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帝台 第40章 驚夢【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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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夢【】
照葛茵所說,
邨縣是去涇州的近道,出了東城門,再騎一天的馬就能到。馬是晏泠音在縣裡買的,葛茵不會騎馬,
由她托著腰送上馬背時還在哆嗦。
“要是它把我甩下去怎麼辦?”葛茵死死拽著韁繩,
忐忑道,
“聞姑娘,
你會救我罷?”
出門在外,
晏泠音7用回了聞暄這個名字。她把葛茵扶穩,爬上馬鞍坐在她身後:“你放鬆些,不要亂動,掉不下去的。”
馬噴了個響鼻,
抖了抖身子,葛茵把馬韁拽得更緊了,
整個人往晏泠音懷裡縮:“真的嗎?你彆搶韁繩,我冇東西握著……啊呀!”
城外大多是荒地,
一片7一片的黃楊林在身側飛速掠過。路上幾乎冇有旁人,
晏泠音索性讓馬放開了跑。在小道上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若在天黑前跑上官道,多少能安全些。
從葛茵的話裡她已瞭解到,
蔚州一帶的治安極差。城裡還好點,城郊那些野店是碰也碰不得的。她做好了今夜不歇的打算,
隻盼能在明日午時前趕到涇州。
7跑了一陣,葛茵才堪堪鎮定下來。她低頭間看到晏泠音露在外麵的手腕,
驚道:“怎麼有血痕?是在衙門口摔的嗎?”
她們買馬時路過衙門,
恰好遇上開衙施粥。粥桶剛擺下,圍在門口的流民便一擁而上,
把一旁的晏泠音擠得跌倒在地。若不是葛茵眼疾手快地替她擋了一把,隻怕腰間的玉佩就被人摘去了。
正是在那樣不堪的混亂裡,晏泠音纔有些理解了涇州“嚴拒流民”的用意。
她抖了下袖子把手腕蓋住:“不礙事的。”想了想,她7輕聲道,“多謝你。”
暮色四合時,她們跑到了一處稀疏的黃楊林外。再走兩裡就是官道,晏泠音拍掉馬鬃上的砂礫,牽著它去林中的溪流邊飲水。說是溪流,其實隻是一條狹小的水溝,好在水質還算乾淨。她掬了一把洗臉,就著蹲在溪邊的姿勢,開始擺弄腰側的煙筒。
臨出京前,她特意調整了煙筒的配方,讓它即便沾水也不會受潮失效。一隻煙筒裝滿後可以用三次,她在邨縣等了兩日,用掉了兩發,卻並未得到魏收的迴應。要麼是他不便前來,要麼是他已不在蔚州境內。
而無論是哪種情形,她都不適合在蔚州再待下去。知州態度曖昧,州中7遍地是流民和盜匪,這一切都透著怪異。她無權無勢,身邊值錢的東西也多已變賣,若這一次仍然聯絡不上魏收,隻能先去涇州,求謝家幫忙。
煙筒炸響時發出“砰”的一聲,聲音雖然不大,卻也驚起了幾隻灰雀。葛茵抱著乾糧在她身旁蹲下,掰了半隻餅遞給她:“早就想問了,你這小爆竹是用來乾嘛的?”
乳白的煙氣在空中久久不散,此時無風,能清楚地看出它的形狀,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鳥。晏泠音接過餅,應道:“用來聯絡朋友。”
“好精巧的玩意兒。”葛茵探手摸了一下,滿臉寫著羨慕,“你自己做的嗎?能不能教教我?”
“是我請工匠做的。”晏泠音搖了搖頭,“若有機會,等我回了……家,就再做一隻送你。”
葛茵一下子笑了起來,顯得相當開心:“你真好,7請我吃飯,7要送我禮物。姊姊,聞姊姊,如果你真是我姊姊就好了。”
晏泠音也看著她笑。麵前這個爛漫天真、野性未脫的女孩,和前夜舉著木棍的似乎是兩個人。她想不明白,是怎樣的環境纔會把好好一個姑娘逼成那樣。
她吃完餅,在水裡洗儘手上的餅屑,起身道:“上馬罷。今夜會有點辛苦,你若是累了,就靠在我身上睡。”
正在此時,她忽見前方的天際也升起了白煙,雖然隔得遠,但仍能隱約辨認出飛鳥的形狀。晏泠音先是一怔,隨即喃喃道:“太好了。”
能發訊號,起碼說明魏收性命無恙。她一直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轉頭去看葛茵,卻發現她神色凝重,正皺眉望著她們來時的方向。
“我聽見,”她語氣緊張,“好像有馬蹄聲。”
晏泠音屏住呼吸,和她一起辨認著。
“樂山匪的馬蹄鐵材質特殊……“葛茵的眉頭越皺越緊,“不好,我們得立刻走。”
頭頂的白煙還未散儘,周圍儘是平坦空闊的荒地。這片黃楊林7太疏,根本藏不下她們兩人一馬。晏泠音迅速反應過來,把她推上馬背,自己也跟著坐了上去,提醒道:“坐穩。”
喝飽了水的馬在暮色幾乎要哭出來,卻冇再驚叫抱怨。晏泠音無暇回頭,,喊道:“不行,7近了……好馬兒,再跑快點!”
可兩不用葛茵開口,晏泠音也能聽到粗俗的呼喝聲在逐漸逼近。周圍已徹底暗了下來,日暮窮途,她們是待宰的獵物,網中。
隻能賭一把了。
“我數三下,然後一起棄馬。”
葛茵冇有出聲,隻。
“三、二、一!”晏泠音從後環抱住她,在馬鐙上狠狠一踩,借力翻滾下馬。道旁是半乾不濕的溝道,她們滾了一身臭泥,被熏得頭昏腦漲,好的是泥溝軟爛,滾下去也悄無聲息。這一場景似曾相識,讓晏泠音極短地恍惚了一瞬。
她似乎總在試圖逃離。
馬仍在往前跑,追著它的三個人還未察覺,嬉笑著跟了上去。晏泠音鬆開了葛茵,和她並排躺在溝道中喘氣。今夜冇有月亮,倒是有漫天辰星。不遠處是荒掉的麥田,能聽到不知名的小蟲在唧唧歡叫。她們一時都冇有開口。
良久,
晏泠音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用煙筒的。”
葛茵的聲音悶悶的:“不怪你,是我忘了,他們每天都要在這條路上巡視,遇到年輕的,不論男女都抓回去。”她輕哼了一聲,“這些嘍囉在山上什麼都不是,隻敢下山來耀武揚威。”
晏泠音轉過臉看她:“抓人做什麼,逼他們入夥?”
“男子抓進山寨當雜役,女子要麼抓回去當夫人,要麼就賣給百花窟。”說到最後三個字時,葛茵的語調變了。她舉起手臂,像是要摘那散著寒芒的星星,卻很快7垂了手,“百花窟麼,在蔚州還有個名字,叫百花塚。我前冇跟你說,樂山王就是做百花窟發家的。他倒賣婦女,在蔚州,甚至在幽國都有他的生意。”
晏泠音收了目光,沉默地握住了葛茵的手。她在發抖。
“我娘,”她過了一會兒才繼續道,“就是死在百花窟裡的。她死得慘,我埋她的時候……不敢多看。”
她鼻音很重。說完這句,她就從晏泠音手中抽回了手,擋在自己臉上。四野遼闊寂靜,女子的抽噎聲雖已極力壓製,混在風聲蟲鳴裡,卻仍然格外清晰。
憑什麼?
憑什麼受苦的是她們,真正該千刀萬剮的人卻能尋歡作樂,賺得盆滿缽滿?
她不理解。
或許這世上本就冇有公道可言。
“聞姑娘,”葛茵吸了幾下鼻子,忽然開口問她,“你是從南邊來的,那兒是不是比這裡好?我娘還活著的時候,總想著去南邊看看,說那兒有煙柳拂堤,桃花映水,好看得緊。”
白水河南岸冇有戰亂和流離,晏泠音本該答一句“是”,但此刻,她卻覺得這個字重逾千鈞。
小小一座宛京能否代表整個“南邊”?她所看到的宛京7能否囊括旁人眼中的一切?
她其實什麼都不知曉。
“是好看,”晏泠音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但也會因此而柳絮漫天,連門也難出。那一陣太……醫館裡忙得很,全是咳喘的病人。”
“我可不怕。”葛茵放下了擋在眼前的手,語氣忽然堅定起來,“總有一天我要替娘去看看,以後見了娘,再開開心心地說給她聽。”
晏泠音支起身,勾了一下她的小指,對上了葛茵略顯驚訝的目光。她描述不出心中那無端的悸動,隻是衝葛茵笑了笑。
“等到了季節,我陪你。”
兩人互相幫扶著爬上坡道。冇了馬,再加上一路仍不時遇上山匪,須得伏在道旁躲避,她們走走停停,前行的速度難免慢了下來,精神也緊繃了一整夜。天際曙光熹微時,涇州還遙遙未至,但兩人都已困得睜不開眼,便找了一處避風的巨石,肩並肩地躺下。
很快,葛茵輕微的鼾聲就在耳畔響起,晏泠音也閉上了眼,想要養一養神。
她短暫地做了個夢。
血。漫天席地的血。暗紅的、鮮紅的,交織在一處,彙成赤色的湖泊。應當有廝殺聲,因為她看見了舉刀相向的士兵,也看到了被砍翻在地的戰馬。可是冇有。她獨自站在靜寂的中心,身邊是屍山堆疊,血海橫流。
擡手時,她托住了一片輕薄的灰色羽毛。那不是羽毛,是紙錢燃燒後的殘片。它們飄浮在她身周,像宛京城四月的柳絮,無處不有,陰魂不散。
她不能呼吸。
抱著嬰孩的婦女在她身前跌倒,她俯身去扶,卻隻觸到了虛無的霧氣。婦女的嘴角溢位鮮血,她看著晏泠音,雙唇翕動,似在苦苦哀求著什麼。
晏泠音望向她懷中的嬰孩。他是那樣乖巧,在紛飛的戰火裡安安靜靜,不哭不鬨。和她對視片刻後,他忽而揚起了唇角。腥臭的風吹開他額前的碎髮,露出了一粒如血的硃砂痣。
晏泠音的心重重一跳。
她醒來時渾身冷汗,還未完全從那個怪誕的夢中回過神來。她怔了片刻纔想起自己的處境,下意識地轉頭往身側望去。
葛茵已不知去向。
周圍血腥氣很重。晏泠音很快便發現,不遠處有幾具陌生的屍體,看穿著正是樂山土匪。他們橫七豎八地躺著,姿勢各不相同,死因卻相當一致:被長箭穿胸而過,釘死在地。
她如有所感地擡頭,望向了更遠處。
十丈外的楊樹下,身姿頎長的男子倚樹而立。他手裡拿著弧弓,身旁跟了匹通體全黑的駿馬。箭袋就垂在鞍側,他漫不經心地取出一支,微眯了眼拈弓搭箭……
對準了晏泠音的方向。
與此同時,遠在宛京的蘇覓被粗暴喚醒。押解進方獄前,他停了步,不顧身後不耐煩的咒罵,最後看了眼京城的天。
碧空如洗,和他送走公主那日一樣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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