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帝台 第191章 眇眇【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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眇眇【】
獄中完完全全地靜默了一瞬,
連燭光也停止了搖曳,在兩人麵前屏息斂聲。宋引從那片刻的怔愣裡回過神來,一句“寡廉鮮恥”已湧到了喉頭,卻硬是冇能罵出口。燭光下的晏泠音實在太瘦弱、也太蒼白了,
脫去了厚重華麗的冕服、卸下了重逾千鈞的權柄之後,
她本人看起來竟那樣身單力薄,
似乎連一件輕飄飄的素衣也受不住。野心勃勃的女帝、誤國殃民的妖後,
無論哪一樣頭銜,
都很難安在她的身上。皮相果真惑人,宋引在那一霎,居然產生了一絲猶疑:不會是弄錯了罷?
眇眇之身,真能擔得起聖帝明王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惡名嗎?
可是胸中的悲涼太深太重,
宋引也已壓抑忍耐了太久,實在冇有多餘的心力來替罪魁擔憂了。他慘聲笑道:“此卷若成,
老夫即刻撞死在先帝陵前,願以我血為丹青之信!但隻要還有氣在,
隻要筆劄還在我手中,
我絕不落一句違心之語,
也絕不會替任何人為文粉飾。”
晏泠音很輕地歎了口氣:“宋編修,我真有那麼十惡不赦?此番陛下是因我而遷怒你,
你也是因我而陷入仕隱的兩難境地,我該向你告罪,
但我不是來脅迫你的。我來是想告訴你,你隻管秉筆直書,
讓後世人知道我做過什麼,
我自毫無愧怍。我對得起梁國,對得起百姓,
無懼天地良心,難道還怕你手中的一支筆嗎?你不必替我美言,天壤間、百代後,自有人識我認我——冇有也無妨。我若在意旁人的譭譽,今日根本就不會站在這裡。”
宋引冷冷道:“你若真是聖人,何必將我拘在此地。”
“我不是聖人,”晏泠音溫和道,“我也有望雲之情,首丘之念,也會為我的故國舊土茹泣吞悲。我也當然知道,偷生者皆為螻蟻,負石赴淵者才堪稱大y,可即便如此,我……你我這樣的人,不還是要活著麼?”
宋引心中一凜,擡首對上了她的目光,竟從裡麵辨出了一絲疲倦。那是他在激憤哀慟之餘,最能感同身受的情緒。可晏泠音有什麼好疲倦的?涼薄之人,也會有後死之悲,也會覺得自已的過去沉重到難以揹負嗎?
他還冇開口,卻見晏泠音已垂了眼,屈膝斂衽對他行了一禮,隨後,她依舊用那種不疾不徐的語速道:“還請大人再委屈數日,會有人接你出去。在那之前,萬望大人保重身體,即便不為了自已,也要為了那未完的史卷。”
她的語氣是那樣鄭重,以至於宋引忽然感覺到了什麼,心裡一絲微弱的火苗一閃,忍不住道:“如果娘娘……”
“宋編修。”本已轉身欲走的晏泠音陡然回首,眸光淩厲如刀,自上而下地將他壓住,“慎言。”
新朝伊始,何者不可提,何者不可念,即便古板如宋引,又怎會不知?他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冷汗,心裡那朵小小的火苗也在看見晏泠音的神色時噗的一聲滅了。此番固然是他冒失,可晏泠音為何要答得那樣乾脆?但凡她稍有遲疑,宋引都承認她還有一分血性。
他在不可遏製的失望中搖了搖頭:“我若是杜慎,教出了你這樣冇骨氣的學生,定會羞慚而死。”
晏泠音背對著他沉默了片刻,擡手掩好了幕籬,輕聲道:“老師會理解我的。”
離開時她走得很慢,黑暗中有無數窺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其中包含的情緒各異,實際上卻又並無不同。這些人都是因她而被關進這裡,日後史筆清算,一切也都得記在她名下。蘇覓知道這一點嗎?他那樣聰明,算無遺策,怎會連這麼淺顯的事都想不到?
他隻是在報複,報複晏泠音當年拿自已的名聲給晏憺鋪路。今日隻要她來獄中走這一趟,再去雍平殿上演一出降跽請罪,他就有了替她澄清惡名的辦法。她會這麼做嗎?她會的。他們兩人在某種程度上,比瞭解自已還更瞭解對方。
劉敬一直躬身跟在她身後。晏泠音知道他是蘇覓用來做臟活的人,雖不喜他靠得這樣近,卻也懶得和他多費口舌,無論他說什麼都一概不應。將到出口時,迎麵又過來兩個獄卒,俱已得過吩咐,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禮。
晏泠音的目光掠過,在左邊那人身上極短地停了一瞬。她袖中一塊巾帕滑落,被那人惶恐地撿起,雙手捧住:“娘娘……”
形狀十分獨特,竟有些似曾相識。
晏泠音停了步,歎道我心意的芙蓉,就這樣弄臟了。”
劉敬百般討好晏泠音而不得,也不知是哪裡得罪了她,正覺惱怒,又聽晏泠音口吻嫌棄,一腔火氣無處可放,儘數落在了那倒黴獄卒身上:“混賬東西,娘孃的物什豈是你能碰得的?娘娘莫要和他一般計較,小人給您洗淨了再……”
“怎麼辦呢,”晏泠音笑了笑,“這帕子可是陛下賜的,弄成這樣,本
劉敬就是再遲鈍,也能聽出晏泠音是有意為難自已了。他一張臉漲得通紅:“小人……小人……”
“這樣罷,”晏泠音沉吟道,“本宮出一道題,你們若能答出來,,如何?”
劉敬不覺暗暗叫苦,還冇應答,晏泠音已慢悠悠地開了口:“這帕上所繡,說到底隻是一個字,你們可知是什麼?”
劉敬眼看逃不過,硬著頭皮道:“小人愚鈍。可是蓮花的‘蓮’字?”
晏泠音搖了搖頭。她不說話,劉敬的冷汗便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擦也擦不及。就在他憂心今日不能善了之時,那捧帕子的獄卒忽然出聲:“小人鬥膽就教,娘娘所言可是隱士的‘隱’字?”
晏泠音頷首笑道:“不想獄司還有這等人才。也罷,你們都起來罷。帕子替本宮洗淨,二個時辰後本宮再著人來取。”
她撂下這句話便走了。門口停了馬車,駕車的、藏在人群裡的,少說有十多個逐風衛,晏泠音隻作不知,目不斜視地掀簾上車,道:“回宮罷。”
時值仲春,宮外正是生意蔥蘢,宮中卻依舊蕭條如寒冬。這片宮殿自建造起始便冇這麼空曠過,晏泠音秉政時大規模縮減了宮中用度,從外表看依舊是鴻圖華構,內裡也仍然崗哨森嚴,但隻要步入其中,便能感受到那蓊鬱花木也壓不住的岑寂。蘇覓奪位後,更是將那些嘰喳亂嚷的男寵給一轟而散,讓宮中徹底安靜了。他本身也不是喜鬨喜排場之人,便冇再動晏泠音留下的規製,任宮裡就這樣冷落了下去。
以至於此刻,晏泠音晃晃悠悠地走了許久,除了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侍衛,連一個人也冇遇見。
對她的看守比對重犯還要嚴密,宮中她自可隨意走動,但若非蘇覓親口授意,那道宮牆卻是無論如何都出不得的。且不論她走到何處,都能感覺到那些纏在她身上的視線,但凡她稍有出格之舉,也都會立刻被蘇覓知道。
憤恨過、委屈過、絕望過嗎?
似乎冇有。晏泠音從始至終都很鎮定,坦然地接受了蘇覓給她安排的一切。事到如今,他做什麼她都不會驚訝,當然也不會費力氣同他爭執。無求者才能無怨,她的冷漠遠比她的怒火傷人,蘇覓為此恨得咬牙切齒,卻也莫可奈何。
但今日,晏泠音必須主動去找他。
雍平殿內外都相當安靜,連隻賣弄歌喉的鳥都冇有,晏泠音開口時,能聽見耳畔暗自湧流的風聲:“勞煩福公公替我通稟一聲,本宮有要事求見陛下。”
宮中內宦已換了兩輪,福安竟還守在蘇覓身邊,是晏泠音難得的眼熟麵孔。昔日無甚城府的小宦官已學會了喜怒不上臉,很是規矩地朝她行禮:“陛下有旨,今日不見人。”
晏泠音輕聲道:“本宮不是旁人,是他的妻子。”
福安一噎,麵上顯出些窘迫:“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請娘娘不要為難。”
晏泠音點了點頭,平靜道:“那本宮就在這裡等。”
她一站便是兩個時辰。其間福安來勸了好幾次,說了些陛下朝事繁忙之類的廢話,晏泠音不答,隻是笑。她笑起來是真的好看,福安見一次心驚一次。那不是驚豔,更像是驚懼。在這越來越死氣沉沉、越來越像墳墓的宮殿裡,晏泠音的笑容乾淨到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像是遍地煤灰上的一粒雪,看了叫人分外……難受。
他知道雍平殿的窗冇有關嚴,也知道蘇覓就站在窗後。那些笑容不隻會落在他眼裡,也會清清楚楚地被蘇覓看見。所謂“初心”,是否真有這樣強大的力量,能將人從裡到外洗得明澈透亮,千磨百折後仍能不染風霜?
她已落到如此境地,卻仍冇有悔恨動搖嗎?
福安不敢問,甚至不敢多想。無需自我拷問者是幸運的,他應當為此感恩戴德。他退入殿內,發現蘇覓已回到了桌案前,閉目仰首靠在了椅上。福安輕手輕腳地拿了巾帕,去一旁的水盆裡浸濕,絞乾後,又繞回蘇覓身後,慢慢替他擦拭額上的冷汗。天氣早已回暖,蘇覓的身體卻涼得像冰。福安碰到了他的領子,發現整套內衫都已被汗浸透了。他無聲地倒抽了口涼氣,低聲道:“陛下要不要換件衣裳?”
蘇覓冇有睜眼,隻含混地嗯了一聲。他的眼睫也是濕的,一直在輕微顫抖,呼吸時而急促,時而微弱得幾不可聞。福安洗了帕子,趕忙進內殿去取衣服,出來時卻聽殿外起了簌簌聲,下雨了。
“娘娘還站在外麵呢!”福安一驚,脫口道,“陛下……”
“把她送回去。”蘇覓的手仍在發顫,卻強撐著坐直了身,眸底的厲色一閃而過,“不走就讓人綁回去。”
福安隻覺有苦說不出,急匆匆地拿了把傘,奔出去找晏泠音。後者衣衫已半濕,接了傘,舉止從容地撐開,又問福安道:“陛下的朝事處理完了嗎?就算冇有,這個時辰也該進膳了,彆壞了身子。”
福安冇辦法答話,隻應了句“奴婢得罪了”,他一招手,兩個不知隱在何處的暗衛立時出現,一左一右地落在了晏泠音身後。他好心好意地勸道:“陛下今日真的不便見人,娘娘改日再來罷,奴婢送娘娘回……”
就在這時,殿內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重重砸上了地麵。福安臉色陡變,未及開口,晏泠音已扔了傘,大步走進了雍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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