,應該係投毒者所留。這種指印跟戴著乳膠手套留下的指印一樣,被物證鑒定人員稱為“白指紋”,冇有關聯的可能。但老張似乎毫不介意,他把裝盒飯的那個塑料袋翻正,套在一個深藍色的四十二升醫用儲氧袋上,以使塑料袋錶麵撐起,然後同樣放在倒扣的玻璃魚缸裡,用萬能膠蒸氣熏顯,結果依然隻發現了幾枚“白指紋”。老張用尺子仔細量過所有“白指紋”的寬度,又根據其邊沿的幾處相同的不規則特征,確認它們是同一副手套所留。

“記錄檢驗結果。”老張對雷磊說。

雷磊手拿一支碳素筆,站在磁性玻璃白板旁邊,那張白板一半貼了平州市警用地圖,另一半則用來做物證勘驗記錄。

“記錄什麼?不是隻有‘白指紋’嗎?”

“那也要記錄。”

豐奇也有些不解:“‘白指紋’既不能做指紋比對,又不能做法庭證據,有什麼用呢?”

“物證勘驗中,‘有用之物’有指向作用,‘無用之物’也有指向作用,特彆是在戳穿罪犯製造的假象時。”老張看了他一眼,“比如這個‘白指紋’,能說明什麼?”

“說明犯罪嫌疑人想隱瞞自己的身份唄。”

“那麼,他為什麼不戴上鞋套呢?他鞋底的痕跡可是很明顯在暴露自己是‘張大山’的身份啊。”

“我明白了,恰恰是這個戴手套的行為,反而證明瞭他不是張大山,因為即便是他能穿上張大山的衣服和鞋,戴上他的頭盔和護目鏡,但指紋是冇法作假的,必須加以掩飾。”

“當然,還要考慮到,有可能投毒者是故意采用這種方式混淆自己的身份,讓我們做出‘他不是張大山’的判定,還有更簡單的,大部分快遞員在開門、按電源開關、擰開瓶蓋倒入液體時,本來也不需要摘手套。”老張說,“所以纔要把每一個物證檢驗結果詳細記錄,給接下來的工作留下比對、質疑和覈實的依據。”

雷磊點了點頭,在磁性玻璃白板上記錄下了“白指紋”的情況。

老張拿起那根用來綁住門把手的粗鐵絲,看了又看,正好周芸走進辦公室,就麻煩她把陳少玲叫來。

“少玲正在吸氧……”周芸話吐半句,看老張的目光裡有著不容分說的堅定,知道這間屋子正在進行的工作和剛纔自己在病房裡的工作一樣刻不容緩,隻好把陳少玲叫了過來。

陳少玲的呼吸比剛回到醫院那會兒和緩了許多,隻是依然不時咳嗽兩聲,偶爾吞嚥一下時,兩道眉毛就像被喉嚨裡的鉤子牽拉似的皺起。

“少玲,有個問題,請你一定好好回憶清楚,再回答我。”老張用手捋著粗鐵絲的兩頭說,“從鐵絲的摺痕上看,中間段似乎並冇有太複雜的纏繞,反倒是兩端顯得淩亂,更接近於一種不辨方向的撕扯……我猜,也許這個鐵絲最初綁住那兩個門把手的時候,僅僅做了簡單的纏繞,雖然在末端打了個結兒,也隻是確保門從裡麵推不開就行了,後來你因為急於把門打開,曾經亂扯一氣,反而搞得越來越緊,當你冷靜下來,終於將它解開時,才發現其實並冇有那麼難解——我說得對嗎?”

陳少玲望著老張……回到醫院以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實話說她是在故意躲著他,當一個人突然暴露出跟日常麵目完全不同的另一麵時,難免會讓熟悉他的人感到陌生和恐懼,何況是一個在那麼長的時間裡朝夕相處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保潔員,突然展現出了跟犯罪相關的高超技能……

“少玲。”老張見她怔怔地出神,一言不發,便又叫了她一聲。

陳少玲這纔回過神來:“是,你說得冇錯。”

老張低下頭思索著什麼。

“冇我的事了吧?那我先出去了。”陳少玲剛要往外走,卻被雷磊叫住了:“張大山又給你發微信、簡訊或打電話了冇有?”

“冇有。”陳少玲冷冷地說。

“他還會再發的。”雷磊說,“雖然我們剛纔向‘滿口福’餐飲公司瞭解到,今晚張大山再冇有其他的送餐任務,但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到他收手的跡象。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得把手機交出來,以便在他告訴你下一個犯罪地點時,我們能第一時間掌握。”

“我再說一遍,張大山不可能給孩子們下毒和投毒,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陳少玲拒絕道。

雷磊向她逼近了一步:“彆太囂張,我還冇跟你算逃出醫院那筆賬呢!”

周芸馬上擋在了陳少玲的身前:“雷主任,少玲剛剛豁出命去救了那麼多人回來,我相信如果她再次收到由張大山手機發來的資訊,一定會馬上告訴我們的,你能不能稍微講一點人情味兒?”然後推了陳少玲一把:“你,繼續吸氧去!”

雷磊望著陳少玲走出辦公室的背影,神情陰鬱。

這時,老張把那個用鞋套包著頭的墩布拿在手中,慢慢地褪下鞋套,墩布頭上的無數縷灰色棉線條頓時頹委在了鋪好的白色無菌紗布上,並撲簌簌地掉下了很多渣土樣的東西。他用鑷子將幾個顆粒夾到一塊載玻片上,然後放在顯微鏡下麵,一邊轉動旋鈕以調整放大倍數和焦距,一邊仔細觀察。

接目鏡裡呈現出沙礫、泥土、纖維、毛髮、植物碎屑等各種各樣的微量證物,它們好像色澤、形狀、大小都完全不同的蟲子,暴露在圓形的視野裡……微量證物就像交感神經一樣,是不受人的意誌控製的零碎顆粒,即便最狡猾的凶手,也無法利用微量證物作假或完全消滅微量證物,所以在刑事鑒識科學家的眼中,在證據的可靠程度上:口述證據<印痕證據<生物證據<微量證據,這是一條百試不爽的鄙視鏈。

因此,陳少玲冒著生命危險“搶出來”的這個墩布頭,一定有著不同尋常的價值。

老張站起身,拿來一個搪瓷盤子,放在白色無菌紗布上,用壓舌板細細地將還掛在墩布條上的一些渣土刮進盤子裡,發出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音,又將最初展開墩布頭時掉落在紗布上的所有東西都倒進盤子,然後端著它走到周芸身邊問:“二層科學實驗室的鑰匙,你有嗎?”

周芸點了點頭,老張便請她帶自己去一趟。

雷磊朝站在門口的鬣狗使了個眼色,鬣狗趕緊跟了上去。

“剛纔雷磊逼少玲交出手機的時候,你怎麼不攔一攔?”沿著步行梯往樓上走的時候,周芸問老張。

“雷磊的要求又冇有錯,少玲確實應該把手機交出來,以利於我們更及時地對投毒者發來的資訊進行反應。”

“那你也冇幫雷磊說話啊。”周芸的口吻中暗含譏諷。

“因為那樣就太晚了。”

“太晚了?什麼意思?”

“海馬兒童遊泳館裡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太長時間,投毒者很可能已經到達了下一個目標地,並做好了實施犯罪的準備。我們不能等著他來告訴我們那個目標地在哪兒,那樣就太被動了,就算最快時間趕到,也未必能像在海馬兒童遊泳館裡搶救得那麼及時,所以,要爭取在他動手前就鎖定他的位置。”

黑暗的樓道裡,周芸看不清楚老張的表情,但他冷峻的話語卻令她不寒而栗,不禁加快了步伐。

位於二層的科學實驗室,原本是急診科和營養科合用的,裡麵堆放了各種實驗器械,但都比較老舊,所以醫院搬遷工作開始後,兩個科室都在新院區重新購置了相關器械,因為不知道這些舊器械應該怎樣處理,索性就這麼擱著。是以周芸開門的時候,一股嗆人的塵灰氣味撲麵而來。

老張不管這些,打開燈,徑直走到牆角那台灰色安捷倫氣相色譜分析儀前,將搪瓷盤子裡的物質倒了一多半在樣品瓶裡,又把樣品瓶放在圓形樣品盤中,然後打開機器。隨著轉盤哢啦哢啦地轉動到指定位置,取樣針將樣品瓶裡的複合物取走燃燒,對產生的煙氣加以識彆和分析,在連接的電腦螢幕上呈現出宛如心電圖一般波峰波穀上下起伏的圖表,並列上了樣品中所含的元素成分。

“你會用氣相色譜分析儀?!”周芸驚詫得瞪圓了眼睛。

氣相色譜分析儀是一種分解複雜混合物並鑒定其組成成分的科學儀器,通常由兩部分組成:首先是氣相分析機將混合物分離為單純的元素成分,而色譜儀則用光線照射樣本,測定出每一種元素是什麼以及其在樣本中的含量或比例。醫院往往用它做微量元素分析,以診斷患者體內的維生素或某種小分子營養物質是否缺乏。

“嗯。”老張含混地回答了一句,然後就專心致誌地盯著電腦螢幕,“ph值645,有機質含量278,氮含量0129,磷含量1118,可溶鹽總含量0075,代換量1689毫克當量……從理化性狀上看這是典型的草甸土。”他用腳在地上一劃拉,帶轉輪的椅子滑到旁邊一台放有複合顯微鏡的桌子前。他把搪瓷盤子裡剩下的物質倒了一小撮在複合顯微鏡的載玻片上,繼續在顯微鏡下驗看,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眼眶下方竟被接目鏡壓出了一道好像浣熊似的青色印痕。

“主任,據您所知,大淩河西岸有冇有什麼泡子或澇窪地?”他望著周芸問。

老宋在世的時候,每到週末,一家三口人經常拿著釣竿和塑料桶去大淩河畔釣魚,所以周芸對兩岸的環境比較熟悉。她想了想說:“我記得有塊濕地,長了好多蘆葦,附近的人們都管那裡叫‘大水坑’……”

話還冇說完,老張猛地站起身,一邊說著“跟我下樓”,一邊大步走出門去,差點兒把站在實驗室門口的鬣狗撞個跟頭!

回到急診科辦公室,老張指著平州市警用地圖對周芸說:“您來指一下‘大水坑’的位置。”

周芸看了片刻,指著河西岸一塊接近大淩河大橋的地方說:“大約就在這裡。”

“還有其他的地方符合我剛纔說的地質特征嗎?”

“冇有了。”周芸肯定地說。

“怎麼回事啊?”雷磊和豐奇都湊了過來問道。

“少玲帶回來的墩布用於遊泳池內部的日常衛生維護,總是在濕潤的環境下,泳道附近又很乾淨,不太可能沾上太多渣土之類的成分。所以我用壓舌板刮下來的複合物,應該是投毒者在投毒時鞋底踩到了墩布蹭下來的——鞋底溝紋、車輛輪胎的溝槽往往儲存有大量的物證,甚至因為層級鮮明而能勾勒出犯罪嫌疑人完整的行動軌跡——我分析了裡麵的成分,主要是分佈於河岸邊的草甸土,但還摻雜了一些藍色土粒,這是三價氧化鐵還原為二甲氧化鐵造成的沼澤土,大多分佈在澇窪地上。平州市隻有一條大淩河,我就請周主任回想大淩河西岸有冇有泡子或澇窪地,結果就找到了這個名叫‘大水坑’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說,投毒者到海馬兒童遊泳館投毒前,曾經到過‘大水坑’?”周芸有些困惑,她指著地圖說,“問題是,從思樂培訓長寧校區到海馬兒童遊泳館,有好幾條路可以走,但‘大水坑’偏偏是最不可取的一條。一來那裡特彆的坑窪泥濘,如果騎著電動車,有幾段必須下來推著車走,我估計他腳底的渣土就是那時候踩上的;二來就算通過了,也是繞了大遠,有什麼必要放著近道不走,非要折騰這麼一大圈呢?”

“就像您說的,在很多條道路中,他偏偏選擇了最不可取的一條,那麼就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理由,何況他後來還用關燈的方式,試圖讓刑偵人員忽略這個物證,那就更值得我們重視了。”

“難道是怕被監控拍到?”豐奇說。

老張搖搖頭:“那個時段,舊區少說也有幾百個送餐員穿行在大街小巷,穿著同樣的衣服、戴著同樣的頭盔、騎著同樣的電動車。”

“或者他把什麼犯罪用的凶器或道具藏在那一帶了,得去取一趟?”雷磊說。

老張還是搖頭:“單就海馬兒童遊泳館的投毒來說,他製造毒氣用的是每個池水循環設備間日常必備的消毒品,要說他自備的犯罪道具,大概也就隻有那一根粗鐵絲了。”

雷磊和豐奇又提出了幾個設想,都被老張否掉了。

周芸看得出,老張雖然神色如常,但凝聚在警用地圖上的目光越來越焦灼,彷彿每一刻的延遲都是某個重大災難的倒計時又跳了一下秒似的。她很想幫他的忙,於是也望著地圖上“大水坑”那個地方,想要找尋答案,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去年初秋,一家人坐在蘆葦叢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野餐時的快樂情景……

啊!她突然想起,這一天忙忙碌碌到現在,居然還冇有跟女兒聯絡,今晚她要參加新區落成的慶祝演出,現在快要從舞蹈學校出發了吧!

她走到辦公室外麵,拿出手機,給媛媛的舞蹈老師打電話,想問問孩子的情況,但是對方的手機一直在忙線中,“請稍後再撥”那一句,說得彷彿遙遙無期……

2

手機響到地老天荒,終於有人接聽了。

“喂,是馮主任嗎?”雖然被對方這麼久才接電話氣得一肚子火,但赫赫老師還是要硬擠出一副和緩的腔調說,“孩子們都穿好表演服、化好妝了,接我們的車還要多久纔來啊?”

赫赫老師是小天鵝舞蹈學校的首席舞蹈教師。她的教學嚴謹紮實,一絲不茍,深受家長和學生們的推崇。雖然因為營養好的緣故,有些才上六年級的孩子個頭兒都快超過她了,但是站在她麵前無不畢恭畢敬,隻要她敲起那麵小鼓,伴隨著“咚咚咚”的鼓聲喊起節奏時,舞蹈教室裡總是飛揚起認真而優美的舞姿。坦白說,也正是因為有赫赫老師在,在舊區租了老年活動中心四層開辦的小天鵝舞蹈學校儘管設備簡陋,卻能聞名遐邇,甚至爭取到了今晚在平州市新區落成慶典上表演舞蹈的名額。

正式表演的時間是十一點半。本來說好了,晚上八點,電視台綜藝演出中心會派車來接孩子們去新區的“平州大劇院”,那裡是今晚慶典活動的主會場。但八點多的時候,車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赫赫老師十分焦急,給綜藝演出中心的馮主任打電話,總也冇人接聽。她非常擔心這個演出機會被作為b組(重大演出中的替補隊)的白孔雀舞蹈學校給“頂了”,畢竟“白孔雀”的校長是馮主任的小姨子,在平州這樣一個地級市,所有的才華和能力最終都要讓位於裙帶關係,但是“小天鵝”也冇少給姓馮的送禮,他總不能一點兒麵子也不給吧。

赫赫老師打聽了一圈,才知道也許是因為大淩河大橋出了車禍,橋麵被封鎖,至於什麼時候恢複交通,市政府給出的說法是“待定”,所以綜藝演出中心那邊才毫無動靜的吧。但是赫赫老師還不死心,她寧可今晚無法參加演出,也絕不能讓“白孔雀”逮到空子把機會搶走,所以不停地給馮主任打電話,非要盯出個結果不可。

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搞煩了,最終,馮主任還是接電話了:“赫赫,百年不遇啊,居然主動給哥打電話來了。”

隔著手機,赫赫老師也能看到那個謝了頂的、兩個眼袋活像掛了兩個豬尿泡的油膩男人就站在麵前,用毫不掩飾的猥褻眼神在自己的身上撩來撩去,並在話裡話外暗示自己,隻要能讓他嚐到甜頭,就會給她的事業開更多的綠燈。但赫赫老師在底線麵前絕不讓步,這使得那個男人像想偷腥卻永遠偷不著的貓一樣,不但用更下流的言行來騷擾自己,還經常在工作中故意製造障礙,以證明他**的出口纔是赫赫老師的活路。

“嗐,你問車啊!你冇聽說嗎,大淩河大橋出了重大事故,新舊區的交通被中斷,這是誰也冇有料到的事情,咱們隻能等。交管委隻要發出通知,接你們的中巴車會第一時間開到樓下的——要不,哥單獨派個車去接你一趟?”

赫赫老師裝成冇聽見最後那一句:“可是,現在已經快九點半了,距離演出還有兩個小時,來不來得及啊?”

“你急,我也急啊,這不是冇辦法嘛,你安慰一下孩子們,等回頭抽出空兒來,哥再好好安慰安慰你啊。”說完馮主任就把電話掛上了。

赫赫老師把手機放回挎包裡,雖然剛纔通話時,提示有其他電話打進來,但她無心再接聽,背靠著牆想了一想,實在是想不出眼下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心情變得格外沮喪。她沮喪倒不單單是因為“小天鵝”不能在市領導麵前和電視螢幕上亮相,更多是為了訓練大廳裡那些年複一年苦練的女孩子,當她們得知失去了這次在舞台上一展才藝的機會,該有多麼難過啊……

因此,自己更要打起精神,給她們打氣和鼓勵,告訴她們這隻是永遠都猜不到下一秒的人生中一次不值一提的挫折。

這麼想著,她把手握在了更衣室的門把手上,卻又冇有擰開。

彆的孩子聽到這個訊息,也許傷心一會兒,甚至哭一場,也就過去了——媛媛呢?她會怎麼想?

媛媛的爸爸姓宋,是市人民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主任,醫德和醫術的口碑都非常好。赫赫老師見過他很多次,因為每次媛媛從舞蹈學校放學,都是他來接,望著父女倆挽著胳膊回家的背影,好像大熊牽著小熊似的,赫赫老師覺得特彆溫馨。媛媛的身材微胖、關節發硬,練舞蹈的先天條件並不好,在班裡也始終屬於中等水平,可她的樂觀、努力和臉上永遠洋溢著的自信表情卻讓赫赫老師非常欣賞——畢竟冇有大長腿的赫赫老師當年也是憑著永不服輸的勁頭,纔在舞蹈事業上跳出了自己一番天地的。

很不幸,在今年抗擊急性呼吸道傳染病的戰役中,媛媛的爸爸犧牲了。那以後,媛媛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由於缺乏練習,舞蹈技能越來越生疏,到最後連最基本的後下腰動作都做不到位了。赫赫老師恨鐵不成鋼,嚴厲地批評過她好幾次,但媛媛一臉漠然,無動於衷……為此,赫赫老師專門去了一趟兒童醫院急診中心,找到媛媛的媽媽,想跟她說說孩子的情況,尋求她的幫助,但在那位身穿白大褂的母親的臉上,赫赫老師卻看到了比女兒更多的絕望。

悄悄地,也是無奈和難過地,赫赫老師把媛媛的名字從平州市新區落成慶典的演出名單上劃掉了……

有一天晚上下班後,男朋友來找她,倆人吃完飯,商量著要去看場電影,但剛剛上映的大片都冇有票了,找來找去,發現有一家電影院在放映《熊出冇》的第五部

劇場版“變形記”,童心未泯的兩個人便買了票去看。故事講的是光頭強的爸爸來到狗熊嶺探望兒子,由此展開的一段父子之間的親情故事:年輕時參加祖國建設、因而疏於照顧家人的強爸,老了以後麵對兒子的種種指責,從不辯解和反駁,隻是默默地用自己無私的愛,漸漸地獲得兒子的理解和諒解……

冇那麼多微笑,也冇那麼多擁抱,

跌倒要自己爬起來,玩具要自己找。

有那麼多工作,有那麼多煩惱,

還是覺得這世界上,隻有媽媽好……

電影結尾的主題歌《世上隻有爸爸好》響起時,赫赫老師和男朋友穿好外套往放映廳外麵走,目光一錯,突然發現觀眾席的最後一排竟坐著媛媛。小姑娘一動不動地瞪著銀幕,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伴隨著歌聲,淚水汩汩地湧出麵頰,打濕了衣襟。

世上隻有爸爸好,長大了才知道,

教我什麼是尊嚴,什麼是渺小。

時光你慢些跑,不要讓他變老,

等我長得比他高,再給他擁抱。

走出電影院,赫赫老師擡起頭,望著深藍色的夜空,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對男朋友說:“你先走吧,我要回學校一趟。”

幾天後的一次舞蹈排練中,媛媛還是無精打采,屢屢出錯,赫赫老師冇有說什麼,隻是在排練結束後把她單獨留下。

鋪著實木地板的排練大廳亮如白晝,在整整一麵牆的鏡子裡,隻映出了師生兩個人的身影。

“媛媛,你跟我學了好幾年的舞蹈了,你覺得舞蹈是什麼?”

媛媛愣了一會兒才說:“舞蹈是一種形體語言和表演藝術——”

“行啦!”赫赫老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又不是考試,整那些文縐縐的詞兒做什麼?說你自己想說的話——舞蹈到底是什麼?”

跳了這麼多年的舞,媛媛竟從來冇有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她想了很久很久,還是困惑地搖了搖頭。

“那麼好,我來告訴你答案:舞蹈就是自由!”赫赫老師盯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很多人認為,舞蹈必須是優雅的、藝術的、美好的、高貴的,不對!舞蹈不過是一種任何人都可以用來放鬆和展示自己的娛樂方式,冇有什麼高與低、對與錯、好與壞、雅與俗之分,任何人都可以跳舞,跳得好看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但就舞蹈本身而言,是以絕對的自由為前提的。”

聽到一向對每個動作都有極高要求的赫赫老師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媛媛目瞪口呆。

“最好的舞蹈不一定是最美的,但一定是最自由的,因為隻有自由,才能實現所有藝術的核心精神:用最真摯的情感表達靈魂深處的愛與痛。”赫赫老師說,“舞蹈老師教給你們的,一定是經過反覆研究和精心設計的、符合大多數人審美的動作,這是打基礎,必須高標準嚴要求,但也正是因此,在那些舞蹈中,留下了太多人工打磨的痕跡,以至於很多時候,你們精確地掌握了細節和要點,卻忽視了自由本身,所以無論在舞台上怎樣全力表現,臉上的表情卻永遠是堆砌的、虛假的,因為你們隻有動作,冇有情感,冇有表達出靈魂深處的愛與痛。”

媛媛聽得清赫赫老師的話,但卻聽不懂她的意思。

“說到愛與痛,前幾天我編了一段舞蹈——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在針對小學生的舞蹈教學中,隻允許教陽光的、歡快的、喜氣洋洋的曲目,不許教壓抑的、哀婉的、痛苦悲傷的曲目,而在我看來,後者比前者才更接近人生的真相。其他同學雖然跟你同齡,但她們領悟不到這一點,而你遭遇了一些事情,雖然這些事情很不幸,卻可以幫你早一些看清人生的真相、領悟人生的真諦——我知道,我剛纔說的那些話,有些你還聽不懂,但我編的這段舞蹈,你一定能看得懂。”赫赫老師望著滿眼困惑的媛媛,按動了連接音箱的手機音樂播放鍵。

緩慢的琴鍵聲,彷彿敲打窗欞的落雨,猝然在空曠的排練大廳裡響起。

一段前奏,一段回憶,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擋風的帽,遮雨的傘,還有那雙強壯的臂膀,扶助和守護著她慢慢長大。陽光下的奔跑,草坪上的跳躍,流轉的白雲遮擋住了少年不羈的身影,背靠著大樹,嘴角掛著微笑甜甜睡去……突然,大樹被攔腰砍斷,於是摔倒在地,無靠無依,向空中伸出求助的雙手,卻因為無可攀緣而茫然失措,昂起頭顱,淒惶地四下裡尋覓,疾速旋轉的身體彷彿在上天入地追問他的去向、尋找他的蹤跡,卻遍尋不著昔日的愛,隻有永難挽回的生離死彆,匍匐在地,跪倒哭泣,枯槁瘦弱的手臂向前探伸,乞求著,呼喚著,十根掙紮的手指終於牽到時光的絲絲縷縷:多想讓他扶著自己再走一段路,多想讓他看到自己長大的模樣,多想親手為他摘去鬢角的白絲,多想長得比他高,再給他一個擁抱……

媛媛撲在赫赫老師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我想我爸爸,我真的很想很想他,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他說,我好想好想回到從前他在的日子……”

赫赫老師輕輕撫摩著她的頭髮,不知不覺也淚流滿麵。

音樂停了,排練大廳裡靜悄悄的,實木地板上,師生相擁而坐的影子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媛媛停止了抽泣,輕聲跟赫赫老師講起了從前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日子。“可是現在呢,媽媽一天忙到晚,臉上不見個笑模樣,爸爸回家之前,我和她一起買的那好幾盆鮮花還放在陽台上,因為冇人澆水,早就枯死了……”

“你要理解媽媽。長大了你就明白了,其實她現在比你還孤獨和害怕。”

“她怕什麼啊?”

“你還有媽媽的保護,可她呢,在這個世界上,她連個保護她的人都冇有了。”

媛媛一下子就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赫赫老師,謝謝您,您能把您編的這段舞蹈教給我嗎?我想學。”

赫赫老師點了點頭:“冇問題,但是你要打起精神來好好跳舞,你爸爸過去每次來接你放學,都要提前一點兒到,隔著窗戶看你跳舞,我想,他一定還想看你繼續跳下去的……”

從那以後,媛媛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睛裡重新煥發出了光彩。練習舞蹈時,雖然冇有過去那樣歡快和自信,卻更加沉著和努力,這讓赫赫老師倍感欣慰,重新把她加入表演名單之列……

可是現在,假如告訴她和其他小演員們,今晚的演出有可能要泡湯,她們會多麼失望啊!

有些事情,遲早要麵對,躲是躲不開的。

這麼想著,赫赫老師推開門,走出更衣室,來到排練大廳的正中央,拍了拍巴掌,早已經化好妝並穿上演出服的八個小演員立刻從四麵八方跑了過來,站成整齊的兩排,原定今晚她們演出的曲目是民族舞《鬨花燈》,所以每個人身上都穿著東北風情的紅配綠描金線的大花棉襖,一派喜氣洋洋鄉村樂的範兒。

“老師看我們打扮得好看不?”一個叫“杜嚕嘟嘟”的女孩問。這孩子姓杜,小時候患有心臟病,一難受就把嘴嘟嚕著,所以得了這麼個外號。後來她到小天鵝舞蹈學校學習,一開始也是愁眉苦臉的樣子,但包括媛媛在內的很多同學都關心她、愛護她,使她漸漸開朗起來,隻要來上課就喜滋滋的,通過練習跳舞,身體也越來越好了,有時大家說起她過去的模樣,她還故意做出嘟嚕嘴的模樣逗大家開心。

“好看好看,特彆好看!”赫赫老師把她頭上快散開的紅頭繩解下,又重新綁好,用不忍的目光看了一眼孩子們,慢慢地說,“有件事,是突然發生的,今天傍晚,大淩河大橋發生了一起車禍,具體情況我也不大瞭解,但可能比較嚴重,把橋都給封了,所以咱們今晚有可能過不去新區那邊了……”

一開始,孩子們還有些糊塗,等過了片刻,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時,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非常難過的神情。

反倒是最為赫赫老師所擔心的媛媛鼓勵大家說:“大淩河大橋的封閉是暫時的,現在才九點半,距離演出開始還有兩個小時,咱們還有機會,一定趕得上的!”

赫赫老師一下子醒悟過來,自己小看媛媛了,一個經曆過失去親人的至痛,並從中走出來的人,麵對類似演出泡湯這樣的小挫折,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她對媛媛點了點頭,然後跟同學們說:“大家打起精神來,繼續休息或熱身,做好隨時出發和隨時上台演出的準備。”

孩子們散開以後,杜嚕嘟嘟跟著媛媛走到窗邊,從貼牆放置的一排保溫杯裡,找到自己的杯子喝水。突然,媛媛發現窗外的天空中飄下了大片大片柳絮樣的東西,再低頭看看地麵,竟覆蓋上了一層白乎乎的顏色,不由得一聲驚呼:“呀,下雪啦!”

“就你大驚小怪的。”杜嚕嘟嘟說,“都下了好一陣子了,剛纔我們還一起聚在窗戶邊看來著,喊你過來,你一直練壓腿,”

“我練得太認真了,冇聽見。”

“你說,咱們今晚的演出真的還能照常進行嗎?”杜嚕嘟嘟小聲說,“我媽還等著在電視上看我呢。”

“不知道,反正我媽估計又在加班,她也看不了我的節目。”媛媛故作平靜。

“你媽還冇同意你小升初報藝校啊?”

媛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彆看她還小,但小孩子對不公正往往有著超過成人的敏感。其實按照本心,她確實想長大後穿上那身聖潔的白大褂,但自從知道爸爸在南方為抗擊急性呼吸道傳染病奮戰數月,又在歸途中救人犧牲,卻冇有得到任何獎勵和榮譽之後,她就恨透了醫生這個職業。不過考藝校那個事兒多半是跟媽媽賭氣,小升初到底該怎樣選擇,她還冇有下定決心。

杜嚕嘟嘟卻誤會了,以為她是跟自己“保密”,把保溫杯的蓋子一蓋:“得得得,你不想說就不說吧,我水喝多了,上個廁所去。”

媛媛也不解釋,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保溫杯裡蒸騰起的水蒸氣,在窗戶上覆了一層霧。她用袖子抹了抹,儘可能把臉貼近窗子,雖然鼻尖兒被玻璃冰得涼涼的,但總算看清了雪景:雪花紛紛揚揚,有些是薄薄的一片,有些是厚厚的一遝,都像舀在一個透明的勺子裡似的,在半空中搖啊搖的,很久才慢慢墜落……

突然,身後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很輕,輕得好像冇有骨頭的手掌摸了一下似的。

她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看到杜嚕嘟嘟慘白的臉龐。

“你怎麼了?”媛媛驚訝地問,“這麼快就回來啦?”

“我冇去成……”杜嚕嘟嘟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樓梯間的門那兒有聲響,我就冇敢進廁所。”

小天鵝舞蹈學校租用的這棟樓,原本是老年活動中心,一共五層,因為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建造的,所以無論格局還是設備都略顯老舊。每層樓道均為東西向,正中間的南邊開著一扇門,通向樓梯間,門的左邊是男廁所,右邊是女廁所。樓梯間有電梯也有步行梯,一般情況下,人們都從這裡上下樓,此外,每層樓道的西頭有一扇消防門,打開是外掛的舷梯,基本上無人使用。老年活動中心正常的下班時間是下午五點,因為小天鵝舞蹈學校的教學大都是在晚上,才留了幾把一層大門的鑰匙給老師們,但由於這裡最值錢的陳設也不過是幾張檯球案子和一套破舊的ktv設備,所以老師們上課時很少鎖上一層大門。

今晚為了集中精力準備慶典表演,小天鵝舞蹈學校的其他課程一律暫停,整棟樓裡應該隻有赫赫老師和參加演出的學生們纔對啊。

“你是不是聽錯了,自己嚇唬自己呢。”想起樓道那年久失修、昏暗得像鬼火一樣的燈光,媛媛也有些害怕。

“不是,樓梯間的門那兒絕對有人。”杜嚕嘟嘟說,“對了,我還聞見一股怪怪的氣味兒。”

“什麼氣味兒?”

“好像是……對了,是汽油的氣味兒!”

媛媛瞪圓了眼睛:“走,帶我去看看。”

“不告訴老師嗎?”

“看看再說。”

然而把排練大廳的門拉開的一瞬間,媛媛就知道容不得什麼“看看再說”了:整個樓道裡白煙滾滾,汽油劇烈燃燒時的熾灼氣味兒伴隨著熱浪,不容分說地嗆入嗓子和鼻腔,樓道門像野獸張開了血盆大口一般,完全被火紅的烈焰籠罩,火舌翻卷著,在地上、牆上和天花板上舞動著憧憧魔影,呼嘯著向排練大廳這邊撲來!

媛媛回頭就喊:“赫赫老師,著火啦!”

排練大廳頓時炸了窩!赫赫老師帶著同學們衝到樓道裡,一看這幕景象,被火光照耀的每一張臉都驚呆了。

還是赫赫老師最先反應了過來:“大家跟著我,往消防門跑!”

孩子們尖叫著、號哭著跟在赫赫老師的後麵向樓道西頭跑去!

隻有媛媛冇有動。

假如想燒死我們,為什麼不直接引燃排練大廳的門呢?她想。

這樣點燃樓道門,也未必能馬上燒到我們,唯一的目的,難道不正是——

她看了一眼消防門,赫赫老師正在拚命將它拉開,穿著紅棉襖的同學們簇擁在她身後,猶如已經身陷火海一般……

來不及了!

3

消防門被喀啦啦扯開的一瞬,寒風捲著雪花撲在了赫赫老師的臉上,凍得她一哆嗦,但逃出生天的慶幸感足以克服一切寒冷,她用腰頂住門,大喊著讓孩子們順著消防梯下樓,同時又控製住出口,不讓她們一湧而出,而是一個一個地往外放,因為寬度隻能容納一人上下的狹小消防梯,在擁擠中難免會發生踩踏甚至把人擠下樓梯的事故,直到最後一個杜嚕嘟嘟跑出門的時候,赫赫老師才準備撤離。

等一下,怎麼冇有看見媛媛出來?

赫赫老師往樓道深處望去,隻見媛媛正在從學校給學員用積分換獎品的櫃子裡拿著什麼,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奔湧的火焰已經快要燎到她的頭髮了!

“媛媛,快過來!快快快!”赫赫老師喊得聲音都劈了!

媛媛飛奔過來,就在她從赫赫老師身前一步跨出消防門的一瞬,師生二人突然聽到頭頂上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鐺啷啷啷,鐺啷啷啷,鐺啷啷啷,鐺啷啷啷……

她們擡起頭,看到了終生難忘的恐怖一幕:

那是一個身穿肥大的灰色快遞員衣服、戴著頭盔和防風鏡的人,正順著頂層的消防梯往下走,腳底踏下的每一步都如鐵蹄般沉重,哐,哐,哐,哐,一邊走,一邊用手裡的鐵棍順序撥弄著樓梯扶手的欄杆,鐺啷啷啷,鐺啷啷啷,整個身軀在大雪紛飛的夜空背景下,妖異得宛如來自地獄的惡鬼!

“不!”媛媛剛剛對赫赫老師說了一個字——

卻為時已晚,冇有攔住赫赫老師的聲嘶力竭的一喊:“孩子們,快跑!”

這時,本來正在有序下樓的孩子們擡起頭,也看到了那個正在走下消防梯的惡鬼,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她們吱哇亂叫著你擁我擠、爭先恐後地往樓下逃,纏著胳膊,繞著大腿,你踩在我的腰上,我跨在她的背上,亂得好像一團放進油鍋裡的麻花,瞬間竟在兩節樓梯的拐角處擠成了隻有伊藤潤二才能畫出的、宛如腸絞一般的人團,隨著一聲慘叫,有個女孩被生生擠出了圍欄,向樓下摔去!

赫赫老師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去,那個女孩不死也得摔殘——今天晚上的演出完了,小天鵝舞蹈學校完了,自己作為舞蹈老師的職業生涯也完了。舷梯上麵那個惡鬼之所以在樓道放火,目的就是把孩子們逼到這條消防梯上,再用恐嚇的方式造成她們的踩踏摔傷,但是現在領悟到這一切又能怎麼樣呢,一切都太晚了……

就在這時,媛媛使勁拉了她一把大喊道:“赫赫老師你趕緊去把她們解開啊!”

對!眼下不是傷痛的時候,得趕緊行動起來,避免更嚴重的災難發生!

赫赫老師幾步跳到消防梯的拐角處,用吃奶的力氣,把那些絞纏得不可開交的孩子硬生生地掰開,然後扒拉著她們的腦袋幫她們認清下樓的正確方向,催促著她們儘快脫離危險的區域。

“快快快!慢一點兒,彆著急!”她語無倫次地發出截然相反的指令。耳畔,那個惡鬼的沉重腳步聲一步步逼近,還有也許是因為恐懼而放大了的鐵棍撥弄欄杆的聲音——

鐺啷啷啷,鐺啷啷啷,鐺啷啷啷……

突然,聲音停住了。

怎麼回事?

赫赫老師擡起頭來,驚詫地發現,是媛媛!她站在消防門門口,原地未動,微微地彎著腰,昂起頭,惡狠狠地瞪著距離她隻有七八個台階高的惡鬼,因為緊張和害怕,小姑孃的臉色白到發青,但齜開的嘴唇露出咬得雪白的牙齒,像一隻小鬥雞似的。

惡鬼居高臨下,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螳臂當車的小東西。

你想死嗎?那我就成全你。

他把鐵棍在欄杆上狠狠撥弄了一下!

這回是比先前猛烈和高亢得多的一串“鐺啷啷啷啷啷啷”,彷彿是為砸爛肺腑和敲碎顱骨而鳴響的前奏,接著,他朝她猛撲了下來!

就在這時,媛媛突然揚起了手中的東西——

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像閃光雷一樣在眼前乍亮,封住了惡鬼的眼睛!隨即耳畔響起了一個非常動漫的聲音:“巴啦啦小魔仙,能量無限,紅白閃耀!”

開他媽什麼玩笑!

惡鬼才醒悟過來媛媛襲擊自己的武器究竟是什麼:那是電視劇《巴啦啦小魔仙》的周邊玩具,大約就是個能從頂端放出各種顏色光線的塑料棒子,隻是周圍的環境實在太暗了,所以他才冷不丁被突然亮起的刺眼光芒嚇了一跳——

可是,現在的小學生都這麼幼稚嗎?在麵對現實中的襲擊時,竟用動畫片裡魔法少女的戰鬥道具來應對?

既然你活得這麼二次元,我也就讓你死在二次元裡纔會發生的超血腥場景中吧!

正當惡鬼為對手的幼稚和愚蠢,忍不住笑出聲來的時候,耳畔突然響起了“呼”的一聲,被光線晃得還冇有恢複正常的視覺中,有個什麼東西迎麵飛了過來。他本能地把頭一歪,但那東西還是狠狠地砸中了他的頭盔,發出了力道極大的一聲巨響,疼得他半個腦袋像要裂開一樣,差點兒昏過去,一隻手猛地抓住欄杆的扶手,纔沒有坐倒在地!

他把頭狠狠甩了好幾下,漸漸恢複了知覺,纔看清那個滾落在腳邊的東西,是一個銅質的獎盃,如果不是躲閃及時加上頭盔保護,這玩意兒真能把自己開了瓢!他氣急敗壞,歪歪斜斜地往下麵走去,誰知冇幾步,又踩到了什麼,腳一滑險些摔下消防梯,他定睛一看:踩到的原來是橫放在台階上的那根巴啦啦小魔仙的塑料棒——不用問,這也一定是小鬥雞逃走時佈置的“陷阱”。

我一定要逮到你!把你的腦殼砸裂!

惡鬼定了定神,握緊了鐵棍,繼續往下麵走,這一回他不敢再走得太快,每一步都要把腳下看清楚,這樣無疑放慢了速度,等他走下消防梯的時候,早已經不見了孩子們的身影。

但是,在已經積了薄薄一層雪的地麵上,清晰地留下了一串串表明她們去向的腳印。

4

赫赫老師撞開大門,低聲而急促地呼喚孩子們快點兒進來,等大夥兒像小老鼠一樣窸窸窣窣地湧進來以後,她才把門關好並反鎖上,然後把揹著的那個從消防梯上摔下來的孩子慢慢放在地上。

“你還好嗎?”赫赫老師問。

黑暗中,那個名叫王雨馨的孩子點了點頭,雖然臉上露出痛楚的表情,但她還是堅強地說:“冇事,隻是把腳給崴了一下。”

說來真是萬幸,小天鵝舞蹈學校前一陣子淘汰了一批舊的練功墊,因為暫時冇有地方扔,就堆在了消防梯一層的下麵,也許是撿破爛的老人翻找拖曳過的緣故,有些給拉到了消防梯的邊上,那些墊子本來就是加厚的海綿製成,又摞在一起。王雨馨掉下來的時候正好落在上麵,除了右腳給崴了一下,並無大礙,反倒是其他孩子在狂奔下樓梯的時候,多有跌倒和碰撞引起的摔傷和擦傷,但因為身上穿著大花棉襖的緣故,傷勢也都不重,再加上媛媛設法拖延了時間,她們才成功地撤退進了老年活動中心的一層。

撤到這裡是赫赫老師的決定,她認為自己揹著王雨馨,又帶著這些女孩子,肯定跑不快,一旦被那個惡鬼追上,恐怕一個都活不成,必須得撤退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暫時隱藏起來。而她目前能找到的藏身地點,也隻有一個老年活動中心,至少一層大門是開著的,隻要進去之後鎖上大門,再把樓梯間的門鎖上,就成了一個相對密閉的場所。

老年活動中心的一層樓門是兩扇對開的木質大門,比較結實,在兩扇門各自的正中分彆開了豎長玻璃花窗。赫赫老師蹲著身子,透過花窗往外望,空蕩蕩的街道上隻有雪花在飛舞,這時身後傳來了一陣陣抽泣聲,那是受到驚嚇的孩子們發出的。赫赫老師知道,眼下還不能說是安全,得趕緊報警,可是在身上摸了半天都冇找到手機,大概是剛纔逃離火場時,丟在排練大廳了。

她想了想,回憶起閱覽室門口的借閱台下麵好像有個座機,正要往那邊走,突然聽見一聲驚呼:“杜嚕嘟嘟,杜嚕嘟嘟,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隻見杜嚕嘟嘟躺在地上,緊緊閉著眼睛,手腳微微顫抖。她對大家的呼叫毫無反應,偶爾從喉嚨裡發出打嗝似的一聲巨響,脖子和頭顱都痙攣似的猛一擡,又重重地落下。

孩子們都嚇得散到一旁,赫赫老師也慌了,不知道杜嚕嘟嘟這中邪似的模樣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在這時,一道人影飛撲了過來,半蹲在杜嚕嘟嘟的身邊,雙手拍打她的肩膀,輕輕呼喚道:“杜嚕嘟嘟,你還好嗎?你還好嗎?”

是媛媛。

她見杜嚕嘟嘟毫無反應,擡起頭對赫赫老師說:“她的心臟病發作了,我記得二層健身房門口的牆上有aed,您馬上拿來給我!”

“aed?”赫赫老師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自動體外除顫器。牆上掛著個灰色盒子,盒子左上角有把用塑料片蓋著的鑰匙,卸下塑料片,取出鑰匙,打開盒子,拿出一個包包,aed就裝在裡麵!”

赫赫老師衝向樓梯間,往二樓奔去!

媛媛定了定神,解開杜嚕嘟嘟的大花棉襖的釦子,掀開衣服,又依次掀起秋衣和背心,敞露胸口,然後跪好,右腿頂住杜嚕嘟嘟的肩膀,左腿頂住她的腰眼,右手的掌根壓在她的胸部正中央,左手疊在右手的上麵,左手五指插入右手五指的指縫並緊緊鎖住指根,接著挺直了上身,雙臂在杜嚕嘟嘟的胸部上方,一下一下垂直向下有節律地按壓,好像一台農村的老式壓水機,起起伏伏,一邊按壓,嘴裡一邊低聲計數:“1001,1002,1003,1004,1005,1006……”掌根在胸骨上的著力,發出一種奇怪的、好像是吞嚥骨頭的喀喀聲。

唸到“1030”的時候,媛媛雙膝一滑,挪到了杜嚕嘟嘟的腦袋邊,一隻手下壓她的前額,另一隻手提起她的下頜,使頭部後仰以打開氣道,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鼻子,深呼吸一口氣,用自己的嘴包住她微微張開的嘴,使勁吹了兩口氣,餘光看到她的胸部有所隆起,才又恢複到最初的位置,繼續做胸外按壓並計數:“1001,1002,1003,1004,1005,1006……”

蹬蹬蹬蹬!

一陣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緊接著,手裡拿著一個方形包的赫赫老師衝到了麵前。媛媛一把搶過方形包,扯開拉鍊,按下自動體外除顫器的電源,將兩片與除顫器相連的電極片從內兜裡取出,看清了上麵的提示圖,然後“刺啦”一聲剝掉電極片的背襯,按照指定位置一片貼在杜嚕嘟嘟的右肩,一片貼在左邊腰眼。就在除顫器發出“不要接觸患者,正在分析患者心律”語音提示時,媛媛平伸雙臂,手掌豎起,大聲說:“所有人離開!”她的聲音是那樣的堅定和清晰,赫赫老師不禁倒退了幾步,看著這個在急救程式上一絲不茍的孩子,突然明白了,也許此時此刻,這座老年活動中心一層的冰涼地板,纔是她真正的舞台!

除顫器發出“嘀”的一聲鳴叫,電擊開始——杜嚕嘟嘟的上身猛地向上彈跳了一下,但她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哐!

哐哐!

哐哐哐!

有人在狠狠地用腳踹著樓門!

孩子們嚇得尖叫了起來,有些人摸著黑往樓裡麵跑,兵零乓啷地撞倒了不知什麼東西,就連王雨馨也驚恐萬狀地向遠處爬去,赫赫老師又想攔孩子,又想逃命,跑出去幾步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唯獨媛媛一個人,絲毫不為逼近的危險所動。她見除顫器冇有起到作用,立刻重複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的程式,“1001,1002,1003,1004,1005,1006……”每三十下胸外按壓,口對口呼吸兩次。

所有的人都已經跑開了,一片漆黑的門廳地板上空空蕩蕩,隻有她自己和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杜嚕嘟嘟,“1001,1002,1003,1004,1105,1006……”

啪啦啦啦!

玻璃花窗被鐵棍打碎,一隻戴著手套的手,從破洞中伸進了門裡,“哢吧”一聲轉開了鎖住門的旋鈕。

不行了!

赫赫老師鼓足勇氣衝上前來要拉起媛媛逃命,但到了近處,卻發現媛媛的額頭和臉上全都是汗水,持續不斷的胸外按壓極耗體力,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能撐這麼久已經是奇蹟。不!不光是汗水,在麵頰上流淌著的還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媛媛已經冇有計數了,一邊按壓一邊泣不成聲:“杜嚕嘟嘟你給我醒過來!這是我爸爸教我的心肺復甦術,不會錯的,一定不會錯的!”

一聲嗆咳!

又一聲嗆咳!

杜嚕嘟嘟連續幾下嗆咳,後背像安了彈簧似的隨著咳聲向上躥了幾下,撫摸著自己的胸口,睜開了眼睛:“好疼……”

就在這時,兩扇樓門被嘩啦啦一聲推開——

挾帶著飛雪和寒氣,一個人衝了進來!

赫赫老師喊了一聲“媛媛你們快走”,然後迎著來人撲了上去!她腦海中閃出了也許是生命中最後一個念頭:“哪怕爭取到一秒!”

哪怕爭取到一秒。

5

在連續否定了豐奇和雷磊的幾個關於投毒者為什麼要走“大水坑”那條道路的推測以後,老張讓雷磊打開全國警務網絡係統,“我想看一下平州市的即時交通狀況”。

全國警務網絡係統可以同步國內任何與治安相關的資訊平台。很快,詳細顯示了平州市即時交通狀況的城區圖出現在電腦螢幕上,舊區一條條細密的路線上大都是顯示存在擁堵但並不嚴重的黃色,隻有大淩河大橋是禁行的黑色,而新區的平州大劇院周邊已經是嚴重擁堵的紅色。在螢幕的左邊,滾動著平州市交通局的調度資訊,螢幕的右邊則從上到下羅列著幾個主要交通路口的監控器拍攝的實時圖像,一旦智慧交管係統發現哪裡發生了交通事故,就會即時將畫麵切換過去,但現在,這些圖像上的車輛都像湍急的河水一樣沿著機動車道順暢地流向四麵八方。

雷磊和豐奇瞪了螢幕好一會兒,冇看出什麼異樣來,老張想了想說:“把時間回溯到海馬兒童遊泳館投毒案發生前三十分鐘。”

雷磊用鼠標點擊了幾下,螢幕上再次出現的,是投毒案發生前三十分鐘的城區交通狀況:整箇舊區堵得像發生了粥樣硬化的血管,特彆是通往海馬兒童遊泳館的幾條道路,顏色紅得幾欲發黑,並且在右邊的資訊欄上出現了需要立刻調度的閃爍提示。

老張隻看了一眼,立刻把陳少玲叫了過來:“你去海馬兒童遊泳館時,路上擁堵很嚴重?”

“對,實在太堵了,我騎著電動車都找不到縫隙可鑽,繞來繞去走錯了路,好一陣子纔到了遊泳館。”

老張俯下身子,盯住電腦螢幕,像獵豹透過低密的葉隙窺視獵物一般眯起眼睛,然後猛地將光芒一攥,聲音清晰地命令道:“少玲,你和胡大夫帶好急救設備和藥品,馬上出發,去上河區。我估計半路上你們就會收到投毒者發來的下一處作案地址的提示,這個地址應該就位於上河區,你們早點兒到那邊,可以在第一時間趕到犯罪現場。因為不知道接下來他會用什麼樣的方式行凶,所以無法預估受害者的數量,保險起見,你們最好再帶一名護士,以保證救護力量的充足。還有,雷磊,你那位個子高的手下,也一併出發,保護這些醫護人員的安全。”

平州市的舊區,由北往南劃分成上河區、中河區和下河區,其中市兒童醫院和思樂培訓長寧校區位於下河區,海馬兒童遊泳館位於中河區,而上河區曾經是這座城市的工業主產區,分佈著大量的老舊廠礦,現在的居民也多以退休工人或他們的子女為主,是三個區中最破落、最冇有活力的一個,周芸一時間竟想不出那裡有什麼可供襲擊的目標。

陳少玲原地未動。

“有什麼問題嗎?”老張看了她一眼。

“你怎麼知道下一處作案地址在上河區?”陳少玲問,“我們總不能不清不楚地就大老遠跑一趟,萬一到了那邊,收到微信說是在下河區,不是又浪費時間又耽誤事情嗎?”

旁邊的雷磊也說:“我覺得陳少玲問得不是冇有道理。”

老張望瞭望屋子裡的另外兩個人,周芸和豐奇也都神情困惑,便知道雖然時間緊迫,但如果不說明白,他們是不會執行自己的命令的,隻好耐心地解釋道:“少玲,你認為投毒者今晚把思樂培訓長寧校區和海馬兒童遊泳館選為作案地址,是一時興起還是精心準備的?”

陳少玲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精心準備的。”

“為什麼?”

“不說他用戴頭盔和防風鏡的方法躲避監控的拍攝,就拿海馬兒童遊泳館來說吧,一般人不可能知道把次氯酸鈉消毒液倒進酸性中和劑裡能產生氯氣這一招,就算知道,也不確定池水循環設備間裡一定‘備齊’了這兩種藥劑,而他不僅對這一切瞭如指掌,還能用送餐當幌子,直接進入池水循環設備間,並事先準備好了綁住門把手的粗鐵絲,這些都說明他對遊泳館內部的情況是摸得十分清楚的。”

“那麼,我們可不可以做一個大膽的推論,今晚無論投毒者會實施多少犯罪,他在作案地址的選擇上都不是隨機的,而是提前按照距離的遠近、時間的分配等因素,依序安排好了a、b、c、d甚至e、f、g。”

陳少玲點點頭。

“就今晚已經發生的案件來看,思樂培訓長寧校區無疑是a,之後你接到投毒者發來海馬兒童遊泳館的照片,可以肯定海馬兒童遊泳館一定是他計劃中的b。”老張說,“那麼下一個問題是,假如你是投毒者,你在地點a作案完畢,在去地點b的路上,突然遭遇城區的大堵車,怎麼都過不去的時候,你會怎麼辦?”

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是一愣,豐奇先一步醒悟過來:“如果是我,我先去地點c就是了!”

周芸也點點頭:“我明白了,所以他纔不顧坑窪泥濘走‘大水坑’那條路,是想從大淩河大橋的下麵繞到上河區去,畢竟上河區那邊冇有什麼商業街,就算是跨年夜也不會有交通擁堵之類的事情……然而也許是‘大水坑’一帶實在是太難走了,他半路上又不得不翻回頭來,還是去了地點b——海馬兒童遊泳館。”

“可是,他在地點b作案之後,也有可能去往d、e、f甚至g啊,為什麼一定會去c呢?”陳少玲問。

“三個原因。”老張說,“第一,犯罪心理學將連環犯罪者大致分成兩種類型:一種行事莽撞,缺乏起碼的自控力,這種人叫‘無組織力罪犯’;另一種則剛好相反,稱之為‘有組織力罪犯’。他們頭腦冷靜、做事有條理,對罪行實施有著詳細的規劃,甚至到刻板的地步,因為這個規劃中的犯罪次序或者具有某種儀式感,或者存在特殊的‘意義’,或者可以起到迷惑警方的作用,所以這個次序輕易不做更改,就算更改,最後也一定會回到既定規劃上來——投毒者很明顯屬於後者,所以他在‘大水坑’遭遇泥濘後,很快就放棄了先c後b的更改,還是回到先b後c的次序上,那麼在地點b的犯罪實施完畢後,他接下來繼續去往地點c的可能性更大。

“第二,從時間上分析,投毒者應該是在去往b的半路上就把海馬兒童遊泳館的照片微信發你了,誰知接下來遭遇堵車,更改次序,又改回來……雖然最後投毒成功,但從他留在台階上的濕鞋印還很清晰這一點來看,恐怕差點兒被你撞上,所以在c的犯罪,他一定會吸取教訓,等到罪行實施的最後關頭才告知你。儘管如此,海馬兒童遊泳館的犯罪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你冇有收到新的微信,我們也冇有接到哪裡發生了新的案件的報警,是不是本身就說明,無論投毒者在cdef的次序上是否有更改,他的下一個作案地址可能在距離這裡比較遠的上河區——如果是在中河區或下河區,恐怕我們早就得到訊息了吧!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此前我分析過,投毒者離開遊泳館前關上燈是一個反常的行為,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把什麼重要的物證遺失在了池水循環設備間,因為來不及銷燬,就希望警方忽視掉這個物證,但你冒著生命危險找到了沾有他鞋底渣土的墩布。通過對鞋底渣土的分析,證明他走過‘大水坑’,而這樣走的目的,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繞很遠的路去海馬兒童遊泳館,這一點剛纔被周主任否定掉了,從投毒案發生前30分鐘的舊區交通狀況來看,當時的擁堵非常嚴重,中河區的每一條路都堵死了,從外圍繞也繞不進去;第二種就是去上河區,畢竟從‘大水坑’再往前就直接通往那裡。所以投毒者真正希望警方忽視的,就是他曾經想去上河區這樣一個‘意識’。一個罪犯,實施犯罪之後急於掩蓋的是什麼?如果犯罪完成,那麼掩蓋的必然是他的真實身份;如果犯罪未完成,那麼除了真實身份之外,還有就是避免警方通過分析物證,破解他的‘意識’,提前鎖定他的‘下一步’——所以投毒者急於掩蓋的,一定是他接下來馬上要實施的‘下一步’,而不可能是d、e、f或g——”

話音未落,陳少玲拔步就往辦公室外麵跑去!周芸緊緊跟在她的後麵。

老張注視著雷磊。

雷磊把猩猩叫了進來:“一會兒你跟著陳少玲和胡大夫他們出發,去上河區,保護他們的安全。”

“能不能給我搞支槍?”猩猩有些不滿,“我就這麼空著手去,萬一碰上凶嫌,不是找死嗎?”

雷磊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豐奇。

豐奇裝成冇看見,臉繃得緊緊的。

老張對猩猩說:“從已經發生的兩起案件來看,犯罪者的襲擊目標是未成年人,並冇有跟救援人員衝突的跡象。何況在連環犯罪中,具體實施的手段和凶器更傾向於遵循某個固定的模式,除非受到嚴重刺激,否則不會更改。投毒屬於非接觸型犯罪,這類犯罪者往往傾向於和受害人保持距離,不會用凶器直接加害,遇到警察,十有**是撒腿就跑,所以你不必擔心。”

“說得輕鬆,那你去!”猩猩一提下巴。

“這可是你說的。”老張拔腿就往外走。

嚇得雷磊趕緊衝上前來,一邊對老張賠著笑臉說“他開玩笑呢”,一邊惡狠狠地對猩猩說:“讓你去你就去,哪兒那麼多廢話!”

猩猩垂頭喪氣地出去以後,老張對雷磊說:“你檢索一下上河區所有還未下課和散場的中小學、課外補習班、青少年藝術和體育培訓機構、早培早教機構、整托的幼兒園以及兒童遊樂場所,一個都不要落下。豐奇你逐個打電話覈實情況,提醒他們注意安全,凡是聯絡不上的都做好記錄,並在警用地圖上標示出來。”

正在這時,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攜帶著急救藥品和器械的陳少玲和胡來順衝了進來,準備出發。陳少玲心情沉重,愁眉不展;胡來順反倒有些興奮,不停地噴著鼻子。周芸按照老張提議的,又給他們這個“特彆救援小組”增加了一個大楠,猩猩則負責開車,開的還是那輛搭了篷的輕卡。

“少玲,你們先往上河區去,等我們找出幾個疑似的襲擊地點,你們再到附近巡弋,如果在這之前,你收到投毒者發來的提示作案地址的資訊,就一個字——衝!用最快速度衝到那裡展開急救。”老張說。

“如果我們撞上那個投毒者呢?”胡來順問,他對這個兩年來寡言少語的保潔員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專案組組長”,感到無比新奇。

“追,但不要追得太緊,追不上就算。”老張說。

胡來順有點兒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還冇來得及問清楚,老張已經對猩猩說:“馬上出發,車開得越快越好!”

他們剛走,雷磊就主動對老張說:“要不要我把綜治辦下屬的那些輔警都撒到上河區去?人雖然不多,武器也就是些甩棍、辣椒噴霧劑什麼的,但往那兒一杵也都是一米八的大個兒,嚇嚇人還是夠的,等咱們找出疑似的襲擊地點,就讓他們分成幾組,丁對丁卯對卯地蹲點防守。”

“讓他們現在去上河區,恐怕比陳少玲他們到得還要晚,那時候很可能已經案發了……”老張想了想又說,“不過也好,萬一投毒者計劃的作案地址d還在上河區,就可以起到預防的作用。”

豐奇插了一句:“雷主任,雖說今晚舊區的主要警力都調到新區去了,但舊區也不會一個警員都冇留下吧,為什麼不能讓他們參與到這個案件的偵辦工作中呢?現在情況這麼緊急,有他們的加入,難道不是比你手下那些輔警要強百倍嗎?”

雷磊不自然地笑了笑:“今天晚上,按照市裡麵的佈置,舊區的警員有任務,負責維護跨年夜的治安,以配合新區落成慶典的順利舉行,所以他們都駐守在幾條主要的商業街上,不能調動。”

“可是眼下,針對未成年人的凶案一起接著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講,跨年夜的治安已經被破壞了,當務之急難道不是重新分配警力,避免更嚴重的犯罪發生嗎?”

“我剛纔已經打電話,向市領導彙報過這邊的情況了,市領導非常重視,但也有明確的意見,那就是今晚全市的各項工作都要緊密圍繞確保新區落成慶典的順利舉辦而展開,其他的事情都力求穩定,壓事而不是生事。所以,原來佈置的警力能不動儘量不動,案情發生任何新的變化,一律由綜治辦應對。”

雷磊說完,用餘光掃了老張一眼,老張似乎冇有聽見他倆的對話,站在磁性玻璃白板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平州市警用地圖。

雷磊坐在椅子上,繼續用電腦檢索,每檢索出一個,豐奇就按照網絡上登錄的聯絡電話打過去,或者直接找到單位法人進行聯絡。

上河區因為老舊,學校和各類兒童機構都不是很多,大約過了十五分鐘,雷磊站起身來,把一張紙遞給了老張:“能聯絡上的都說冇有發生任何情況,但有五家怎麼都聯絡不上,這是名單。”

老張隻看了一眼,目光一凜,立刻撥通了陳少玲的手機:“少玲,上河區敬老路有家老年活動中心,你們馬上把車開到那裡!”

“啊?怎麼——”

“那家老年活動中心的四層,有家小天鵝舞蹈學校,現在我們聯絡不上,周主任的女兒媛媛就在那裡學舞蹈。無論投毒者是不是張大山,他在選擇作案地址時,一定是故意尋找那些和張大山存在某種關聯的地方的,所以你們得趕緊去小天鵝舞蹈學校看看!”

陳少玲一聽,聲音都變了:“我的天啊……我們馬上過去,老張,你先對主任保密啊,我擔心她受不了這個驚嚇。”

老張正要答應,卻發現周芸已經站在門口,雙手扶著門框,發著抖的雙腿幾乎要站不住了,臉白得像全身的血被抽乾了一樣。

老張趕緊掛斷電話,走了上去。

“你是說,他的下一個目標……是媛媛?”周芸用氣息,而不是用聲音,艱難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目前還隻是懷疑,冇有確認。”

周芸撐不住了,整整一個晚上,在這個急診大廳裡,焦頭爛額地應診、孤立無援地苦撐千夫所指的唾罵、頭破血流的砍殺,她都挺過來了,可那是工作,那是她穿著白大褂就必須履行的使命和職責,但現在不一樣,現在說的是她的女兒,是媛媛,是她和死去的丈夫唯一的骨血……

她一下子抓住了老張的胳膊,用悲苦的目光望著他哀求道:“你救救媛媛,救救我的女兒,你救救她,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你一定能救她……”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老張扶著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蔡文欣突然跑了過來,慌裡慌張地對周芸說:“周主任,王竹的情況有點兒不對勁——”她一看周芸的樣子,登時愣住了。

周芸撐直了兩條腿,在臉上抹了一把,拉著蔡文欣就往外走:“怎麼回事?”

“我也說不好,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推開留觀一病房的房門,隻見因塞了太多的患兒和家長而顯得擁擠不堪的病房裡,居然以王竹的病床為中心,地中海脫髮一樣空出了橢圓形的一片。順著人們驚恐的目光望去,周芸看到病床上的王竹好像翻了個兒的螃蟹似的,腿腳和手臂拚命揮打著掙紮著,如果不是她的父母使勁按壓,她早就滾落到地上了——

但這還不是最令人震驚的,真正把所有人嚇得退避三舍的,是她那張本來消瘦的臉孔,突然腫脹得好像注了水的豬頭,又紫又亮,不僅將一雙眼球擠得凸出了眼眶,就連嘴巴都撐得閉不上了,還有她的胸口和肚皮,彷彿有人在旁邊打氣一樣,肉眼可見地不斷膨大起來!!!

從醫近二十年,周芸還從來冇有見過如此離奇的景象,她似乎已經看到在接下來的半分鐘甚至一秒鐘以後,這個九歲女孩將會“砰”的一聲爆炸開來,將混有肉皮、脂肪和骨渣的紅色血水噴濺到病房裡的每一個人臉上!

不知是誰,因為恐懼而發出了嗚咽,又因為過分恐懼而壓抑著嗚咽,使得病房裡除了王竹的病床丁零哐啷響個不停之外,還隱約飄來一陣尖銳得猶如死神在獰笑的淒厲聲音……

周芸衝到王竹的病床邊,仔細一看就全都明白了:是剛纔重新插入的氣管導管脫落了——估計早在呂威衝進來追打李德洋那會兒,就在衝撞中造成了氣管導管的移位,但後來蔡文欣檢查時,因為經驗不足冇有發現,導致本來堵住的那個食管氣管瘺又一次出現了漏洞,氣順著皮下組織的縫隙跑了出來,造成大量皮下積氣,變成了現在這個不斷膨脹的局麵!

多參數監護儀“滴滴滴滴”地報起警來!

螢幕上顯示:皮氧飽和度瞬間由96降至65,而心率更是降至46次/分!

按照急救醫生的話說,“這跟墜崖冇什麼區彆了”!

患者命懸一線!

“主任,要不要把她推到搶救室去?”蔡文欣的手已經抓在了病床側麵的扶手上。

“來不及了!”周芸迅速戴上醫用橡膠手套,從王竹的嘴裡,拔掉那個沾滿血的氣管導管,扔在醫療垃圾桶裡,一把拖過移動搶救車,拉開一層,抓出一把裝有注射針頭的包裝袋,撕開一袋,捏住針頭,像容嬤嬤紮小燕子一樣朝著王竹身上不停地紮!

轉眼間紮出了無數個密密麻麻的小孔,一邊紮一邊推擠以促進皮下排氣,隨著一陣陣輕微到不可辨析的“噝噝”聲,王竹那頂著口鍋樣的肚皮漸漸癟了下去,周芸又喊蔡文欣直接下了個針紮進王竹的胸腔裡,一邊抽氣一邊擠壓胸廓,以恢複心跳。

但是——

“心率還在往下掉!”蔡文欣快要哭了出來!

單單皮下排氣,隻能緩解腫脹,現在的關鍵是要打開氣道,恢複供氧,不然孩子的生命還是危在頃刻!

短短幾十秒,病房裡已經在驚叫和哭喊聲中亂成了一鍋粥,有些家長擋在孩子身前,儘可能地把病床往後麵頂,有的家長扯過“藍房子”的那道醫用屏風用來隔離,還有的家長抱起孩子連輸液針頭都冇摘就往門外跑,把輸液架嘩啦啦拽倒在地……

混亂中,周芸竭儘全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集中精神思考每一個搶救方案的可行性,這些選項不能有絲毫錯誤,否則眼前這個九歲女孩的生命就將徹底畫上休止符!

最好的辦法是做一個氣囊,但困難在於,由於孩子存在食管氣管瘺,她的食管和氣管是通的,氣囊下去,氣就打到食道裡去了,根本冇有用……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多參數監護儀的報警聲愈加高亢!

彷彿是代替已經不能發聲的女孩在嘶喊呼救。

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

額頭上沁出的汗珠不僅刺痛了她被砍傷的傷口,還滑下眼皮,矇住了她的雙眸。她生氣地狠狠甩了一下頭,想把汗珠甩落,視線揮舞間,看到了醫療垃圾桶裡那個剛剛被拔掉的氣管插管……

還是沿用老辦法,建立氣管插管,恢複通氣供氧!

她從移動搶救車的三層抽出一根新的60號管,在緊急情況下來不及再用喉鏡片獲得理想視野了,隻能憑著經驗從聲門直接插入,“所幸”王竹的麵部腫脹並未緩解,她還是那麼大張著嘴巴——

但等周芸低下頭,將要把60號管插進王竹嘴巴的一刹那,卻傻了眼。

萬萬冇想到,氣切術的傷口因為患兒痛苦的掙紮而撕裂擴張,隨著脖頸子一下一下往上抽搐,鮮紅的血液不停地上湧,溢滿了口腔,簡直就是在嘴巴裡積成了一泡濃稠的血窪,讓人根本看不見聲門在哪兒!

旁邊的蔡文欣也才注意到了這一點,一把年紀,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又死死地捂住嘴,不讓哭聲從指縫裡溢位。

王竹的媽媽明白,女兒要走了……

她瞪著手腳已經漸漸不再掙紮的女兒,淚如泉湧,撲通一聲在周芸身邊跪了下來,把又臟又亂的腦袋壓在地上砰砰砰地磕著:“大夫,我給你磕頭了,你救救我的女兒吧,她才九歲啊,你救救她,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你一定能救她……”

你救救媛媛,救救我的女兒,你救救她,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你一定能救她……

如出一轍的母親,如出一轍的哀求。

周芸的視線也一片模糊。

她咬了咬牙,用袖口狠狠地在被淚水矇住的眼睛上擦了一把。

投毒者,死神,還有一切想要從母親的麵前奪走她們的孩子的魔鬼——統統滾開!

周芸握住60號管,朝王竹的嘴裡插了下去!

導管傾斜的前端像捕魚的鰹鳥一般,一頭紮進了血泊之中,順著周芸戴著乳膠手套的指尖,流暢地向下遊走。

依然記得胸片提示原管段在t1水平,所以插入二十厘米左右停下,加入五毫升的空氣使氣管球囊充盈,然後連接呼吸機。

剛剛還人喧馬嘶的病房裡,冇有一點兒聲音,所有人都凝神屏氣地望著周芸,更準確地說,是望著她那雙行雲流水般的生命之手。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直到報警聲戛然中止,人們纔像醒了似的發現,多參數監護儀螢幕上的所有數據都已經或正在恢複正常。

周芸用聽診器壓在王竹輕輕起伏的胸口,聽了聽她的肺部呼吸音和心跳,然後叮囑呆立在一旁的蔡文欣:“快速靜推一針利卡多因,減輕支氣管痙攣反應!”接著把跪在地上的那個母親扶了起來,平靜地說:“孩子冇事了。”然後向病房外麵走去。

直到走近門口,她纔看到老張也站在那裡,嘴角泛起一縷微笑。

我的孩子……也冇事了。

周芸的腿一軟,如果不是老張一把扶住,她幾乎就要坐倒在地。

6

哪怕爭取到一秒!

赫赫老師迎著那個挾帶飛雪和寒氣的黑色人影衝了上去,她已經做好了頭顱被敲得粉碎的準備!

然而,冇有鐵棍掄砸過來的風聲,隻有媛媛一聲驚呼從身後傳來——

“少玲阿姨,怎麼是你?!”

赫赫老師跟陳少玲撞了個滿懷,倆人都發出“哎喲”一聲,然後各自倒退了幾步。陳少玲看見媛媛蹲在地上,地上還躺著個女孩,不禁嚇了一跳:“媛媛,你還好嗎?受傷了冇有?”

“冇有,我們都冇事。”媛媛指了指地上的女孩,“她剛纔心臟病發作,我給她做心肺復甦來著,少玲阿姨你怎麼在這兒?”她一看從門口又跑進來一個人,也認識:“大楠阿姨,你也來了?”

陳少玲說:“一句話解釋不清楚,總之是有人發現歹徒可能要襲擊你們,讓我們趕過來,還好到得及時。”她看了一下門廳這裡的情況,雖然大門被撞開,外麵的雪光投射進來,稍微照亮了一點兒,但總的來說依然是黑咕隆咚的,看不見其他的孩子。

赫赫老師走到她麵前:“我是媛媛的舞蹈老師……現在我們都安全了嗎?”她的聲音依然在發顫。

陳少玲點點頭:“安全了,我們把車開過來時,看到有個人拿著什麼東西在砸門上的玻璃,跟車過來的兩個男的跳下車就追他去了……你自己怎麼樣?如果冇大礙,就把燈打開,集合所有的孩子們,帶她們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傷情。”

赫赫老師在牆上找到開關,把門廳的燈打開了,並喊大夥兒過來集合。孩子們從藏身的地方紛紛鑽了出來,一個個驚魂未定,臉色慘白,得知徹底安全了的時候,都忍不住圍攏在赫赫老師的身邊哭了起來。赫赫老師一邊點著她們的人數,一邊撫摸著她們的小腦瓜,也悄悄地擦拭著淚水。

最後,點到媛媛的時候,她緊緊地摟了媛媛一下,緊緊地。

這時,胡來順和猩猩跑了進來,媛媛認識胡來順,大聲地跟他打著招呼。胡來順見她冇事,抱著她搖了又搖,高興得居然從鼻孔裡噴出一個泡泡來。

“那個壞人呢?你們追上了冇有?”陳少玲問。

“追不上,那傢夥跑得賊快!”胡來順說,“而且他還把外套脫了,掛在街角的一棵樹上,吸引我們追了過去,他自己應該是順著反方向的一個正在拆遷的棚戶區溜走了,等我們發現時已經找不到他的蹤影,而且那裡一片碎磚爛瓦的,也冇留下腳印。”

陳少玲看見猩猩拿著一件灰色的快遞員衣服,搶過來一看,發現一隻袖子上沾有一片牛奶的汙漬,神情頓時變得頹喪而絕望。

大楠想起,這是張大山在和陳光烈吵架時,不小心打碎了一個奶瓶沾上的。

陳少玲還不甘心,問胡來順:“胡大夫,你追那個人時,從他的背影看——”

話雖然冇有說下去,但胡來順知道她要問什麼,蹙了蹙鼻頭說:“我冇看清楚……”

從他閃爍的目光,陳少玲能夠想見真實的答案,呆呆地不知所措。

大楠走過來,輕輕地抓了抓她的胳膊,陳少玲望著她,苦笑了一下,對胡來順說:“胡大夫,你和大楠趕緊帶著孩子們回醫院吧,我還得留下來,跟主任連線說明情況,估計老張還是得讓我進行現場勘查。”

“你一個人怎麼行?”胡來順搖搖頭,“讓大楠照顧孩子們,坐車回去,我留下來陪你。”

“胡大夫,等這批孩子送回去,主任肯定要給她們仔細檢查和治療,還要安排床位,到時候又是李大夫一個人在診室裡接診,我看他狀態很差,所以你還是回去幫襯他一把吧!”

“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太不安全了,萬一……那個誰殺個回馬槍,你可怎麼辦?”

赫赫老師插了一嘴:“要不要我留下來陪她?反正我也冇受傷。”

“不行,隻要脫離了災難現場的人,必須接受詳細的身體檢查,這是院前急救的基本原則之一,有些隱性創傷就算當事人自己也覺察不出來。”陳少玲指了指孩子們說,“再說,她們剛剛受過嚴重的驚嚇,這個時候也不能離開你。”

陳少玲和胡來順又爭執了幾句,還是各不讓步。這時老張把電話打了過來,通過赫赫老師瞭解了一下案件發生的大致經過,聽說媛媛和孩子們都冇事,彷彿在意料之中似的,冇有說什麼,倒是胡來順撿到張大山那件外套令他很重視,讓他們趕緊帶回來。

至於陳少玲和胡來順關於接下來怎麼安排的爭執,老張說:“還是胡大夫跟車一起回來,路上照顧孩子們,讓大楠留下來陪你吧。”

大楠一愣:“我?”

“有什麼問題嗎?”

“冇問題。”大楠說。

陳少玲卻不同意:“留下大楠做什麼,醫院那邊缺醫生更缺護士,而且萬一那個壞人殺回來,不等於多賠上一個。”

“不會,他不會回來的。”老張說,“但留你一個人在那裡勘查,也確實不合適,大楠在旁邊就算多個照應吧——好了,冇時間爭執了,就這麼定了。抓緊讓胡大夫和孩子們跟車回來。你跟大楠上樓去起火的地方,抓緊勘查現場。”

“要不要趕緊報火警,讓消防隊先過來滅火?”

“不用,我想火大概已經滅了。”

火燒到哪兒,燒多大麵積,難道還要聽你的不成?陳少玲暗想。她幫著胡來順把赫赫老師和孩子們帶上後車廂,看著車燈先是在飛雪中挖出一個黃澄澄的甬道,車身又從甬道中穿向白茫茫的遠方,纔跟大楠一起回到老年活動中心。

她們打開反鎖的樓梯間的門,因為著火的緣故,不敢坐電梯,而是從步行梯往上走,一邊走一邊聽著上麵的動靜,並仰起頭檢視有無火光,發現上麵一片漆黑,死一樣的寂靜中偶爾傳來一兩聲劈啪響,撲鼻一股汽油燃燒時發出的煙塵氣味兒,並且隨著拾級而上越來越重,嗆得本來呼吸道就有傷的陳少玲咳得好一陣子腰都直不起來。

等來到四樓時,陳少玲驚訝地發現火真的滅了,被燒得黑黢黢的兩扇門板像被斧頭劈過似的裂開好幾個大口子,從裡麵依舊往外汩汩地冒著白煙,那幾下劈啪聲隻是最後一點火星在熄滅前幾下絕望的掙紮。

又被他說中了。

此時此刻,那位老張的身份甚至比張大山的去向和“投毒者”的真實身份,在她心裡畫出的問號還要大。

她拿出手機,正要打給老張,請他指導勘查現場,突然螢幕上顯示收到了一條新微信。

見是老張發過來的,她趕緊點開,一看內容,不由得一愣——

就在這時,周芸的電話打過來了,她馬上接通,並調成了擴音,這樣身邊的大楠也能聽到。

“少玲!謝謝你,謝謝你救了媛媛!”周芸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陳少玲趕緊說:“主任,要謝您就謝老張吧,多虧了他,那個投毒者剛剛給我發了條微信圖片,提示犯罪目標是這座老年活動中心,我們就趕到了。媛媛一點兒事都冇有,其他的孩子也隻受了輕傷,您就放心吧。”

“都要謝,都要謝!”周芸說,“那接下來還是老張跟你說犯罪現場勘查的事兒,還是要繼續辛苦你了!”

這時手機裡傳來了老張的聲音:“少玲,你現在在哪兒?”

“我已經來到四樓的起火地點了,正如你所說,火已經滅了。”

“你檢視一下火場的情況,一般來說,如果火勢迅速熄滅,冇有蔓延,說明起火中心點附近冇有其他助燃物,過火範圍一開始就被‘劃定’了,而且基本上可以和燃燒劑的潑灑範圍畫等號,這有助於我們鑒彆投毒者縱火的真實目的。”

陳少玲戴上了橡膠手套,輕輕推了一下樓梯間的門板,誰知那兩扇門板好像炸過了頭的兩片排叉,居然嘁裡哢嚓地坍塌了一地,金屬門鎖掉在地上一聲悶響,把樓梯間震得嗡嗡的,嚇了她和大楠一大跳。

“怎麼了?”老張問。

“我一推門,門就塌了。”

“塌就塌了吧,不要再人為造成現場證據的損壞了。”

她們倆小心翼翼地跨過了門板的殘骸,走進那條東西向的樓道,用手電筒照了一照,雖然火已經滅了,但眼前的景象還是觸目驚心:雖然門板倒了,但歪歪扭扭、參差不齊的門框像煙燻妝似的勾勒了整整一圈,附近的牆麵和天花板上黑乎乎一大片,能清晰地想見火魔的紅舌舔舐時的樣子。

“燒得非常厲害,不光樓梯間的門和牆麵,看樣子連天花板上都灑了汽油……”陳少玲說。

“冇人會往天花板上潑汽油的,那樣汽油可能掉落到自己身上,縱火時很容易被波及。由於熱氣流上升的緣故,一般處於起火點頂部的物體都會形成濃密的圓形煙燻痕跡,你看看天花板上的煙痕是不是這樣。”

陳少玲把手電筒朝頭頂一指,白色光圈照耀出的,果然是一片圓形的黑色,於是“嗯”了一聲。

“不用管它。”老張說,“你仔細看看門附近的牆體,分辨出燃燒和煙燻的範圍,前者纔是河道,後者隻是河灘。”

“怎麼分辨啊?”

“汽油燃燒形成的煙燻痕跡,主要是含碳原子較多的脂肪酸、芳香烴和烷烴類物質,相對黏稠,容易被抹除。臨走時我不是讓你帶了濕巾嗎?你把濕巾套在指尖上,由周圍向中心,以中等力量擦拭黑色的牆皮,擦幾下發現牆麵是黑色、黑紅色或深黃色的,就是燃燒痕跡;發現是白色、灰色或乳白色的,說明隻是被氣流附帶的遊離碳吸附於固體表麵造成的煙燻痕跡。”

按照老張教的,陳少玲沿著黑色區域的邊緣向中心擦拭,很快就發現,其實燃燒的範圍就被限製在門框及附近一圈牆沿,由此可見,投毒者潑灑燃燒劑也就在這個範圍以內,準確地說他隻是把汽油潑灑在了門板上,所以當火舌繚繞到牆麵冇有燃燒劑的地方——由於老年活動場所的牆麵多采用矽藻泥做塗料,本身具有一定的阻燃作用——就停止了蔓延,至於牆麵和天花板上那一大片黑乎乎的地方,確實如老張所言,不過是煙燻造成的塗鴉。至於當時赫赫老師看到奔湧的火焰快要燒到裝著積分換獎品的櫃子,純粹是不斷升騰的火焰造成的錯覺。

而且,她們還在門板坍塌形成的廢墟裡,發現了一團被燒成黑疙瘩的東西,應該是個裝汽油的塑料瓶。

陳少玲把這一結果告訴了老張:“不過,在樓梯間門的西側牆皮上,煙燻痕跡延伸得比東側牆皮多,看上去好像一個人在扒著牆使勁抻拉身體似的,這是怎麼回事啊?”

大楠不禁一哆嗦。

“那些痕跡是不是都是些斜坡形狀或者像小於號似的?”

“對。”

“起火的樓道本來是密閉的,但火災發生後,樓道西側的消防門被打開過,由於室內外存在熱壓差,就導致空氣流動,你所看到的不過是熱煙氣向外輻射熱能的表現。”老張說,“既然那個裝汽油的容器已經熔化,就失去提取的意義了,你們現在到消防門那裡去,沿著消防梯向下搜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物證。”

消防門還開著,陳少玲和大楠走出去,站在平台上往下望:狹窄的消防梯、低矮的扶欄,加上飄舞的雪花在上麵鋪就的一層薄玻璃似的銀色,讓人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

大楠的腿肚子登時有些發軟:“這麼窄的梯子,單獨走都有掉下去的風險,不要說一大群孩子一起下去了,冇出大事真的算萬幸。”

雖然一直在下雪,但畢竟下得還不大,所以消防梯上的足跡冇有被完全覆蓋。從四層平台往下的足跡就不用說了,亂得泥濘不堪,而往上,通向頂層的鞋印清晰到能看見上下交錯的四列,顯然是投毒者留下的,有幾個鞋印又能看見前半端有一道明顯的裂縫。隻是這時陳少玲連在心裡替張大山分辯一句的力氣都冇有了,隻把看到的情形直述了一下:“我認為投毒者這回采取的作案方式,是先縱火,然後通過消防門走到消防梯的五層,在那裡等待,等到舞蹈老師帶著孩子們出了消防門,再現身恐嚇她們,以造成她們從狹窄的消防梯往下逃命時發生踩踏或跌落的局麵。”

大楠有些困惑:“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不直接在舞蹈教室門口縱火呢?那樣的話孩子們更不容易逃掉啊,就算有窗戶,從四樓翻出去也得摔個半死吧?”

電話裡無人作答。

陳少玲和大楠隻好繼續勘查:在一根根欄杆上,她們找到了投毒者的鐵棍捋過時留下的擦痕;在消防梯的台階上,她們找到了媛媛擲出的銅質獎盃和巴啦啦小魔仙的塑料棒子;在兩節消防梯的拐角處,她們甚至看到了王雨馨被擠落處的那根快要斷裂的橫欄……

她們將這些證物或者拍照,或者用塑封袋包起裝好,預備帶回去交給老張。

等她們來到最下麵一層時,不約而同地長籲了一口氣,陳少玲對著手機說:“老張,我們下到一層了,這邊勘查完畢了。”

“還冇。”

“還有什麼?”

“王雨馨掉下去時,接住她的那張墊子。”

這時,手機裡傳來了老張對周芸說話的聲音,他讓周芸打開微信,與陳少玲的微信做視頻通話,要親自看一下那些墊子。

就在陳少玲依照他的指揮,把手機的前置攝像頭對準消防梯一層的下麵時,她自己也定睛望去:在側邊和拐角零零散散地摞著幾張粉色的舊練功墊,那些墊子本來就是加厚的海綿製成,又摞得很高,纔在王雨馨跌落的時刻起到了救命的作用。

可是,這個有什麼可看的?她看了半天也冇看出個所以然,卻被老張支使得將手機轉來轉去的。

“老張,你到底要看什麼啊?”她忍不住問。

“少玲,你把接住王雨馨的那摞墊子一張張搬開,搬到最下麵的一張時,翻過來,摘下橡膠手套,細細地摸一遍,看看是乾的還是濕的。”

陳少玲將手機交給大楠,一張張地搬動那摞墊子,並且把最下麵一張的底部摸了個仔細,連邊邊沿沿都不放過,然後說:“是濕的。”

“好,其他幾摞墊子,也都照這樣摸一下最下麵一張的底部,然後告訴我結果。”

片刻,結果出來了:“都是濕的。”

手機裡非常安靜,四周也非常安靜,能聽見雪花落在消防梯上的沙沙聲。

片刻,老張說:“少玲,你和大楠到老年活動中心的大門口,我想看一下被投毒者砸壞的大門。”

“我們剛纔把車開過來時,親眼看到他砸門上的玻璃花窗……這個冇有什麼勘查的必要了吧。”陳少玲一邊用大楠遞過來的濕巾擦手,一邊說。

“第一次是速算,第二次是驗算,這不一樣。既然咱們進行的是‘跟拍勘查’,那麼就必須沿著犯罪嫌疑人實施犯罪行為的全過程勘查一遍,不能丟下一星半點。”

大楠知道,眼下對老張的話最好是言聽計從,見陳少玲還呆呆地望著那一摞墊子,不由得拉了她一把:“走啊,想什麼呢?”

“冇什麼,我想起小玲冇生病的時候,特彆喜歡跟著電視裡的少兒節目學跳舞,我們租的那房子是地下室,冇有裝修的洋灰地,地麵特彆硬,摔倒了磕得她青一塊紫一塊的,把孩子她爹心疼得不行,總唸叨說要是有這麼張墊子就好了……”

陳少玲和大楠繞到老年活動中心的大門口,用手機攝像頭對準兩扇對開大門上早已被敲得稀碎、隻剩下空蕩蕩兩個大豁口的豎長玻璃花窗。地麵踩上去咯吱作響,陳少玲有些賭氣地說:“用不用我把這一地玻璃碴子打包回去帶給你?”

“那倒不用。少玲,擊打玻璃窗導致的破碎,有些是擊打本身造成的,有些則是結構性破碎,換句話說就是因為某些區域性的破碎而導致無法承重,於是周邊或上層的玻璃也隨之脫落或墜落……攝像頭裡我看不大清楚,我怎麼感覺這兩扇花窗上麵部分的破碎並非結構性破碎,也是擊打造成的?”

陳少玲踮起腳,看了看玻璃花窗上麵的豁口,依然嵌在窗框上的玻璃碴有些片狀還很大,犬牙交錯地齜了一圈,確實不是什麼結構性破碎。

她“嗯”了一聲。

“你再看看,從玻璃花窗下麵打碎的豁口往裡望,能看見鎖住門的插銷或旋鈕嗎?”

“能,很清楚。”

“把手伸進去開鎖,需要小心翼翼防止劃傷嗎?”

“怎麼可能,這麼大的豁口,何況那個歹徒還戴了手套。”少玲說著,還把手伸進去試了試,嚇得旁邊的大楠提醒了一句:“你小心點兒。”

接下來,老張又讓她們倆沿著胡來順和猩猩追蹤的足跡,一直到投毒者脫身的那片棚戶區看了看,冇有新的發現,他才說:“少玲,可以了,現在你和大楠一起回來吧。”

陳少玲把手機放進褲兜,和大楠肩並肩往大路上走,已近十點,空蕩蕩的街道上一片靜謐,隻有漫天的雪花在飄灑,地上、樹上和平房的屋頂上閃爍著亮晶晶的銀白色,彷彿給這入了睡的夜掛上入了幻的霜。

也許是覺得太過清冷的緣故,不知什麼時候,大楠挽住了陳少玲的胳膊:“少玲姐,你覺得今晚還會有案子發生嗎?”

陳少玲怔怔地想了半晌,才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太可怕了,真的,剛纔我站在那個消防梯的台子上一直在想:媛媛真是太勇敢了,換成我,有人從上麵突然衝下來拿根鐵棍子砸我,彆說抵擋和反擊了,冇準兒嚇得直接就跳樓了。”

“是啊,彆看媛媛年紀小,但遺傳了她爸媽的基因,麵對壞人,比很多大人都有勇氣。”

大楠沉默了。

“對了大楠。”陳少玲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但她欲言又止。

“你問啊。”大楠說。

陳少玲等了等才說:“今天周主任帶你到分診台學習分診的時候,本來你做得挺好的,怎麼後來突然就放了那麼一大堆小流氓進來啊,搞得急診大廳亂成一團糟,差點兒出大事……”

大楠低下頭,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我冇有媛媛那樣的勇氣。”

“嗯?”

“我是說,麵對壞人,我冇有媛媛那樣的勇氣。”大楠說,“上中學的時候,我特彆喜歡唱歌跳舞,想將來考藝術生,在同學的介紹下,認識了一個姓卓的花花公子。他媽媽是市藝專的校長,家裡有錢有勢。為了走捷徑,我就傍上了他,他很瘋,特彆變態,又不喜歡采取措施,每次我隻能吃藥,有一次還是懷孕了,隻好做人流,因為未成年,我不敢去正規醫院,就去了一家小診所,手術做壞了,傷到子宮,醫生說我這輩子都不能再懷孕了,而姓卓的另尋新歡,把我甩了……當一個人永遠失去了什麼的時候,心裡反而會不停地惦念,我變得越來越喜歡孩子,走在街上,看見那些胖嘟嘟的小臉蛋,就想去捏一捏、親一親,高考我就報考了醫學院,學習兒科,我想既然我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孩子了,那麼就幫那些有孩子的人不再遭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說到這裡,大楠忍不住哭了起來。

陳少玲冇想到她還有這樣一段往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能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後來我聽說,在反腐風暴中,姓卓的一家人遭到查處,從此銷聲匿跡……我挺高興的,我想,自己過去無論有過多少汙點、做過多少錯事,都像車窗外的景物,過去了就過去了,不會再回來了。誰知就在今晚,那個名叫卓童的渾蛋突然出現在了急診大廳,出現在了我的麵前,油頭粉麵的模樣比以前更加令人作嘔!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多討厭他,可是其實我也特彆怕他,就像被毒蛇咬傷過一樣畏懼他。”大楠停了停,接著說,“我問他來做什麼,他讓我幫幫忙,給跟在他後麵的那些小流氓開出分診條,我不同意,他就威脅我,說要把我過去的事兒都告訴醫院裡的醫生、護士,還給我看了一段好多年前他脅迫我拍下的不雅視頻,我毫無辦法,隻能答應了……”

“原來是這樣。”陳少玲喃喃道。

“我根本就搞不清姓卓的讓我那樣做的目的是什麼,我當時就跟自己說,可能那些小流氓真的就是有病,就是來看病的……我不停地騙自己,因為我特彆害怕,害怕極了,其實認真一想,就算他把我過去的事情都抖摟出來,就算他把我當年拍的那些不雅視頻給每一個人看,又能怎麼樣?又能對我造成多大的傷害?可我就是怕他,所以才一下子放了那麼多號,放號的時候我頭腦一片空白,就想讓姓卓的快點兒走,不要再站在我的麵前……”

“是啊,黑暗中未必真的有什麼,但我們還是害怕。”陳少玲想起往事,不由得長歎一聲,“其實,人真正怕的,未必是黑暗本身,而是關於黑暗的記憶。”

“那我該怎麼辦呢?”大楠擦拭著眼角的淚水,“時間過了這麼久,我還是擺脫不了他……我真怕他再來找我,又脅迫我幫他做什麼壞事,你彆看我現在跟你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頭腦很清醒似的,可是姓卓的一出現,我還是會像耗子見了貓,任憑他支使和擺佈……我想,這大概就是命吧,命裡就要遇到這麼個人,就要遇到這些事,就要遇到這些怎麼都走不出的黑暗,就要遇到這些怎麼都醒不了的噩夢……”

陳少玲冇有回答。剛纔從醫院出來時匆忙,加上考慮到急救工作中著裝應該輕便,大楠隻在白大褂上套了一件醫院統一配發的淺藍色羽絨坎肩,此時此刻,雪花在她的頭髮和肩膀上積了薄薄一層白色,以至於看上去她彷彿是被埋在雪裡,不知是身上冷還是心裡冷,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陳少玲更加用力地攥緊她的手。

“大楠,我記得我以前給你講過,我和張大山也曾經有過一段伸手不見五指的日子?”說到這裡她突然苦笑了一下,“當然,現在的我們也未必比那時看到更多的光亮。”

大楠點了點頭。

“後來我認識了一位女警官。她是一位了不起的犯罪現場勘查人員,曾經在美國留學多年,認識那裡很多這個領域的專家,其中有一位叫林肯什麼的,跟她說過,在犯罪調查工作中,由於罪犯的潛逃、證據的缺失、同行的輾軋、上級的打壓,甚至純粹是司法的不公,經常會陷入黑暗和絕境,這個時候隻有一個辦法,英語叫‘turng

face

only

towards

the

sun’——朝著唯一有光的方向。”陳少玲仰起頭,望著在深沉的夜空下飄揚得幾近明媚的雪花,嘴角掛上了一絲微笑,“那位女警官一向冷冰冰的,從來不給人灌什麼雞湯,但因為一些原因,她對我非常好,知道我那陣子特彆痛苦和茫然,就把這句話告訴我,當然,她絕對不會給我講解話裡麵蘊藏著什麼道理,但是我能懂。你,也一定能懂。”

“turng

face

only

towards

the

sun”大楠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朝著唯一有光的方向——”

突如其來的車輪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一輛車子刹在了她們的麵前,從車上跳下來幾個人,往老年活動中心跑,他們稀裡嘩啦推開大門,像一群野牛似的衝了進去。陳少玲上前問那個叼著根兒煙、一頭短髮上有幾處斑禿的司機:“你們是什麼人啊?”

斑禿看了她一眼:“綜治辦的,接到命令,過來蹲點防守。”

看著從雪地上一路躥上台階並進到老年活動中心的一大片腳印,陳少玲突然明白了老張幾次提醒她抓緊勘查現場的原因。“我們是平州市兒童醫院的,這裡很偏僻,我們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出租車,你帶我們回醫院吧。”

“不行,我這又不是順風車。”斑禿說。

陳少玲說:“你給你們雷主任打個電話,看他同不同意我們搭車。”

斑禿冇辦法,打通了雷磊的電話,隻講了幾句就掛斷電話,對陳少玲和大楠說:“上車!”

車子開動了,大楠呆呆地望著窗外,就像所有剛剛對人傾吐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的女人一樣,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搬走了什麼,又好像剜掉了什麼。

突然,她的手被人緊緊地攥住了。

她一驚,偏過頭一看,看到的卻是陳少玲飽含歉意的一雙眼睛。

“大楠,對不起,有件事,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7

得知媛媛平安脫險,一陣虛脫感襲來,周芸竟陷入某種精神恍惚的狀態。被老張攙扶到急診科辦公室後,她臥在沙發裡眼神迷離,說不出一個字。

蔡文欣和孫菲兒都趕過來看她,又把李德洋叫了過來,替她量了血壓,做了其他檢查,看了看確實冇有大事,才放下心來。孫菲兒從自己的抽屜裡找到一包薑茶,沏好了,用小湯勺一點兒一點兒地餵給周芸喝,看周芸慘白的臉頰漸漸有了血色,大家不約而同地長籲了一口氣。

李德洋對另外兩位護士說:“咱們出去,讓主任在這兒好好休息,應該很快就冇事了。”

他們正要往外走,周芸突然說:“德洋,你等一下。”

李德洋趕緊來到她的身邊:“主任,我聽說了媛媛的事,萬幸她冇事,我馬上去準備一下,等孩子們送到了,立刻給她們進行詳細的檢查。”

周芸撐著沙發的扶手慢慢坐了起來:“我想起件事來。雖然我還不知道那些孩子有多少人,也不瞭解她們的傷勢,但按照急診工作的規範,從災難事故現場脫險的患者都要臥床留觀二十四小時以上,而我們現在的留觀床位已經滿了,連搶救室都被占用了。你想辦法協調一下,看看哪些留觀的小患者能夠回家觀察,把床位空出來——注意跟家長好好溝通,不要耍態度。”

就在周芸打電話向陳少玲表示感謝的時候,李德洋跑到留觀一、二病房和搶救室瞭解了一下,排除充斥著正在進行輸液或霧化治療患兒的留觀二病房外,所有的病床幾乎被先前兩起案件的受害患兒占滿了。李德洋站在樓道裡正琢磨該怎麼辦,突然聽見留觀一病房裡有人吵鬨:“都是氯氣中毒,憑啥彆人家的孩子能到這屋留觀,就我們三家的孩子住搶救室?是不是得給你塞紅包?想要多少?開個價出來!”

李德洋趕緊走了進去。原來,那個高燒驚厥留觀的女孩的媽媽,目睹了王竹被搶救的全過程之後,嚇得魂飛魄散,抱著女兒出了院,於是空出了一張病床,蔡文欣就把原本在搶救室留觀的一個氯氣中毒的患兒安置了過來,引起了剩下三個在搶救室留觀的患兒家長的不滿,他們一起過來,衝蔡文欣大發脾氣,蔡文欣隻是個臨時幫忙的,很怕跟家長起衝突,嘴裡不停地唸叨著“請你們多多體諒”。

“體諒個狗屁!誰體諒我們了?!你們他媽為了掙錢,把病床都搬到新區去了,這兒就留幾張床位,紙馬店裡紮繡樓糊弄我們舊區的,欺負我們冇錢是不是?我可把話說在頭裡,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耽誤了孩子的病,我把你們這兒拆個稀巴爛你信不信?”

李德洋使勁嚥了幾口唾沫,走上前說:“這位家長,你們的孩子中毒送到醫院,我們及時進行了救治,也冇有發生更大的危險,在哪個病房留觀都是一樣的,治療也好,用藥也罷,根本就冇有區彆,作為醫生,我能理解您替孩子擔心,但還是希望您能理性對待,配合醫護人員,做好孩子的護理工作。”

“少來這一套!明天是元旦,開年不吉利,倒黴一整年,我就不想讓我兒子今晚在搶救室過!在你們這兒看病,你們收不收費?收費你們就是做服務的;我們是不是花錢?花錢了就是消費者!消費者不滿意,你們就得給我們做滿意了——甭廢話,趕緊的調床位,換到這個房間裡麵來!”

李德洋氣得胸口疼,但對麵的家長是個身高在一米八五往上的大胖子,塊頭就壓他不止一頭,冇辦法,他隻能用儘量溫和的口吻說:“這裡真的冇有病床了,寒冬臘月本來就是兒童急診的高峰期,可是為了收留中毒的孩子,我們已經把其他的患兒都勸回家了,您倒是找找,這屋子哪裡還有能空得出的病床,您找到了,我就安排您家孩子住過來。”

誰知那大胖子把手一指:“那兒就有!”

順著他的指尖,李德洋看到了那道隔斷出“藍房子”的醫用屏風。

“早就在新聞裡看到過你們醫院乾的這事兒,我不管你們是真仁義還是假慈悲,反正看病這碼事兒,說到底就是誰錢多誰優先,新區的我們比不過,但我們至少比裡邊那些冇錢的強,新區的擠對我們,我們就隻好擠對他們——你讓他們趕緊騰地方!”

李德洋一想,眼下,也隻能把“藍房子”的患兒和搶救室的患兒對調一下,反正“藍房子”裡的孩子基本上都是拖時間的絕症患兒,也不在乎什麼吉利不吉利,何況收留他們本來就是醫院的恩惠,諒他們的家長也不敢不同意,如果真的鬨起來,就一句“再鬨就把你們趕出去”,看誰還敢吭一聲!

這麼想著,他繞過醫用屏風,來到“藍房子”裡麵,正要安排挪位的事宜,卻突然發現有一張病床是空的,床頭櫃和床底下也空無一物,收拾得乾乾淨淨,不像從前那樣堆著滿滿的東西。他有點兒犯蒙,把蔡文欣叫了過來:“那張病床上的患兒呢?”

“走了。”

“走了?”李德洋皺著眉頭想了想,那張病床上一直住著的是“老病號”,就是那個因為神經母細胞瘤發生了嚴重的骨骼轉移,腦袋上長了數十個包塊的男孩……不久前,他媽媽用手機自拍驚嚇到鄰床的女孩,還被自己狠狠教訓了幾句。

“在‘藍房子’泡了這麼久,怎麼,禁不住我兩句話,就帶著孩子走了?”李德洋問。

蔡文欣看了他一眼,低聲說:“不是……那個孩子死了,她媽媽把他的遺體捐了,就辦了出院手續,回山區老家了。”

李德洋大吃一驚:“怎麼會……不是他媽媽剛剛還跟他頭靠頭拍照來著嗎?”

“是啊,她當時拍照,就是想留個念想。”蔡文欣難過地說,“辦出院的時候,她跟周主任說,其實傍晚孩子就不行了,可她不願意讓他再遭罪,也不願意再給醫生添麻煩,就冇有告訴咱們,讓孩子安安靜靜地走了,一晚上咱們這兒人手不足,又都忙得不行,就冇注意到……”說到這裡,她從兜裡掏出一個手機遞給李德洋,“這個手機,她讓我還給你,裡麵的照片已經轉到我的手機上了,我答應洗出來,給她寄到家去,她讓我一定代她向你說一聲謝謝,剛來醫院那會兒,你給他們母子太多的照顧,如果不是你主動借給她這個手機,她冇法攬活兒,就冇法掙錢給孩子治病,也冇法給孩子留下最後幾張照片……”

李德洋接過手機,揣進褲兜,又看了一眼那張空空如也的病床,潔白的床單、蓬鬆的枕頭,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好像從來冇有人在上麵躺過一樣。

他木然地向病房外麵走去,大胖子家長迎麵問“啥時候給我們挪床”,他卻冇有聽見似的徑直從旁邊走了過去,大約是看他神情不對勁,那家長氣哼哼地也冇有再追問。

李德洋就這麼往前走著,穿過或來或往的患兒家長,腦子裡一片空白,一直走過急診大廳,走出樓門口,走下台階,仰起頭,望著不知什麼時候在空中織起層層疊疊白色紗幔一般的漫天飛雪。他的視線和思緒更加迷茫,整個人雖然兀立在雪中,瘦弱的身體卻彷彿冰河岸邊一根乾枯的蘆葦,隨著風雪飄搖不定。

手指尖,有點兒涼。

怎麼搞的?

他覺得褲兜裡好像有個什麼冰涼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個手機,想了想,纔想起是自己好久前用過的一台舊智慧手機,壞倒冇有壞,就是用的時間太長了,信號差,耗電快,拍照畫素又低,就淘汰了。

好端端地我帶著這箇舊手機做什麼?

他想。

腦子裡混混沌沌的,想了老半天,纔想起這個手機是“老病號”的媽媽委托蔡文欣還給自己的。

“她讓我一定代她向你說一聲謝謝,剛來醫院那會兒,你給他們母子太多的照顧,如果不是你主動借給她這個手機,她冇法攬活兒,就冇法掙錢給孩子治病,也冇法給孩子留下最後的幾張照片……”

“老病號”死了——那個被病魔摧殘了形貌,卻一直頑強地向生命討活的小朋友。

當媽的摟著兒子冰冷的遺體,用這個手機拍了母子最後的合影,卻被自己狠狠教訓了一頓,當時她也不辯解,隻是捂住臉無聲地哭泣,肩膀一顫一顫的……

他往前跑了幾步,似乎是想找到那個剛剛永遠地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可是哪裡還看得見她的蹤影,隻有越來越濃的雪,將世界遮蔽在無邊無際的茫茫之中。

我居然還主動借給過她一個手機,這個手機居然是我主動借給她的。

冇想到對患兒、對家長、對兒科醫療工作已經徹底厭倦、厭煩、厭棄的我,還曾經做過這麼一件事。

他低下頭,望著掌心裡的手機,自嘲地咧開嘴笑了笑,可是不知怎麼的,兩行熱淚沿著麵頰滾落下來,他用手擦了一把,可這一擦,更多的淚水流了下來。為了向那些走進醫院的患兒和家長掩飾(其實根本就冇有人經過他的身邊),他還一邊笑著,一邊揚起眉毛髮出“嘿嘿”的聲音。漸漸地,翻湧的胸口終於再發不出一點兒聲響,他站在原地,用白大褂的袖子掩住哭到不能自已的雙眼,攥著舊手機的手隨著抽噎而不停地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放下袖子,淚水將他的雙眼浸得紅腫,卻也洗得明亮了一些,望著被雪花模糊成一片斑駁的城市,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了那些久已淡忘的往事:見習期間整整半個月冇回家,夜以繼日地紮在急診大廳跟醫生們刻苦學習;給一個孩子做b超時發現嚴重血性腹水,抱起就往搶救室衝,肩胛骨撞在門框上,貼了兩個月的膏藥也冇消腫;救治幼兒園集體食物中毒而呈噴濺型嘔吐的孩子,一個晚上換了四件白大褂;小夜門診和大夜門診連軸轉時冇時間上廁所,憋尿愣是憋出膀胱炎來;多少次下班後又餓又困,不知道是該先吃點兒東西,還是該先回家睡覺,最後常常是坐在辦公室,嘴裡叼著麪包歪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可是隻要聽見外麵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就會彈跳起來,一邊嚥著麪包一邊衝向急診大廳……

還有,學生時代曾經和同學們無數次莊嚴背誦過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作為一名醫療工作者,我正式宣誓: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人類,我將首先考慮病人的健康和幸福,我將尊重病人的自主權和尊嚴,我要保持對人類生命的最大尊重,我不會考慮病人的年齡、疾病、民族、性彆、國籍、信仰、社會地位或任何其他因素,我將儘我的努力,為病人謀幸福。”

他佇立在風雪中,一遍遍地默誦著這段話,每默誦一遍,心上那些板結的冰塊就又融化了一點兒。

多久了,已經凍僵在血管中的血,被曾經的理想和激情喚醒,重新又滾燙了起來,奔湧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輛搭了篷的輕卡呼嘯著開進了院子裡,恰好停在他的麵前,從車篷裡鑽出來一個臉蛋圓圓的女孩,“砰”地跳下車,衝著李德洋喊了起來:“李叔叔!”

李德洋定睛一看是媛媛,趕緊衝了上去:“媛媛!你還好嗎?”

“她冇事!”坐在後車廂裡照顧孩子們的胡來順把車篷掀開,放下後車板,“德洋,這兒有個腳崴得挺嚴重的孩子,你在下麵搭把手,我把她放下去,你攙著她進急診大廳行不?”

“腳崴了要減少走動。”李德洋轉過身,伏下背脊,“直接讓她趴在我背上,我把她背進去!”

望著李德洋一步一步、穩穩地揹著王雨馨往急診大廳走去的背影,胡來順搓了搓鼻子,嘟囔道:“這小子這是咋了?”

8

當女兒撲進懷裡的時候,周芸緊緊地摟住她,指尖簡直就是摳住她的衣服,怕一不留神再讓她跑掉了似的,嘴裡嘀嘀咕咕,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冇事兒啦,冇事兒啦,冇事兒就好啦……”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這時赫赫老師走了過來,胡嚕了兩下媛媛的頭髮:“喲,剛纔那麼勇敢的小姑娘,這會兒怎麼哭了?”

周芸向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赫赫老師笑著說:“今天多虧了媛媛,如果冇有她,我們就全完了。”說著她把媛媛在消防梯上智鬥歹徒,後來又在杜嚕嘟嘟心臟病發作時用心肺復甦術救了她一命的事說了一遍。“周主任,過去媛媛還猶豫不決,中學是考藝校還是上中學,要我說,還是讓她好好學習功課吧,她將來要不當醫生,那就太可惜了。”

周芸冇想到女兒的經曆竟如此凶險,表麵上故作平靜,心裡可是翻江倒海,摟著女兒的胳膊更緊了一些:“你這孩子,多虧少玲阿姨和大楠阿姨及時趕到,萬一衝進去的是那個歹徒,可怎麼得了!那個時候你怎麼還能沉得住氣給同學做心肺復甦呢?”

“爸爸當年告訴過我,開始急救工作之前,必須先確認周圍環境安全,一旦開始實施心肺復甦術了,天塌下來都不能停。”

周芸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纔對赫赫老師說:“謝謝你啊,赫赫老師,儘管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可是我看孩子們還好,都冇有大的問題。”

赫赫老師苦笑道:“說是冇有問題,但出了這麼大的事,小天鵝舞蹈學校還能不能辦下去,可就不知道了……我現在就去跟家長們聯絡一下,省得他們擔心。”

她正要走,卻被雷磊叫到急診科辦公室,除了請她重新講述一下受襲的全過程以外,還問了她幾個問題:關於襲擊者的身份和動機,赫赫老師不清楚;關於小天鵝舞蹈學校最近有冇有得罪什麼人,赫赫老師也想不到……就在雷磊和豐奇的臉上籠罩了一層失望的神色之時,一直在翻撿著歹徒丟棄的那件快遞員服的老張突然問:“赫赫老師,消防梯一層下麵的那幾張舊練功墊,你還記不記得距離出事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看到它們的?”

赫赫老師想了想說:“昨天下午學校開會,準備把五層也租下來,擴大辦學規模,但為了節省開支,準備把一些原本淘汰的舊器材拿來接著用,我就去檢視了一下堆在舷梯下麵的舊練功墊,雖然破舊了一些,但質量並不壞……”

“那麼,是你把它們攤開以後,摞成今晚那個樣子的?”

赫赫老師搖了搖頭:“冇有,我昨天下午去看的時候,它們是整整齊齊地靠牆碼成一摞,並冇有攤開。”

老張冇再問其他的問題。

赫赫老師離開辦公室以後,豐奇有些沮喪:“搞了半天,這回比海馬兒童遊泳館的案子能找到的證據還要少……”

“你放心,張大山就算一時逮不到,也掀不起更大的風浪了。”雷磊說。

豐奇有些好奇:“你這是哪兒來的自信?”

“一來他剛纔差一點兒被抓住,估計嚇得不輕,現在不定躲在哪個耗子洞裡喘氣呢;二來,綜治辦的所有人馬都動起來了,上河區凡是剛纔咱們開列出的還未下課或散場的學校、各類兒童機構,每家至少有兩個人以上駐守。我還打算進一步檢索中河區和下河區,凡是存在風險的地方,也都派駐上人馬,明裡站崗、暗中伏擊,看張大山還有膽量再犯案,隻要冒頭就抓,這就叫改防護為出擊,變被動為主動。”說完,他不無得意地看了老張一眼。

老張卻似乎並冇有聽到他的話,隻把那件快遞員服的所有兜袋打開,翻了又翻,找了又找,卻什麼都冇有發現。

“你在找什麼啊,我看你翻了好幾遍了,不是什麼都冇有找到嗎?”豐奇忍不住問。

“在刑偵工作中,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些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冇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

豐奇一愣:“這不是呼延雲的話嗎?老張你認識他?”

老張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笑了笑說:“豐警官,雷主任剛纔說進一步檢索中河區和下河區存在風險的地方,並派駐人馬,這招兒或許能夠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還是抓緊實施吧——不過在此之前,雷主任,麻煩你登錄一下全國警務網絡係統,我想查一個人的案底。”

雷磊看了他一眼,指了指筆記本電腦:“我剛纔登錄後就冇有退出,你自己查吧。”

老張坐在電腦前,調出相關資料,細細地閱看著。雷磊則和豐奇檢索中河區與下河區所有還在上課的青少年教育機構、還未散場的兒童活動場所,逐個打電話覈實情況,提醒他們注意安全。凡是聯絡不上的同樣在警用地圖上標示出來,並讓綜治辦的人員儘快趕到,查明情況後,在第一時間反饋過來。

正忙碌著,門“哐”的一聲被撞開了。

門口站著剛剛回到醫院的大楠,隻見她滿眼羞憤地瞪著老張,這個一向老實得幾近木訥的女孩,此時此刻玉麵濺朱,顯然是憤怒到了極點。

旁邊的陳少玲連拉帶哄,總算把她勸走了,接著又回來,把在犯罪現場提取的那些物證都放在了辦公室的地上,轉身正要離開,卻被老張叫住了:“你跟大楠說了?”

“說了。”

“也好。”

“什麼叫‘也好’?!”也許是過於勞累的緣故,陳少玲突然發了火,“你讓我那樣做,心裡難道就冇有一點兒歉意嗎?”

雷磊和豐奇驚訝地望著她。

就在老年活動中心的四層,陳少玲正要請老張指導她勘查犯罪現場的時候,突然接到了他發來的一條微信,上麵隻有簡簡單單一句話:“勘查結束後,問一下大楠,為什麼分診時,她突然給那麼一大堆流氓放號?手機保持通話狀態,不要讓她發現。”

陳少玲冇辦法,隻好按照他要求的執行了,但在大楠向她傾倒了內心的苦水之後,她突然意識到,如果周芸的手機還一直開著擴音,那麼等於把大楠的**暴露給了當時坐在辦公室裡的所有人。她心裡十分愧疚,就在車上向大楠坦白了,大楠氣得不行,又不能埋怨她,隻能氣呼呼地一回來就找老張算賬。

這時周芸走了進來:“少玲,你彆怨老張,剛纔大楠跟你講那些話的時候,我的手機確實處於擴音狀態,但大楠剛剛說到她認識了個花花公子,老張就把擴音關掉了,隻讓我一個人聽。所以,其實豐警官和雷主任並不知道大楠說了些什麼。”

陳少玲為了掩飾尷尬而遊移的目光,不知怎麼瞟到了那件快遞員服,先是一怔,然後問老張:“找到什麼了嗎?”

老張搖了搖頭。

陳少玲緊閉著嘴巴,使勁吞嚥著什麼,兩腮顯得更加瘦削。

周芸走到她身邊,輕輕攬著她的肩膀:“走,先去看看小玲吧。”

看陳少玲在小玲的病床前木然坐下,周芸神情凝重地退出了留觀一病房,正好遇上胡來順和李德洋。他們倆向她彙報說,剛剛給小天鵝舞蹈學校的孩子們做完了初步檢查,從整體上看,除了王雨馨和杜嚕嘟嘟的傷情和病況不能掉以輕心外,其他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擦傷、挫傷或磕碰傷,雖然看上去都不嚴重,可是由於留在舊院區的急診科檢查設備和器材不是簡單就是老舊,所以不排除有一些隱性的傷害冇有被檢查出來,“必須全員留觀”。

因為兒童的關節大多活動性好而穩定性差,各個器官的發育又不像成人那麼成熟,所以特彆容易受到外傷的侵害,且表現出兩個特點,一是表麵並不明顯,二是容易存在嚴重的後遺症。周芸經常給科裡的同事們講她多年前遇到的一起病例,有個六歲女孩從高處跳下,然後走路的姿勢有點兒奇怪,問她怎麼了,她隻說腿麻、腰疼,到縣醫院檢查,醫生說冇大事,讓她回家了,接下來幾天小姑娘怎麼都排不出尿來,家裡人覺得不對勁,趕緊送到市兒童醫院,周芸接診後立刻給孩子做了包括脊髓磁共振在內的詳細檢查,最終確診為“無骨折脫位型脊髓損傷”,抓緊給予大劑量激素衝擊治療,並輔以營養神經治療,還聯絡支具室製作胸背部支具加以製動,兩個月後孩子總算能恢複獨立行走,但由於受傷後最初的治療不夠及時和到位,她這一生都無法再奔跑和跳躍了……

考慮到小天鵝舞蹈學校的孩子們受襲時場麵一片混亂,黑暗中雖然隻看到掉下去了王雨馨一個,但其他孩子是怎麼從四層到了一層的,誰也說不準,十有**在台階上都有連滾帶爬的行為,且或多或少都經曆過踩踏,所以,周芸完全讚同“必須全員留觀”的判斷。

可問題接踵而來:這麼多孩子,在哪兒留觀?

“留觀二病房不能用,留觀一病房和搶救室各空出一個床位……”李德洋停了停接著說,“其他的房間我也看過了,要麼冇有地兒,要麼冇有床,總不能讓孩子們在急診大廳搭地鋪吧,而且再過一會兒,家長們就要來了,如果看到孩子們還冇有床位,恐怕又會大鬨起來。”

胡來順點點頭幫腔道:“一共八個孩子,怎麼都得一個專用的留觀病房才能裝得下,而且,這個事兒宜早不宜遲,不然——”

話到嘴邊冇有說下去,周芸卻明白他的意思,萬一投毒者再對哪裡的孩子下毒手,導致更多受傷或中毒的孩子被運來,留觀病房的床位問題必將成為壓倒已經超負荷承重的急診科的最後一根稻草,必須未雨綢繆。

辦法不是冇有,但她還冇有下定決心——何況,這個決心不是她一個人就能下得了的。

她走到急診大廳的角落,拿出手機,給高副院長打了個電話,很久很久都無人接聽。

她想了想,覺得來不及請示領導了,便走進辦公室對豐奇說:“豐警官,你能不能跟我出來一下?”豐奇擡起頭,從她的目光中看出了迫切,立刻扶著柺杖站了起來,跟著她往外麵走。

雷磊問他們去哪兒,豐奇依然有些下級麵對上級問詢時的緊張,周芸卻神色如常:“商量一些工作上的事兒。”

雷磊點點頭:“儘快讓豐警官回來,我這邊一個人忙不過來。”

周芸和豐奇上了電梯,到達二樓,穿過昏暗而寂靜的樓道,他們一直來到picu門口,拍了拍那兩扇緊緊關閉的鐵門。

“誰?”

“是我。”豐奇說。

鐵門打開了,田穎一看豐奇那張失血後依然蒼白的臉孔,心裡的惦念一下子濕潤了眼眶,當著周芸又不好表達得那麼明顯,攬著他的胳膊,將他扶進了picu,並把門關上鎖好。

田穎扶著豐奇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蹲下身子,看了看他綁著止血帶的腿:“還疼嗎?”

“冇事兒。”

“孩子們都還好嗎?”周芸問。她所指的,當然是藏匿在這裡的六個孩子。

“我已經哄她們都睡下了。”田穎低聲說,然後望著豐奇的眼睛問:“到底怎麼搞的?一直冇有你的訊息,我都要急死了。”

“豐警官一直在協助我們應對一起案件。”周芸把今晚投毒者對兒童教育機構和活動場所發起的連環襲擊大致講了一遍。

自從跟豐奇一起進駐到這裡以後,田穎和周芸見麵不多。每次見麵,周芸都很客氣地表示,有什麼需求儘管跟自己講,她會全力配合他們的工作,而田穎也隻是簡單地應酬幾句。此時此刻,聽周芸講完了樓下和樓外所發生的林林總總,田穎竟產生了一種如坐船艙、滿耳風浪的驚駭感。

“我把你們兩個叫到一起,是有件事,必須要跟你們商量。”周芸把小天鵝舞蹈學校受傷的孩子們冇有留觀床位的事情說了一遍,又提及接下來保不齊還會有新的案件發生,到時候再送過來的孩子們無法安置的問題。

豐奇說:“今晚我在樓下待了一段時間發現:涉及孩子的傷病,再小的事兒,家長也會認為是大事,更何況遭受恐怖暴力的襲擊,如果不把留觀床位安排出來,家長們鬨起來,真敢把天捅個窟窿。從我們的層麵,會儘最大努力儘快抓住那個投毒者,最次也要爭取遏製他實施更加嚴重的犯罪,但眼下這個趨勢,不做好各項準備也是不成的。周主任,你有什麼具體的打算,不妨說出來。我們全力配合你。”

“豐警官,太感謝你對我們工作的理解和支援了。”周芸欣慰地說,“你也知道,目前整個醫療綜合樓除了一層急診大廳和二層、三層幾間屬於急診科的房間,其餘已經人去樓空。各個診室和病房不是關門上鎖,就是空空如也,冇有任何醫療器械,唯一的例外,是住院樓六層有間備用病房可以供我調配——”

“你的意思是把小天鵝舞蹈學校的孩子們送到那裡去?”豐奇打斷她說,“我覺得冇問題啊。”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把你們保護的孩子轉移到那裡,而把這間picu辟成留觀病房,讓小天鵝舞蹈學校的孩子住進這裡。”周芸說,“原因很簡單,你們保護的孩子,除了性侵帶來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創傷之外,目前來看,並冇有什麼急病重症,而小天鵝舞蹈學校的孩子還需要進一步密切觀察,一旦有什麼突髮狀況,不僅急診大廳裡的醫護人員可以馬上趕到,而且這間picu裡麵的醫療設施十分完備,隨時可以展開搶救。另一方麵,隨著中毒和遇襲的孩子們被不斷送來,急診大廳裡越來越亂,現在已過十點,小夜門診換成大夜門診,估計很快又會新上一撥患兒和家長,而那群被放水進來的小流氓和黎炎帶的醫鬨,有個彆人還滯留不去,他們到底懷有什麼目的,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搞清,不客氣地說,他們對你們的安保工作也是潛在威脅。而六層的備用病房就不同了,首先,這座大樓的步行梯,三層以上全部上鎖,想到更高的樓層,隻能坐電梯,但電梯對患者和普通醫護人員也隻開到三層,再往上必須刷中層以上乾部纔有的‘通刷卡’,急診科隻有我手裡有一張,而且備用病房自帶門禁,也隻能用我這張卡才能開門,所以你們一旦帶著孩子住進去以後,冇有任何人能從外麵進入備用病房,那裡反而是整個醫院最清淨也最安全的地方。”

豐奇和田穎聽了她這番話,麵麵相覷。

片刻,豐奇撐了一下膝蓋說:“周主任,這個,我們得和上級領導彙報一下。”

“嗯,我本來也要跟我的直管領導彙報,隻是實在聯絡不上。”

田穎用picu裡麵的座機打了個電話,回來後說:“上級領導讓我們聽您的,他們會儘快派人過來,安排我們轉移到其他地方。”

周芸正要具體佈置,田穎攔了一句道:“有個問題。接下來,豐奇是繼續到急診大廳裡幫忙辦案,還是跟我一起到備用病房執行安保任務?”

周芸想起雷磊剛纔那句話:“恐怕,還是得麻煩豐警官跟我一起回急診大廳。”

“如果是這樣,我希望能選派一位醫生或護士,跟我一起去備用病房。當初把這些孩子安置在picu,就是考慮到離急診大廳方便,萬一出事能隨時麻煩咱們急診的醫護人員過來急救。現在讓我們換到六層的備用病房,安全固然安全,但等於成了遠離海岸的孤島。一旦孩子們發生什麼事情叫醫生上來,坐個電梯還得麻煩您跟著一路刷卡,太折騰了,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給我們配備一個醫護人員呢。”

田穎這番話,說得毫不客氣,但是周芸卻佩服她比豐奇想得周到和縝密:“這個冇問題。”

“要保證派的是一個絕對可靠的人,最好是女的。”

“嗯,我心裡已經有合適的人選了。”

豐奇卻有些好奇:“誰啊?”

“大楠。”

說起來,大楠這個人選,還是老張“推薦”給她的。

那是她用手機聽完了大楠對陳少玲傾吐的往事之後。掛斷電話,老張請她到辦公室外麵,問大楠到底說了些什麼。涉及一個女孩的**,周芸不能輕易向他透露,反過來問他為什麼要采取這種方式瞭解大楠在分診時“放水”的原因:“那件事兒我都不想追究了,你還瞭解那麼清楚乾嗎啊?”

老張說:“我隻想確認她是不是一個可以讓我放心的人。”

“這話說得,她怎麼讓你不放心了?”

“確切地說,是其他人我都不能放心。”

“嗯?”

“主任您想想,今天晚上,在這座急診大廳裡的所有人——您、豐警官和picu裡那位田警官可以除外——是不是都是‘主動’留在這裡的人?”

“什麼意思?”

“就是說,他們留在這裡,都是主動的而不是被動的。他們或者因為排班而留下,或者因為就診而留下,或者因為生病而留下,或者因為鬨事而留下,或者因為遇襲而留下,或者因為辦案而留下……留下的藉口自然是五花八門,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但統統可以通過‘動手腳’來實現,而深究每一個人留下的真正原因是做不到的,但正是因為無法深究,所以我必須想到,他們留在這裡,可能懷有彆的目的。”

周芸聽得一悚:“你是擔心——”她指了指二樓。

“猶如下棋,不能隻顧一步,也不能隻顧一路。”老張平靜地說,“而大楠算是唯一的例外,我記得她本來就要下班了,是被你突然強行留下的,對嗎?”

確實,大楠隻是實習生,照規矩,實習生是不值小夜和大夜門診的,今晚她會留在這裡,完全是因為自己擔心急診科主力走後,留下來的人手不足,找鞏絨商量一番後才把她臨時“扣押”的結果。

“所以,她本來是急診大廳裡我能夠信任的人,也正因此,當她在分診時給小流氓‘放水’後,讓我感到不安——如果您學過素描就知道,要想使臟亂的畫麵重新變得色差鮮明、層次清晰,調整灰色的深淺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黑白必須分明。”老張說,“這也正是我讓她加入前往上河區的救援隊,並讓她留下陪少玲勘查現場的原因,除了看她是否痛快地接受離開醫院的任務之外,還想製造一個讓她吐實的機會,畢竟她和少玲的關係一直很好,緊張的勘查結束後,隨著心情放鬆下來,人們可能會對親近的人講出一些繃緊時不會說出的話。”老張說。

周芸隻好一五一十地把陳少玲和大楠的對話講述給他聽,老張聽完,點了點頭:“這樣我就可以放心了,而且我查閱了那個卓童及其家人的案底,各方麵的資料都顯示,大楠確實隻是他玷汙過的無數女性之一,在離開他以後,就冇有再與他有過什麼接觸。”

“好吧,就算搞清楚了,大楠是可以讓你放心的人,然後呢,又有什麼用?”

“也許很快就能用得上了。”老張一笑。

周芸把這個情況對豐奇和田穎一講,他們兩個人都非常吃驚。

“這個老張到底是什麼來路?”田穎說,“我這一個月天天見他,冇看出他有什麼顯山露水的地方啊!”

“彆說你了,連我都越來越琢磨不透他。”豐奇突然想起了什麼,把剛纔老張一不留神說出了呼延雲的話,講了一遍,“他說完那句話,我突然覺得他有些眼熟,似乎很多年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我一直在回憶此前辦案或者參加全國英模表彰會議時見過的那些同行,卻怎麼都想不起這麼個人來。”

田穎苦笑道:“今晚我唯一祈禱的,就是這個人是友非敵,不然咱們的麻煩就大了。”

“老張一定是友!”周芸脫口而出,當她發現豐奇和田穎詫異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覺得,整個晚上到現在,他已經幫咱們救出了那麼多的孩子,怎麼可能是敵人呢?”

“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田穎說,“就聽周主任的,咱們兵分兩路吧,你們專心致誌對付那個投毒者,我這就把孩子們叫醒,帶著她們上六樓,扛過了今晚再說。”

“我去找大楠,帶她來找你,然後送你們上去。”周芸走出了picu。

豐奇拄著柺杖撐起身子,正要往picu外麵走,突然轉過身,慢慢地挪進病房,看了看在病床上睡得正香的女孩子們:苗小芹嘟囔了一句夢話,翻了個身子,又睡著了。

在這裡駐守了一個月,雖然過著幾近牢獄般的封閉生活,但他們對這些孩子、對彼此,甚至對這間picu都產生了一份說不出的情愫,現在要離開這裡,要相互分彆,雖然隔著厚厚的窗簾看不見窗外漫天的飛雪,但他們心中對前路同樣是萬感蒼茫。

“苗苗現在很少做噩夢了,其他的孩子也是,越來越好。也許等她們長大了,會忘記那些痛苦的創傷和難過的日子。”田穎說,“也會忘記這座兒童醫院,忘記這間picu,忘記曾經照顧過她們的叔叔和阿姨……”這句話剛剛說出口,她就不禁哽嚥了。

豐奇伸出一隻手臂,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田穎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淚仍在流。

9

跟田穎和大楠一起,把孩子們連哄帶抱地帶到六層備用病房,摸著黑(為了安保起見冇有開燈)將她們安置好以後,周芸總算喘了口氣。這裡的結構和設備跟留觀一病房高度相似,隻是裝修得冇那麼花哨,床位也少一些,但病床是前兩年引進的,不僅兩側護板加高加厚,而且可以通過掛在旁邊的遙控器,將床頭和床尾放平或擡起,相當先進。從安全的角度講,這裡也比二層那間picu強得多:門有兩道,外間門是鋼質的,必須刷“通刷卡”才能從外麵打開,裡麵的人想出去,要先按右側牆上的門禁;裡間門是兩扇對開的木門,可以從裡麵上鎖,兩道門之間有很短一條通道,通道的西邊有一間存儲了急救藥械和冷鏈藥品的綜合藥房,門關得緊緊的。病房裡麵,為了防止那些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孩子自傷,很多地方都做了特殊的處理:固定器具的邊角都是圓頭;牆上貼了一層夾海綿的壁紙;至於朝西的一排窗戶,除了把頭一扇可以向外推開一半,其他都是鎖死且在外麵裝了一道護欄的,所有的窗戶都被厚厚的窗簾遮蔽,從外麵根本看不見裡麵的情況。

醫院整體搬遷之後,這裡幾乎從未打開,所以枕頭和被套上落了一層灰塵,把孩子們放上去的時候,有的還被嗆得咳嗽起來。苗小芹被吵醒了,揉眼一看是新環境,眼睛立刻睜得老大,顯得格外緊張,韓霜降趕緊從自己的床上跳下來,抱住她哄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打起了小呼嚕。

周芸以為這樣的環境足以令田穎滿意了,誰知她還是挑出了毛病:“洗手間在哪兒?”

“出外間門的右手邊就是。”

田穎皺起了眉頭:“這麼說,要是有人出去上廁所,回來冇有‘通刷卡’的話,必須得裡麵的人給她開門。”

“是的……就一個晚上,隻能克服一下。”

“能不能把你那張‘通刷卡’留給我呢?這樣我們出來進去都比較方便。”

“這不行,‘通刷卡’我必須隨身儲存,不能外借。”

田穎拿出手機看了看,發現這裡的信號比二樓那間picu還要差,picu有時還能有一兩格信號,這裡乾脆顯示“無服務”。於是她問:“周主任,假如有事,我該怎麼跟你們聯絡呢?”

“備用病房為了防止手機電磁波乾擾醫療設備的工作,在建設和裝修中也使用了遮蔽材料,所以,你們有事找我,隻能用門口那張護士工作台上的值班座機,對了,要是我找你們,也隻能打那個座機,好久冇來這裡,我都忘了座機的電話號碼了。”她打開手機電筒,照著座機上寫的本機號碼,唸了幾遍,記在心裡。為了確保座機是暢通的,她又拿座機撥打了一下急診大廳分診台的值班座機,是孫菲兒接聽的,周芸冇說什麼,就掛上了電話。

“冇什麼事,我就先回急診大廳了。”周芸又叮嚀了大楠兩句,讓她一定要全力配合田穎,照顧好孩子們,便匆匆下樓去了。

路上,她把抽空用手機寫好的一份介紹今晚急診科所發生的種種情況的簡報,用微信分彆發給了高副院長和蔡衡。到了急診大廳,又安排小天鵝舞蹈學校的孩子們上二樓,進picu裡留觀,並讓蔡文欣進去照看——周芸盤算過:一層有陳少玲和孫菲兒兩個護士,加上胡來順和李德洋已經在各自的診台就位,“兵力”暫時充足。

誰知還是發生了一件她冇想到的事情:找不到媛媛了。

想起老張剛剛那一番急診大廳內人心叵測的警示,周芸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匆匆遊走著,打開每間房門尋找著女兒,卻一無所獲。她的視線茫然地掃過急診大廳,希望能在人群中發現媛媛的身影,卻被那些攢動的腦袋和雜亂的腳步撩動得一陣眩暈。

終於,在女更衣室的櫃子後麵,她找到了媛媛。

媛媛抱著腿,蜷坐在木頭長椅上,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你這孩子,怎麼躲到這兒來了!”周芸又氣又急,想狠狠批評她兩句,又忍住了,“你怎麼哭了?”

“我剛剛聽孫菲兒阿姨說:小袁姨、鞏阿姨、霍阿姨還有陳叔叔、楊叔叔他們出了車禍……”

周芸坐到媛媛的身邊,輕輕摟住她的肩膀,更衣室那並不明亮的燈光,將母女二人的身影攏成模模糊糊的一團,投射在她們腳下。

“媽媽,其實,我冇有說真話。”媛媛突然說。

“嗯?”

“你問我歹徒都要衝進來了,我怎麼還能沉得住氣給同學做心肺復甦,我說那是爸爸教給我的,做急救就要堅持到底,不能放棄,其實那是我想了一路的假話。我知道赫赫老師會跟你說起這件事,你也肯定會問我,才編了這樣的話,我就是想向你們證明,爸爸冇有走,他依然陪伴著我,保護著我,甚至能夠借我的手,救更多的人……”

“嗯。”

“而真正的原因,是我那時太害怕了,站不起來,也跑不動,除了機械地持續做那個按壓的動作,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媛媛淒惻地一笑,“爸爸走了以後,我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一直在想儘辦法地找他,跳舞、跟你賭氣,其實都是在找他,都是要證明他壓根兒就冇有離開……直到孫菲兒阿姨說起車禍的事情,我才發現,原來一個人的離開就是這麼突然,這麼簡單,這麼荒唐……以前你和爸爸下了班,在家裡說起病人去世總會說‘人生無常’,我那時不懂,現在懂了。”

周芸的眼睛裡泛起了淚光。

媛媛緊緊抓住她的手:“媽媽,你不要傷心,也不要難過,我說這些話,並不是想讓你傷心和難過,我隻是想告訴你,當我承認爸爸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我反而發現了那些他真正留給我的東西。剛纔我坐在這裡,把自己搶救杜嚕嘟嘟的全過程回想了好幾遍,我發現自己全程做得標準極了,每個步驟、每個細節、每個動作,規範得好像用尺子比著一格一格畫出來似的,冇有一點兒的遺漏和錯誤,哪怕是在我最緊張、最害怕的時候。但你肯定不知道,這些其實爸爸隻教給過我一遍,我就全都記住了,這說明我是有當醫生的天分的,這天分,就是爸爸留給我的最寶貴的東西。”

“嗯!”

“也就是說,比起跳舞的那個舞台,也許搶救台纔是更適合我的舞台。”媛媛停了停,把心裡麵最重要的話說了出來,“所以我下了個決心,不考舞蹈學校了,當然我依然會跟著赫赫老師好好學跳舞,但中學我還是報考咱們市一中,將來像你和爸爸一樣,當一名醫生。”

周芸臉上綻開了久已未見的笑容。

把媛媛送進picu,交給蔡文欣以後,周芸的心潮依然久久地不能平靜,她回到二層的科主任辦公室,望著窗外:雪落如織,已經將樓宇和大地覆上一層薄被似的潔白。坐了一會兒,她想起自己剛剛給高副院長和蔡衡發了簡報,他們兩個人或者其他醫療口的領導很可能會打電話問詢具體情況——這類工作電話,照規矩必須有錄音,以便發生問題時追責,所以他們不會打自己的手機,又可能猜她在急診大廳忙,所以一定是直接撥打開設了錄音功能的值班座機找她——便打電話給樓下分診台的值班座機,叮囑孫菲兒做好電話記錄,又讓她去看看老張在忙什麼,如果有時間,就讓他來自己的辦公室一趟。

冇過多久,有人輕輕叩了兩下打開的房門,一見是老張,周芸連忙喊他進來。

老張以為她找自己瞭解案件的進展,便站著向她彙報:陳少玲拿回的物證中,冇有發現什麼可以指明投毒者身份或他下一步行動方向的東西;陳少玲的手機撥打張大山的電話依然無人接聽,發微信也冇有回覆;雷磊和豐奇已經把舊區所有存在風險的兒童教育機構和活動場所全部檢索出來,一一電話警示,並派綜治辦的輔警過去值守……

周芸一邊用咖啡機調製一杯咖啡,一邊把為了辟出留觀室,將原本在picu的孩子們轉移到六層備用病房的事情說了一下,回頭一看老張還站在原地,連忙招呼他在沙發上坐下,把那杯熱氣氤氳的咖啡遞給他,然後坐在他的對麵:“據你看,那個投毒者今晚還會作案嗎?”

老張想了想說:“從他的作案目標來看,基本都是涉及兒童的場所和教育機構,如果他不改變這個目標,那麼我們目前采取的策略,應該能起到一定的防控作用,最低限度也能夠在他作案的第一時間得到反饋,及時應對。”

“也就是說,如果他不繼續作案,這個案子有可能就這麼結束了?”

“所謂結束,一定有一個開頭相對應。對於任何一起案件而言,犯罪動機是開頭,犯罪目的的達成或失敗,算是收尾。現在,我們既冇有搞清楚他的動機和目的,也冇有將他捉拿歸案,等於既冇有搞清開頭,也冇有成功收尾,無論對於犯罪者還是我們,都遠遠談不上結束。”

周芸沉默了片刻,擡起頭來說:“無論開頭是什麼,無論會怎樣結尾,這個驚心動魄的晚上都令我終生難忘……老張,你來醫院兩年了,這是第二次來我的辦公室吧?”

老張點了點頭。

“我冇有彆的事,請你來,隻是想當麵說一聲‘謝謝’。”周芸真誠地說,“如果冇有你,小天鵝舞蹈學校的孩子們不可能及時獲救;如果冇有你,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媛媛了。你知道,我們家老宋去世後,我隻剩這個女兒相依為命了……”

“媛媛是個好孩子,很懂事,也很有禮貌。”

“她畢竟還小,要經事,才能懂事。”周芸說,“你救了她,就是救了我,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事實上,我甚至連你真正是誰都不清楚。”

老張呷了一口咖啡,冇有說話。

“請你不要誤解,我冇有盤根問底打探你身份的意思,純粹是出於好奇。以你的身手和才能,應該跟那位雷主任一樣,在某個跟警務相關的重要崗位上擔任要職,怎麼會流落到我們這麼個地級市的兒童醫院裡當保潔工呢?”

老張還是冇有說話。

“對不起……”周芸有些不好意思。

“冇事的。”老張微笑道。

“不說這個話題了,難得這個亂糟糟的晚上還能偷點兒閒,聊點兒其他的吧。”周芸想了想說,“我真的很佩服你,隔著手機螢幕,就能找到那個歹徒想要隱瞞的物證,憑藉鞋底的幾粒泥沙,就能準確推斷出歹徒的行蹤,讓我想起了上學時看過的《福爾摩斯探案集》。”

“做我們這行的,多少要具備一些推理能力。”

“推理?”

“通過已知的幾項條件,去偽存真,尋找、發現和建立它們內在的邏輯關係,並藉助科學的思維方法,推斷出新的結果——跟醫生憑藉患者的自述、症狀和檢查結果來下診斷一樣。”

“是嗎?不瞞你說,你的很多思路,直到現在我還冇徹底捋清楚呢。”

“隔行如隔山。其實,主任您的很多診斷和治療,我在旁邊也看不出個門道。比如,今天下午那個肚子疼的女孩,您是怎麼發現她是得了胸椎結核的呢?”

雖然說的是今天下午,但由於接連發生了太多波譎雲詭的事情,周芸想了半天纔想起那個疼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來的女孩,因為胡來順開出太多檢查單,她的媽媽差點兒把她拉走,多虧自己攔了一把,起先懷疑是山道年驅蟲引起的副作用,後來又懷疑是胃及十二指腸疾病和慢性胰腺炎,最後通過加拍側位胸片才發現是胸椎結核。

“她躺在診療床上檢查的時候,有兩次起身,一次因為脫鞋,一次因為喝水,都顯得特彆疼痛。一般來說,腹部疼痛雖然會因體位不同而程度不同,但不會驟然加劇或減輕,為什麼她兩次由平臥位換成坐位,都突然表現出如此劇烈的痛苦?我仔細觀察,發現她每次都要用肘部支撐軀乾才能轉成坐位,這說明她不願轉動軀乾,為什麼不願意轉動軀乾呢?這就提示脊柱或胸椎可能存在病變。”

“原來是這樣。”老張點了點頭,“還有一個病例,在我看來就更加不可思議了,就是剛纔您給那個滿口是血的孩子插管時,是怎麼一下子就找到聲門的呢?”

“那個啊!”周芸不禁笑了起來,“魔術一旦破解了手法,就真的冇什麼了,隻是因為我看到了氣泡。”

“氣泡?”

“她嘴裡的血窪中,有個地方在不停地往上冒氣泡,下麵一定就是呼吸道啊,我隻要把管子對準那個地方插下去就是了。”

老張恍然大悟,不禁笑了起來:“家長們都稱您為神醫,卻不知道您也是位‘福爾摩斯’。”

“什麼神醫啊,治病這件事,並不是說醫生的醫術好,就一定能救得了患者,很大程度上純粹是命,尤其急診:一個危重症患者能被救過來,有太多偶然的因素:恰好家長在第一時間處理得當,恰好急救車冇遇上堵車,恰好急救醫生熟悉這種病的治療方法……少了一樣,人都活不成。套一句俗話——那人若不該死,他怎麼都死不了;那人要是被閻王爺盯上,你就是把扁鵲華佗都搬來也冇有用。”周芸深深地歎了口氣,“大家都覺得,孩子一旦生病,必須得治好,其實潛意識就是認為孩子的生命剛剛開始,‘命’不該絕,不該死這麼早,但其實,孩子和成人又有什麼不同呢,在命運麵前,都是脆弱不堪的。”

“雖然您這樣說,但真遇到生命垂危的患兒時,您還是一副不把死神從孩子身邊趕走誓不罷休的樣子。”

周芸把視線投到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雪下大了,紛紛揚揚,恍惚間竟分不清是從天空落下,還是從大地升起,隻在天地間浮沉起一片漫無邊際的蒼茫。

她怔怔地望了很久,才喃喃道:“也許,是因為朱爺爺的緣故吧……”

“朱爺爺……我聽大家閒聊時說起過他,但不是很清楚,隻知道他是您的救命恩人。”

周芸點了點頭:“四十多年過去了……每到這樣飄雪的日子,我就會想起他,想起那位老爺爺,彷彿他就在眼前,又看到他高大而瘦削的背影,他戴著那種用繩子連接、掛在脖子上的棉布手套,用小車拉著我們這群在門診樓做完檢查的孩子,踩著厚厚的雪回住院樓去,雪在他那件灰綠色棉衣的衣領和後背上積了厚厚一層白色,腳底下咯吱咯吱的,一步一步都那麼艱難,可是他從來就冇有停過……”

10

那一年,周芸才五歲,是個梳著兩隻羊角辮的小姑娘,因為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她臉色蒼白、嘴唇發紫,連走路都費勁,在平州和省會城市輾轉求醫,卻不見起色,被爸媽帶到北京兒童醫院求醫。“我爸爸媽媽帶我上北京,其實跟現在很多絕症患兒的父母的想法一樣,去北京看病,就算治不好,也不留遺憾了。”

來到北京兒童醫院,她很快被收治住院,這倒不是因為一向人滿為患的醫院突然大幅擴充了床位,而是時勢混亂導致醫院運轉失常,就醫者大量減少,很多床位空了出來。但與此同時,醫護力量嚴重不足,有那麼幾天,她待在病房裡根本無人問津,隻好跟許多住院的小夥伴一起,扒著窗戶看樓下那一地用墨汁寫滿大字的花花綠綠的紙張隨風飛揚。嚴冬將至,她頻頻發燒,身體日益虛弱,就連呼吸都越來越沉重,望著窗外光禿禿的一排樹木,她幼小的心靈竟第一次感受到了行將凋零的悲涼。

終於,有醫生來給她看病了:經過檢查,再次確診為風濕性心臟病,由於她有心力衰竭、肺部濕囉音、肝臟腫大和缺氧等症狀和體征,病情十分嚴重,經過內科專家會診,給她應用了洋地黃製劑、吸氧、利尿劑、抗生素等藥物和治療方法,在她發燒時也不規則地應用過腎上腺皮質激素,但她還是病懨懨的冇有好轉。

有一天,病房裡突然來了一位住院大夫。

住院大夫也叫“住院醫”,是醫生職稱中最低的一檔,主要工作包括收治病人、記錄病程、在主治醫師及其他上級醫師的指導下開醫囑、進行某些臨床操作等,一般由醫學院剛剛畢業參加工作的青年醫生擔任。

但這位“住院醫”卻是一位年過七旬、白髮蒼蒼,瘦削的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的老人。他來到病房的那天,跟在他身後的一個胳膊上套著紅箍的男人氣勢洶洶地對他教訓了一番才離開,老人就那麼靜靜地聽著,等男人走後,老人轉過身望著病房裡的小朋友們,臉上綻開了無比慈祥的笑容。

“那個笑容我永遠不會忘記,後來想起,覺得那個笑容特彆開心,而且有點兒童真,彷彿是在說:喂,小朋友們,我總算回到你們中間啦!”

他就是朱爺爺,這個“朱”字是一個住院的小朋友給他畫像時,寫在畫紙旁邊,周芸看到後記住的。

病房裡的小朋友們都可喜歡朱爺爺了,彆看他七十多歲了,可是每天都第一個來到病房,最後一個離開。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永遠是笑眯眯的,從來不會因為小朋友們哭鬨而露出一點兒厭煩或冷漠的表情,他會耐心地給小患者們喂藥、給他們把屎把尿從來不嫌臟、做叩診或觸摸孩子的身體前都先在溫水裡或暖氣上溫手,遇到有人因為難受或想家哭鼻子,他就講故事、做手工、變小魔術哄他們開心。他還拉得一手特彆好的小提琴,有時,吃過晚飯,當一縷暮色掛上窗欞的時候,小病友們就聚在一起,有的倚在病床上,有的搬來白色的木頭小板凳坐成一排,聽朱爺爺拉小提琴,有《我愛北京**》《我們的祖國是花園》,還有《勞動最光榮》《小鬆樹》什麼的,偶爾他關好病房的門窗,還會拉一些國外的兒歌,都特彆好聽。為了讓不便下樓運動的小患者們加強鍛鍊,朱爺爺還發明瞭“拉火車”“拖板凳”“小青蛙過馬路”等很多好玩的遊戲,病房裡經常伴隨著模仿火車汽笛的嗚嗚聲,響起一片嫩藕般清脆的笑聲,那裡麵就有一個笑逐顏開的小周芸。

“有時我覺得,其實朱爺爺不是醫生,隻是跟我們一起住院、一起生活、一起玩耍的‘大朋友’。”

不過,細心的周芸發現,朱爺爺的身體不是很好,每天中午隻能吃一些水煮白菜,他有嚴重的腸胃病,尤其到了寒冷的日子,經常難受得直不起腰來。即便如此,那個胳膊上套紅箍的男人還是命令他每天負責帶病房裡的孩子們去門診樓做檢查,然後再把他們帶回病房。

“醫院的門診樓和住院樓過去是通著的,但那年月怕有人從門診樓衝擊住院樓,威脅住院患兒的安全,就把兩個樓之間的通道用一堵磚牆封上了,這樣一來,住院患兒需要用到大型醫療器械做檢查時,就必須下樓,繞過住院樓南邊的小桃園去門診樓。那段路說起來並不算遠,但有的孩子病得很重,走路都困難,再趕上颳風下雪,稍微著涼就會加重病情。朱爺爺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一輛小拉車,在車後鬥的兩邊安上兩排小木板,再用鋼條支起拱形的骨架子,外麪包上透明的塑料布,讓需要檢查的孩子坐在裡麵,然後拉著到門診樓做檢查。一次又一次,那麼大的風,那麼大的雪,他犯著腸胃病,兩隻手緊緊地抓住兩根車杆,把高大的身軀佝僂得像蝦米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風雪裡,從來冇有抱怨過什麼,也從來冇有摔過我們一次……”

對周芸而言,朱爺爺最大的恩情是通過仔細觀察她的病情,懷疑她得的並不是風濕性心臟病,而是係統性紅斑狼瘡。“四十年前,醫學界對係統性紅斑狼瘡這個病遠冇有現在認識得這樣清楚,加上風濕性心臟病與係統性紅斑狼瘡在體征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尤其是當時采用的針對風濕性心臟病的治療方法對紅斑狼瘡也有一定療效,因此造成了長時間的誤診。多虧朱爺爺經驗豐富,發現我隻要發燒,雙側麵頰就會出現典型的蝶狀紅斑,因此提示上級醫生從這一角度重新診斷,最終確診我患的確實是係統性紅斑狼瘡,通過足量的激素治療,我的病情迅速有了好轉。”

就在出院前不久的一個晚上,朱爺爺一邊哄小病友們睡覺,一邊跟一位專程前來拜望他的老朋友輕聲細語地交談起來。由於那位朋友穿著那時很少見的西服,所以給躺在附近病床上假寐的周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更令她永誌不忘的,是兩位老人在那盞綠色燈罩的老式檯燈的照耀下,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長談,時隔多年,她已經不可能清晰回憶起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但也許是四十年來時常品嚼那一番話中況味的緣故,她依然能記得其中的大部分言辭。

“聽說你也捱過打?”穿西服的老人問。

“那倒冇有,但‘飛機’是坐過幾回的。”

“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老人?!”穿西服的老人氣憤得咳了好幾下,才低聲說,“波士頓兒童醫院的老朋友們讓我問候你,他們說,歡迎你去那邊工作。”

“不,我不能離開。我走了,這些孩子怎麼辦?”朱爺爺搖搖頭說,“如果我要留在美國工作,四十年前我就留下了。”

“你留在這裡又能做些什麼呢?繼續當你的住院醫嗎?”

“當住院醫有什麼不好的,我都多少年冇有像現在這樣和一群最需要我的小患者整天待在一起了。”

“可是你應該在更優秀的平台上做出更大的貢獻,而不是待在這個曾經把你關在傳染病房樓的地窨子裡、讓你睡在緊挨陰涼潮濕地麵的木板上、給一把笤帚讓你打掃廁所、恢複自由後又繼續通過各種方式把你踩在腳下的地方——你已經七十多歲了,我的老同學!”

病房裡陷入沉寂。

周芸透過床欄,偷偷地望向他們:穿西服的老爺爺流露出無比痛楚的神情,反倒是朱爺爺,一雙眼睛裡,目光是那樣的安詳,彷彿剛剛聽到的一切不過是從肩膀抖落的雪花。

過了很久很久,朱爺爺輕輕地搬動椅子,往穿西服的老人身邊挪了挪,低聲說道:“老劉,我們快四十年冇見了吧,還記得當年我們決心選定兒科作為一生事業的原因嗎?‘觀一國之強弱,首推少兒,少兒弱則國弱,少兒強則國強’。出洋留學後,你對中國的局勢日益絕望,最終留在了美國,而我還是選擇了回國,醫者不以國彆為念,可我就是放不下祖國,放不下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站在‘歐羅巴’號客輪的甲板上,望著你在碼頭揮手向我告彆的情景,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一九三三年,我離開美國,東渡大西洋,先後去了法國的巴斯德研究院、丹麥的血清學研究所和英國的伯明翰兒童醫院,又在倫敦參加了第三屆國際兒科會議,然後從馬賽坐船回國。航行在太平洋上的那段日子,每天望著蔚藍色的波濤,我的心中很不平靜。我想,回國以後,我要把最先進的兒科醫學技術和器械引進到國內,我要建立一所亞洲乃至世界頂級的兒童醫院,我要攻克更多的醫學難題,為國爭光……

“船在上海靠岸,我一上岸就被上海的同仁找去,他們希望我能夠把我在國外所學加以推介,我想這是責無旁貸的事情,可是與其坐而論道,不如在實踐中教學,於是我到當地一家兒科診所參加義診活動。然而整整一週,我應診的那些孩子大多患的都是些什麼病呢?因為高燒後冇錢買藥或誤服土方而造成的腦癱,因為衛生條件太差而患上的寄生蟲病,因為小傷口冇有及時消毒而感染導致的截肢,因為營養不良造成的嘴角糜爛、壞血病,還有缺乏維生素a導致的失明……他們的‘病根’與其說是疾病,還不如說是愚昧和貧窮……在黃浦江畔,望著波光粼粼的江水,我突然有所醒悟,你知道,入海口處的黃色江水和蔚藍色海水有時顯得涇渭分明,我想,一個醫生能夠攻克疑難雜症,固然是無上的榮耀,可是既然身在入海口的這一邊,心中就還應該有另一種關懷,那就是如何把醫療工作服務於普羅大眾,讓每個窮人都能看得起病。

“回到北京以後,我和兩個朋友一起創辦了一家兒科診所,從六張病床、十三個員工為,一點點地把事業做大。從一開始我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不分貴賤,一視同仁。我們私下裡給全院醫生約定:隻要看見患兒骨瘦如柴,家長衣衫襤褸,就在處方箋上寫一個‘free’,病家就可以免費取藥及接受輸液注射、搶救治療。有些同行嘲笑我們做賠本的生意,可是從學醫那天開始,我就堅定不移地認為,行醫不是生意,永遠不是,誰把治病救人當成一樁生意,那他根本就不配穿上白大褂!

“可那個國難當頭的歲月,再有理想和抱負,也隻能被盧溝橋上的炮火炸成一地瓦礫。七七事變後,北平淪陷,你絕想不到我們那八年經常麵對的疾病是什麼,是饑餓引起的浮腫!有一次我給一個幾天拉不出屎來、憋得痛苦不堪的孩子治病,瀉藥、灌腸都不起作用,最後萬不得已,我隻能用手將堵住孩子肛門的硬物摳了出來,竟是一些雜糧殼、花生皮之類凝聚成沙石一般的硬物……抗戰勝利了,我以為這個已經被貧窮和戰亂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國家總算有盼頭了,但國民政府並冇有把多少精力用在兒童保健和疾病防治上,我親眼看到越來越多的孩子被天花、白喉、痢疾、斑疹傷寒等奪去生命,那些在歐美已經根本不會要命的疾病,在我的祖國卻橫行肆虐。有一段時間恰好是傳染病流行季,我去向市政府申請低價從上海采購一批國產疫苗,給風險地區的孩子們接種,結果被告知,全市的此類疫苗隻允許打美國貨,每針五美元,概不講價。你知道我素來是個多麼溫和的人,可那一刻,我氣得渾身發抖,孩子,每一個孩子,那可都是國家的未來啊,可他們呢?他們隻想著撈錢,想方設法填滿自己的口袋,唯獨冇有誰在乎這個國家的未來!”

穿西服的老人輕輕地咳了兩聲,掩飾著喉嚨裡的水音。

朱爺爺靜了一靜,繼續說:“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以後,市政府的一位領導同誌找到我,非常禮貌和客氣地跟我商量一件事,就是給全市的孩子注射傳染病疫苗,並進一步推廣到全國。我很高興,具體的宣傳、組織和實施辦法商量妥當以後,我突然想起價格的事,便委婉地提出,能否由政府出資報銷疫苗的一半價格,我想新政府麵臨著百廢俱興的局麵,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能報銷一半就很不錯了,可那個同誌對我說;‘市政府已經決定,所有兒童傳染病的疫苗一律免費注射’——你知道我聽到這句話時的心情嗎?!我到現在都想不起來那天我是怎麼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我跌跌撞撞的,看見每個蹦蹦跳跳的孩子,我都在想,好了,好了,這個國家終於拿自己的未來當回事兒了,這個國家終於有希望了……

“接下來,市政府一下子拿出六萬元加強兒童保健工作,又出資在複興門外建起了這座建築麵積三萬五千平方米、在全國首屈一指的兒童醫院,你知道這座醫院有多少張病床?七百五十張,比波士頓兒童醫院還多三百五十張!在很短的時間裡,我們把計劃內傳染病疫苗的免費接種推廣到全國,我們控製住了曾經在舊中國為患極深的麻疹大流行,我們徹底消滅了天花、迴歸熱,我們把流行性腮病毒肺炎的病死率由20下降到10,把兒童中毒性痢疾的死亡率從30降到5,把中毒性消化不良的病死率由20下降到1!我們采用中西醫結合的方法,大幅提升了病毒性腦炎的治癒率,與此同時,我們在兒童白血病防治、遺傳免疫研究方麵獲得了一項項領先國際的輝煌成就,無論是太平洋上的豪情還是黃浦江畔的理想,在新中國,我們一點點地將它們變成了現實——”

“可是現在呢?”穿西服的老人打斷了朱爺爺的話,望瞭望窗外。

窗外黑漆漆的,朱爺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夜色,靜靜地佇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說:“就像小兒高燒一樣,一切症狀都像,驚厥、抽搐、譫妄……但這些都是暫時的,會過去的,一定會過去的,退燒後的孩子會比以前更加健康、更加茁壯,更加具備對病毒的免疫力。”

“我不否定你對秩序和理性終有一天會恢複正常的信心——但是你自己呢?”穿西服的老人說,“你有冇有想過,你自己的命運,過去或許隻是載沉載浮,可在這場浩劫中,就像他們說的,將‘永世不得翻身’?”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朱爺爺低聲唸完這兩句詩,轉過身,望著穿西服的老人,平靜地說:“老劉,我們這一代人,國破家亡、妻離子散,什麼冇經過,什麼冇見過?一把年紀,不說參透悟透了什麼吧,我也終於到了可以從容地麵對命運加諸一切苦難的歲數,這兩年,越是艱難困苦,我就越想起小時候在蓉陽學堂裡一遍遍朗讀過的《論語》,兩千年前,孔夫子好像早已經預見到了後世知識分子的一切苦難,才留下了那麼傲然挺拔、蕩氣迴腸的一句話。”

“哪一句?”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是不是就在那次談話的第二天傍晚,朱爺爺再一次把小提琴放在左肩上,拉起了一首非常優美動人的樂曲。那不是兒歌,而是一首周芸從未聽過的曲子,哀傷、婉轉,卻又悲憤、無奈,最終在激昂和高亢中化為一片波光粼粼的浩渺……

周芸出院後,幾十年間,她的耳畔總迴響著那首曲子的旋律,她想找到它,想再一次聽到它,卻再也冇有找到過和聽到過。直到後來張藝謀的電影《歸來》上映,她跟同事一起去看,陸焉識為喚醒妻子彈起鋼琴,琴聲一響,周芸就哭了,這就是朱爺爺演奏過的那首曲子,她等不到電影結束就衝出放映廳用手機查詢,原來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一部老電影的主題歌——《漁光曲》。

雲兒飄在海空,

魚兒藏在水中。

早晨太陽裡曬漁網,

迎麵吹過來大海風……

不知道朱爺爺用小提琴拉起這首曲子時,是不是依稀看到了站在黃浦江畔遙望入海口的那個青年頎長的背影。

周芸痊癒後,上學,參加工作,平平淡淡地生活著,她不止一次地想到北京去看看朱爺爺,想讓朱爺爺看見她健康成長的樣子,可是一忙起來就耽擱了。她安慰自己,朱爺爺一定救治過許許多多生病的孩子,他肯定早已忘了那個曾經在苦難的歲月裡,坐在病床上聽他拉小提琴的小姑娘,那又有什麼要緊呢,等她也成了一名兒科醫生後就明白了,一個醫生,最大的期盼,也許正是不要跟自己昔日救治好的患者“再見”……

可她從來冇有忘記過朱爺爺,朱爺爺對待小患者那種全心全意的付出和愛,一直深深影響著她,使她在艱苦絕倫的急診工作中,永遠充滿熱情,哪怕是累到不行的時候,也從來冇有對小患者發過脾氣,說過重話,永遠是那麼溫柔,那麼體貼。

直到媛媛爸去南方支援急性呼吸道傳染病的防治工作,在歸途為了救人遇難,從慶功會的頒獎和表彰的名單上消失,她纔對曾經堅定不移的理想和信念產生了懷疑和動搖——假如勝利的永遠是他們,那麼我們奮鬥的目的又是什麼?精神上的巨大痛苦使她飽受煎熬,在極度的苦悶和彷徨中,她悄悄買了一張前往北京的火車票,去北京兒童醫院找朱爺爺了。

不用算時間也可以知道,朱爺爺恐怕早已去世,但她想知道他到底是誰,他有冇有挺過那場浩劫……

來到北京兒童醫院,她找到院辦,講述自己四十年前曾經在這裡治病的經曆,打聽醫院曆史上可曾有一位這樣的老醫生。工作人員經過查詢,告訴她,姓朱的醫生是有的,但和她說的都對不上,“而且,不可能有七十多歲的住院醫生。”

“那麼,有冇有可能是行政人員,或者其他非業務科室的工作人員,被調來臨時照顧住院的孩子們呢?麻煩您再給查查。”

查完,依然冇有。

她失望極了,無奈地在醫院裡遊走著,像一棵鬆了根的草隨風飄拂。這座亞洲最大的兒童醫院,現在已經成為國家兒童醫學中心,無論急救中心還是門診樓,都是十幾層的高樓大廈,醫院的軟硬體設施先進得令人咋舌,看上去可以應對任何複雜的狀況。儘管如此,站在門診一層大廳的分診台前,前來就診的患兒依然多到讓周芸目瞪口呆,她原以為平州市兒童醫院的就診量已經夠大的了,但這裡才真算得上萬頭攢動。望著那些在診室和病房裡忙碌不停的同行,她在心裡默默地向他們致敬。

她專門去了一趟住院樓,那裡還儲存著過去的樣子,微微翹起的飛簷、紋飾古樸的欄板,站在昔日那條從這裡通往門診樓的小路上,想起大雪紛飛中那位拉車老人的背影,她不禁熱淚盈眶。

朱爺爺,你到底是誰?你到底在哪裡?

直到天上升起一輪明月,她才明白,自己此行註定無功而返,雙腿痠軟得像在水裡煮過一樣。她想在附近找個旅館睡一覺,明天一早再回平州,但找來找去,所有的旅館都是客滿,裡麵住滿了帶孩子前來就醫的外地家長,就連醫院南邊的南禮士路公園裡也都睡滿了患兒家屬,他們撿塊兒平地,鋪上鋪蓋就能席地而眠,周芸踮著腳尖都走不進去。無奈之下,她從西門又回到醫院,找了個可以靠的大理石,閉上眼睛眯了一宿。

夜裡下起了小雨,她把外套在腦袋上一遮,迷迷糊糊地接著睡,第二天一早,她被掛號的家長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吵醒,揉著依然發酸的腿和膝蓋站了起來,披上濕漉漉的外套,打算離去,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

她驚呆了!

找了整整一天——不,找了整整四十年的朱爺爺就站在她的麵前!

還是頎長的身影,還是瘦削的麵容,交叉的雙手拿著一本書,凝視著她的目光那樣慈祥,彷彿認出了她就是四十年前的那個梳著兩隻羊角辮的小姑娘,那個坐在自己拉著的小車裡一起風裡來雪裡去的小朋友……

安放著朱爺爺半身銅像的大理石基座上,寫著一行字:

中國現代兒科學奠基人——諸福棠(諸福棠(1899-1994),中國現代兒科學之父,中國科學院院士,畢生致力於我國兒童保健、兒童營養和兒科醫療工作,為中國兒科醫學事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周芸撲倒在朱爺爺的銅像前,放聲大哭。

那一刻,她又變成了那個小小的、病弱的,依偎在他懷裡哭泣的孩子……

11

周芸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一把年紀了,說起朱爺爺的故事,還是會動感情。”她站起身,打開書櫃,從裡麵拿出厚厚一本深藍色的《諸福棠實用兒科學》,遞給老張說,“你看,這本所有中國兒科醫生必備的教材和參考書,我從學醫那天就開始看,竟冇有發現是朱爺爺的作品。”

老張將咖啡放在旁邊的茶幾上,雙手接過書,一邊翻閱,一邊感慨道:“真是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老人。”

“是啊,任何事業,最偉大的傳承不是技藝,而是激勵。”周芸說,“作為一位兒科醫生,諸老是我們這個行業的祖師爺,我的生命又是他親手救回來的,隻要想到他,再翻翻這本書,什麼困難我都不怕,我都能克服,哪怕這個——”她指了指額頭上包紮的那塊紗布,神情突然變得有些陰鬱,“可是,不瞞你說,今天下午,當我聽說被撤職的時候,就像聽說我們家老宋冇有被追授任何榮譽時一樣,還是產生了動搖和放棄的念頭,我不是貪戀這個職位,真的不是,我隻是不能接受這樣的不公正……”

老張點了點頭。

“你呢,你是怎麼做到的?”周芸突然問。

老張擡起頭,望著周芸:“嗯?”

“我是說,你是怎麼做到,在命運的困境中泰然自若,不以為意的?”周芸重新在他的對麵坐下,“雖然我不是警察,就像你說的,隔行如隔山,可是我也看得出,你的才能遠遠超過那位雷磊主任,但是你卻甘心在我們這所地級市的兒童醫院裡隱姓埋名,不求聞達,一直是那麼沉靜和安詳,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老張想了想說:“您聽說過南朝詩人鮑照的《擬行路難》嗎?”

周芸搖了搖頭。

“不,您肯定聽說過,隻是不知道這首詩的名字罷了。”老張微笑道,然後緩緩地背誦了起來——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周芸吃了一驚:“啊,這不就是——”

“對,就是朱爺爺背過的那首詩。”老張說,“我很喜歡第二句——‘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

周芸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可是,這首詩的結尾還是非常的傷感和無奈啊。”

老張笑道:“您隻要把最後一句顛倒過來念,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意境了。”

“吞聲躑躅不敢言,心非木石豈無感?”周芸低聲吟誦了兩遍,心中突然一亮,有大徹大悟之感,嘴角頓時漾起欣喜的笑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老張,太感謝你了!太感謝你了!”

周芸激動不已,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表達謝意,便伸手去拿老張放在茶幾上的咖啡杯:“我再給你衝一杯吧!”突然發現,茶幾下麵的格子裡好像放著個什麼東西。

她將那東西拿出來,竟是大傻楊的那個專門裝sd卡和讀卡器的小手包,想來是他下午聽說自己被撤職之後,前來探望時,將肩膀上挎著的相機包和裝有三腳架的便攜包放在了茶幾上,小手包冇地方放了,才塞到了下麵的格子裡,臨走時卻忘了拿。

想起大傻楊鬢角的幾縷白霜、蒙了一層蒼色的麵龐,周芸的心裡難過極了,她下意識地拉開小手包的拉鍊,發現裡麵裝著一張sd卡,卡上用碳素筆標註著拍攝的時間。

嗯?這個時間……

怎麼好像是李河清遇害那天拍攝的。

那天上午十點,蔡衡帶著衛生局的幾個乾部來醫院視察搬遷進度,特地把大傻楊從電視台叫來拍攝。視察結束後,蔡衡跟高副院長、趙躍利等人到三層會議室開會,她則帶著大傻楊到自己的辦公室,把上午拍攝的片子拷貝到電腦,剪輯後傳給電視台——也就是說,這張sd卡裡麵的應該是未經剪輯的母帶。

不知為什麼,周芸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詭異的預感,這張黑色的sd卡裡麵可能藏著李河清遇害的真相,倘若老張不坐在麵前,她也許不會想到什麼,但既然他在,她就想讓他看看,能不能從中有所發現。

她把自己的想法一說,老張馬上將sd卡裝進讀卡器,又連接電腦,考慮到與案情的關聯性,他們隻看了十一點左右的一段視頻。當時蔡衡一行人來到二層,拐過醫療綜合樓與住院樓相聯結的拐角,經過醫生休息室,走到picu門口,與坐在值班台後麵的袁水茹打了招呼。蔡衡指了指picu,問裡麵是否有患者,袁水茹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然後蔡衡就帶著隨行人員全部離開了這裡。

看完視頻,周芸冇有發現任何異樣,不禁有些失望,看來剛纔那種詭異的預感毫不靈驗。

老張卻冇有就此放棄,而是打電話給豐奇,讓他通過全國警務網絡係統,調取了案發那天下午平州市刑偵支隊的刑警勘查李河清遇害現場的視頻資料,傳給自己,播放了一遍。

一個月過去了,再一次在螢幕裡看見那攤濃稠的鮮血,那因鮮血浸染而紅得發黑的檯麵,那耷拉著兩條胳膊、死不瞑目的屍體,周芸還是感到心驚肉跳。

看完之後,老張將視頻拖回了某個一晃而過的畫麵,定格後指著電腦螢幕上的一處地方,用指尖輕輕地叩了叩。

周芸瞪圓了眼睛,看到那是透過醫生休息室的玻璃隔斷窗露出的移動寫字板。

醫生休息室名為休息室,其實比較窄小,連張床也放不下,加上在與樓道相隔的牆上開了一扇可推拉的玻璃隔斷窗,根本冇有**可言,所以醫護人員將它變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比如胡來順,就經常把下班後參加體育活動的器具放在那裡。至於那塊移動寫字板,是好幾年前周芸買的,兩麵都是白色的,用來寫一些提示醫護人員的注意事項,後來有了微信群,有事還不如在群裡招呼一聲,這個寫字板就作廢了,推進休息室裡麵,貼著玻璃隔斷窗放置。

老張定格的那張畫麵,是幾個刑警正站在醫生休息室門口討論案情,玻璃隔斷窗裡的移動寫字板清晰可見。

“這……”周芸冇看出什麼問題來。

老張打開了大傻楊上午拍的那段視頻,也拖到一處畫麵,並定格:是蔡衡和高副院長一起途經醫生休息室,向袁水茹走去的背影,那塊移動寫字板就從他們身體右側的玻璃隔斷窗裡露了出來:“看出這兩塊寫字板有什麼不同了嗎?”

周芸把這兩幅定格的畫麵對比著“找不同”,突然看出了門道:“呀!上午的這塊寫字板,右上角有一塊裂紋,到了下午,右上角的這塊裂紋怎麼冇有了?”

“走,去醫生休息室看看。”說著,老張徑直往辦公室外麵走,周芸跟在他後麵。

一出門,周芸嚇了一跳,隻見鬣狗和猩猩兩個人,一左一右,像門神似的把著門,不知道他們倆什麼時候來的,就悄無聲息地在這兒戳著。

周芸生氣地問:“你們倆乾嗎鬼鬼祟祟的?!”

鬣狗和猩猩的臉上都露出尷尬的笑容,周芸突然明白過來,他們一定是雷磊派來監視老張的,心下不由得一片黯然。

老張卻像根本冇有看到這倆人似的,沿著昏暗的樓道走到儘頭,右拐,正前方頂頭是已經安排小天鵝舞蹈學校的孩子們入住的picu,門關得緊緊的。右手第二間就是醫生休息室,他開了燈走進去,裡麵堆了很多雜物:藥品冷藏櫃、多功能醫療柱、醫用空氣消毒機什麼的,貼著東邊窗戶碼了一排,使本來就窄小的屋子更顯得逼仄,至於移動寫字板,還在玻璃隔斷窗裡側放著。

老張仔細地檢視著那塊寫字板:寫字板高九十厘米、長一百八十厘米,是固定在支架上的,不能翻轉,底端距離地麵有大約一百一十厘米的高度,也就是說,放在距地麵一百三十厘米高度開辟的玻璃隔斷窗內側時,寫字板從底端往上二十厘米的高度是被牆體遮住的——由於寫字板的支架下麵有支腳的緣故,所以板麵與牆壁和玻璃隔斷窗之間有大約五厘米的間距,儘管如此,如果高度和角度不合適,除非貼著玻璃隔斷窗走過,否則那被遮蔽的二十厘米就是視覺盲區。

現在,從玻璃隔斷窗露出的寫字板正麵,右上角還是一片雪白。至於那塊神秘消失的裂紋——

終於找到了:在寫字板背麵的右上角。

周芸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有人在那天中午將整塊寫字板翻了個個兒。”

“更準確地說,是凶手在殺害李河清後,專門過來調轉過這塊寫字板。”老張指著寫字板鋁合金邊沿上一處黑色的半月形痕跡,“這應該是凶手殺死李河清之後,用沾了血的手拖動寫字板時留下的,由於醫生休息室與picu有一定的距離,所以刑警冇有將其視為犯罪現場的一部分,勘查時就忽視了這個物證。”

“這麼久了,還能不能提取到指紋呢?”周芸焦急地問。

老張搖搖頭:“一看凶手就戴了乳膠手套,不可能找到什麼指紋了。”

“那怎麼辦?”

“刑偵科學中,專門有一項學科叫‘犯罪軌跡學’,狹義的犯罪軌跡指犯罪現場提取到的物證的運動軌跡,包括子彈射擊的彈道、血跡噴射的角度等,而廣義的犯罪軌跡,則涵蓋凶手在犯罪現場的一切行為過程,隻要搞清楚其中的內在邏輯,就有助於破案。比如——”老張指了指那塊寫字板說,“凶手殺死李河清之後,為什麼冇有馬上逃離現場,而是特地過來翻轉了這塊寫字板。”

說著,他想把寫字板在醫生休息室裡調轉個個兒,仔細勘驗,奈何寫字板過長,而屋子裡又堆了太多雜物,擠占了有限的空間,轉了半天也轉不過來,隻好將寫字板往門口拖。周芸問他要乾嗎,他說打算將寫字板先推到樓道裡再調轉,周芸笑了,把門關上說你再試試,老張再一試,果然就調轉過來了。原來醫生休息室的門是往裡開的,因為有門吸和門把手的緣故,占了十幾厘米的空間,但就這十幾厘米,使寫字板無法在室內調轉,而一旦把門關上,反而可以調轉成功了。

“急診科的人都知道這個辦法,就你和王喜上來得少,不知道。”周芸笑道。

老張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接著,他蹲下身,一寸一寸地觀察著寫字板的正麵和背麵,彷彿是用目光在板麵上“走格子”。

正麵,即右上角冇有裂紋、在案發後正對玻璃隔斷窗的一麵,非常乾淨,冇有什麼發現。

反麵,即右上角上有裂紋、案發後被調轉到背對玻璃隔斷窗的一麵,就不一樣了,在最下麵有一大塊潑灑強酸造成的黑色燒痕。

“這就是凶手調轉寫字板的原因。”老張指著黑色燒痕說,“這地方原本應該是寫了或畫了什麼,對凶手十分不利,正對著玻璃隔斷窗的時候,容易被經過樓道的人看見,凶手殺了李河清後,急於將其擦掉,但可能是用油性記號筆寫的,乾了以後非常不好擦,隻好將寫字板掉轉過來,將有字跡的一麵朝向室內。”

“難道字是李河清寫的?”周芸回憶起了什麼,“我記得那天中午,我正在小飯館和老楊、袁水茹一起吃飯,她突然打電話來,告訴我說她發現了一個‘白紙黑字的特大姦情’。”

“以李河清的性格,她要是發現了什麼不正常的男女關係,纔不會寫在這塊板子上,必定是滿世界吵吵,唯恐天下不知。而且,從她對您說的那句話就可以知道,恐怕是她看到了這塊板子上的字跡,纔給您打電話的。”老張敲了敲寫字板,“這可不就是‘白紙黑字’嘛。”

“不正常的男女關係——急診科能有什麼‘不正常的男女關係’?除了陳光烈和鞏絨結了婚,剩下的醫護人員大多連對象都冇有,就算在一起了也很正常啊,再說,現在的社會多開放啊,彆說男女關係了,男男、女女都冇人嚼舌頭了。”周芸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麼,把已經調轉過來的寫字板推回到玻璃隔斷窗下麵,然後走到樓道裡,隔著玻璃隔斷窗看那塊黑色燒痕,“老張你看,假如像你說的,黑色燒痕是為了毀滅字跡,那麼從燒痕的分佈情況來看,那些字跡應該是寫在寫字板底端往上十厘米左右的區域,而這個區域是被牆體遮住的,以李河清的身高,就算經過玻璃隔斷窗也不一定能注意到啊。”然而她又自己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起來了,那天上午蔡衡來視察時,經過醫生休息室,因為門開著,他往裡撩了一眼,隨口問了一句裡麵怎麼這麼亂,後來高副院長給我打電話說這個事兒,我就讓在picu門口值班的袁水茹收拾一下,後來袁水茹被我叫去陪老楊吃飯,她就把這活兒安排給李河清了,一定是李河清收拾醫生休息室的時候,挪動了寫字板,發現了上麵那行字。”

老張點了點頭:“也許她給你打電話的時候,那個與‘特大姦情’有涉的凶手就藏在樓道的某個角落,為了滅口,纔將她殺掉。”

周芸聽得頭皮一陣發麻,餘光一瞥,竟見到牆角的地上吊出一道黑影,嚇得往老張身上靠去,搞得老張一愣,她才意識到那可能是躲在牆後麵監聽的鬣狗或猩猩的影子,又好氣又好笑,趕緊往後退了一步,歉意地朝老張一笑,接著問:“那麼,強酸是什麼時候潑上去的呢?”

“當然是案發後的事情,因為如果凶手殺害李河清的當時,就有可以清除字跡的辦法,他就犯不著將寫字板調個兒了,更何況強酸那東西,誰也不可能隨身帶著。”

“你怎麼知道這強酸一定是凶手潑的?也有可能是案發前或案發後,有一個和凶殺案毫無關聯的人乾的啊,隻是我們一直冇發現罷了。”

老張指著燒痕上方幾處水滴狀的痕跡說:“凶手潑強酸時,有幾處潑到了較高的位置——如果您仔細看一下那天上午楊記者拍的視頻就會發現,寫字板冇有調轉前,這個高度是露出玻璃隔斷窗的,當時板麵上冇有任何強酸腐蝕的痕跡,所以不可能是案發前的事;至於您說是案發後與本案無關的人所為,可能性就更小了。您想想,就算上麵的字跡不好擦,大部分人會用酒精或白板清潔劑消除,而潑強酸表達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惱羞成怒,深惡痛絕,一絲一毫也不能留下——是不是非常暴戾和極端?此外,雖然我不清楚潑強酸的具體時間是在案發後多久,但從處理手段上看,想來凶手不會等太久,因為那些字跡對他真的很不利,不然他就不會殺人滅口了。可是不要忘記,案發後相當長一段時間,這一帶作為犯罪現場,一直有刑警值守,所以來消除字跡是冒著很大風險的——除了凶手,誰還會這樣做?”

周芸若有所悟,突然臉色一變:“能夠在刑警的眼皮底下進入醫生休息室裡潑強酸,除非是——”

“除非是可以正常進入這一區域而不會引起警方懷疑的人。”

這句話雖然冇有明說,但周芸知道其中的意思,老張畫了一個囊括所有潛在嫌疑人在內的圓圈,而圈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曾經與她朝夕相處……會是誰?會是誰?是已經墜落到大淩橋下麵的死者,還是正在樓下急診大廳裡忙碌的同事?她倒寧願是前者,畢竟死亡會消除一切罪愆。

正在周芸心中交織著痛苦和不安的時候,她突然看到,老張半蹲在寫字板的側麵,仔細地看著鋁合金邊沿,便走過去問:“什麼啊?”

老張冇有回答,凝視著邊沿下麵一個凹陷變形了的直角,從來豁朗的眉宇皺成了個“川”字。他轉過身,在與角等高的位置尋找著什麼,直到在門板上發現一處碰撞並向外豁開長長一道的劃痕。

他站了起來,走到樓道裡,隔著玻璃隔斷窗,望著寫字板上那塊黑色燒痕,往前幾步,往後幾步,踮了踮腳,又放下,向側麵挪了一步,又挪回來——

宛如在時空的迷霧中穿梭與徘徊。

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周芸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問:“你怎麼了?”

重新豁然開朗的眉宇下,一雙眼睛裡放射出清澈得彷彿在泉水中洗過的目光:“主任,李河清被殺以後,考慮到各種因素,我儘可能遠離這起案件,並冇有刻意打聽過它的情況,現在,您能不能把您瞭解到的這一案件的全過程,仔仔細細給我講述一遍?”

12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響聲急促,是科主任辦公室桌麵上的座機。

周芸一路小跑著回到辦公室,一把拿起話筒放在了耳邊。

話筒裡傳來了大楠帶著哭腔的聲音:“主任,不好了,備用病房出事了,您快點兒帶著人上來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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