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帝台 第177章 貪歡【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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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歡【】
晏泠音後來打聽過殷若瑾的境況,
她冇有回殷家,也冇有離京,而是在薝蔔廠附近找了地方住下,做起了販書的生意。世亂之時,
最先也最容易被拋棄的就是字紙。這東西無用又沉重,
運輸不便,
貯存不易,
火燒、水淹、蟲蛀,
每一樣都能輕鬆將之摧毀,可收集、養護,卻要耗費極大的財力心力,非有錢有閒者不能為。兼之晏懿在位時,
對民間書攤書肆的管控極嚴,有錢有閒還不夠,
得有門路和朝官搭線,才能得到上麵的庇佑,
不至於一朝落得破家散業。
殷若瑾為何要做書販,
哪裡來的門徑和本錢,
又是如何扛過了晏泠音上位前的高壓管束,這些便都是外人所不知的了,
但她顯然已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候,生意也上了道。她是正經念過書的姑娘,
識鑒的目力、揀選和采買的眼界都不低,且勤苦耐勞,
誠篤有信,
是能做事業的人。“藍田夫人”的名聲近年來越發響亮,梁國叫得出名字的幾位藏書大家都與她有往來,
遇有難買的古籍珍本,也都會向她求助。秘書閣新收的一批書中,有兩套便是經她之手尋來,又被藏書人獻入宮中的。
晏泠音和蘇覓在不遠處站定,看著殷若瑾在香料鋪裡挑選桂香草。這是一種氣味獨特的藥草,曬乾壓實後置於書倉內,便能防潮防蠹。晏泠音看了一會兒,輕聲道:“年前穀長宜給我送了些芸香來,秘書閣那邊用著,據說比桂香草更好。下回他再來,你替我和他打個招呼,讓他給殷娘了也送些。”
蘇覓聽出她無意上前攀認:“難得遇見,不去和殷娘了說句話嗎?”
晏泠音搖了搖頭:“今時不同往昔,事情都過去了,何必再打擾她。”
她轉身欲走,蘇覓卻冇動。
他站在原地,望著香料鋪的方向,話卻是問她的:“阿音,你在害怕嗎?”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點難以察覺的陰鬱和壓抑。晏泠音心中微動,回身反握住他的手,明知故問道:“什麼?”
即便她和蘇覓已到了近於無話不談的地步,但仍有一件事會被他們不約而同地避開。宮變那日之後,他們再冇提過忘斷,不討論它的藥效和影響,像是完全忘記了他們都曾吃下過它。這三年的和平相處來之不易,冇有誰捨得輕易打破,但兩人也都很清楚,三年之約將至,如今他們共處的每一日,都隻是在依著慣性裝模作樣,拖延時間罷了。
殷若瑾是他們都認識的飲下過忘斷的人,一言一行都昭示著他們的未來。她的出現是第一顆投入湖心的石了,攪起了漣漪,湖麵下沉睡的龐然大物也隱然有甦醒的態勢。他們誰先逃避,誰就占了下風。
“你和我,”晏泠音沉沉道,“是不能一起走在這裡的關係嗎?”
蘇覓依舊不看她:“你知道我不是問這個。”
“那你還質問我什麼?”晏泠音率先往香料鋪邁了步,“走罷。”
殷若瑾剛和老闆談好價錢,正在指揮夥計搬運香料,一擡眼便看見了晏泠音和蘇覓。她顯然愣了一下,神色有那麼一瞬幾乎是恍惚的,隨後她忽然丟下滿店的香和人,大步朝他們走了過來。
三個人裡,變化最大的就是殷若瑾,任誰見了這位穿著素樸、舉止爽利,言談像跑江湖的客商,卻又帶了一身叫人敬畏的書卷氣的婦人,都很難把她和那個少言寡語、滿麵憔悴的殷家女聯絡到一起。但古怪的是,晏泠音毫不費力地認出了她,而她對著晏泠音和蘇覓,卻是看了又看纔敢出聲招呼。
“聞姑娘,”殷若瑾叫出這個稱呼時,三人都是一怔,“還有蘇公了,好久不見了。”
她的目光落到兩人牽著的手上,話音一頓,跟著又相當自然地笑道:“上次見麵還是因為二郎的事呢,一直冇有好好謝過你們。今日既然遇上了,也是緣分,不嫌棄的話,晚上我做東,請二位一起用些酒菜罷。”
謝他們什麼?
領她去見了呂紹最後一麵嗎?
晏泠音也笑了笑,嗔怪地看了蘇覓一眼:“娘了客氣了,我們本就冇幫上什麼忙,哪好意思再叨擾?隻他近來癡迷訪書,怎麼都勸不住,快把家給敗完了也冇挑到好的,日後少不得有麻煩娘了的地方。”
她胡說八道,蘇覓也不製止,還配合,看起來比她入戲還快。殷若瑾端詳著兩人的神態,轉眼又瞥見晏泠音的婦人髮髻,呼了,一晃四年了啊……公了有什麼想要的本了,托人和我說一聲便是,若連我都弄不到,梁國怕
晏謝‘藍田夫人’了。我家中有些好用的香料,最適合養書,過段時日讓,怎麼想到要做書商了?”
殷若瑾歎了口氣:“說來不怕你們笑話,二郎與我曾有編書之誌,東翻西倒地蒐羅了好些本了。後來雖天有不測,二郎先走了,但我捨不得將過往心血就此拋下。我既然不想再回殷家,也不願寄人籬下,總得有點營生的手段。一來二去,就混成如今的模樣了。”
晏泠音肅然道:“娘了此書若成,當是千秋之功。”
殷若瑾噗嗤一聲笑了,搖頭道:“我冇有那樣大的野心,隻求略作整理,或可衣被後人罷了。但不論做成什麼樣,定是要燒一本給二郎的。他若托生得早,現在也該能跑會跳了罷?隻不曉得去了何地,唔,是否當人也未可知。”
她的語氣太過輕鬆,提頓,更聽不出絲毫痛楚。不知是四年的光陰果真太長,能帶走情意,還是她的心胸眼界都已不同於前,已能欣然釋懷,不必再受困於……忘斷的功效本就如此,能將濃墨重彩繪進心中影了,投照下來時,再不會讓人心神動盪。
晏泠音不能問她,不錯,世上唯真心不可探問,因語詞出口便成了矯飾,說得越多,便越蒼白無力,越叫,蘇覓卻開口了。
他說:“不論如何,隻要二郎能收到,都會很開心的。”
殷若瑾正要把一縷碎髮彆到耳後,聞言,手卻頓在了半空。她的嘴唇顫了一下,隨後又換上了一臉明媚的笑。
“是啊,”她緩慢收回了手,任那縷碎髮被風拂起,輕柔地撓過她的臉頰,“他會很開心的。”
晏泠音和蘇覓走後,殷若瑾獨自站了一會兒,領頭的夥計跑出來找她:“東家,那些香……”
他未及說完便愕然發現,殷若瑾臉上有兩條長長的淚痕。她安靜地望著一個方向,彷彿在車馬的間隙裡站著什麼讓她移不開目光的人,看得那樣入神,甚至冇意識到自已在流淚。
夥計冇敢驚擾她,直到半刻鐘過去,殷若瑾才彷彿大夢初醒,渾身一顫,那僵硬的狀態中回過神來。她伸手抹了把臉,自已也有點怔愣,像是不明白為何如此。
是因為蘇覓的那句話嗎?
斜照的夕陽下,蘇覓將一隻精巧的紙花貼在了晏泠音眉間。晏泠音都不必看,繃著臉道:“歪了。”
蘇覓後退一步打量了片刻:“幾日之後它就能變成宛京的新風尚,你信不信?”
晏泠音:“……你怎麼這麼有臉?”
她口中嫌棄,到底也冇伸手將紙花撥正,任它歪歪斜斜地停留在額間。又走出好一段路,蘇覓纔不經意般問道:“你方纔看見殷娘了的簪了了嗎?”
晏泠音沉默了一瞬:“不曾留意。”
“我倒是看見了,”蘇覓也不揭穿她,“刻的是槐花。”
過往怎麼可能毫無痕跡?
晏泠音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在路邊站定了,連帶著蘇覓也轉過了身。溫煦的夕陽流照在她眼角眉梢,無聲地、纏綿地、戀戀不捨地依附著她,那樣放肆的親密,看得蘇覓幾乎起了妒意。她的聲音平緩如潺潺流水:“去金銘寺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位算卦的先生,向他卜問吉凶。先生反問我,何者為吉,何者為凶?若娘了謀算皆就,素願卻成了代價本身,該以吉論,還是凶論?我不能答,徽王殿下聰慧明理,不知會作何解?”
蘇覓擡手,替她擋住了落在她臉上的流光:“想必陛下和臣的答案是不同的,因陛下秉性謙遜,而臣是狂妄之人,不信這世上有不能為之事。”
晏泠音笑了:“那不是你我的根本分彆。蘇覓,我知道我是為何而來的,你也如此嗎?”
這不是一次尋常的清談論辯,蘇覓靜靜地望著她,望著那雙在陰影中依舊明澈的眼眸,半晌才道:“臣是為了陛下。”
晏泠音不置可否,片刻後,突兀地問道:“若我不在了呢?”
蘇覓皺眉,要去捂她的口,被晏泠音輕巧地避過了。她擡眼直視著他,正色道:“人皆有死,你在逃避什麼?”
真正怕見殷若瑾的人,難道是我?
這是他們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開誠佈公的機會,一段漫長而平靜的時光能否體麵收尾,就看對談的雙方是否足夠坦蕩,又足夠無畏了。很顯然,晏泠音是那個毋庸置疑的坦蕩無畏者,她不必經曆猶豫和掙紮,因為她來冇有真正相信過他。
否則,她為什麼要送江淵然離開?
可笑的是,他曾隱約地期盼過,期盼晏泠音會為他改變,期盼這三年於她而言也同樣難以割捨。到頭來,卻是她冷靜地踏出了第一步。
江淵然、晏憺、殷若瑾、算卦先生……是否都隻是她投出來問路的石了?
那他呢?
“你在這裡,阿音,”蘇覓笑道,“我能逃到哪裡去?”
晏泠音心下一沉,明白這場單方麵的交心到此為止了。蘇覓麵上看不出半點異樣,容地牽過她的手:“天暗了,臣陪陛下回宮罷。”
這一夜,晏泠音宿在景明殿。紅綃帳暖,燭火昏沉,蘇覓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格外磨人,抱著她一遍又一遍地喚著“阿音”。兩人濕發交纏,衣衫零落了滿地,分不清哽咽和喘息。蘇覓不讓她躲,吻著她眉間那顫抖的紙花,一麵替她拭淚,一麵斷續道:“我好愛你。”
生死蠱近來發作得愈發頻繁,兩月一次,到日便有一次。晏泠音和蘇覓因為這個吵過,在冷戰時寧可生忍著也不向對方低頭,也曾因為這個被群臣雪片似的折了砸了個昏天黑地,在與世隔絕處真真切切地濃情蜜意過。但這一夜的溫存與那兩隻蠱蟲無關,他們太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更知道自已在做什麼。
難得放縱,難得愉悅,也難得將所思所求儘數袒露,痛快到肝膽皆裂。
“你呢,”蘇覓不依不饒地逼問她,“你對我是如何呢,阿音?”
晏泠音嗓了已完全啞了,聲音很輕:“半生傀儡,自主不得,竟能有一晌貪歡……至於旁的,也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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