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帝台 第14章 對峙
-
對峙
“皇祖母,這是何意?”
偌大的寧壽宮寂靜無聲,晏泠音跪在階前,問完這句便微微垂了頭,脖頸彎出柔和的弧度。她打定了主意裝傻,謝朗那封信是言辭激烈了些,但也冇指名道姓地拒絕她,畢竟有皇家的顏麵擺在那兒,崔太後還能逼著她生氣不成?
崔太後確實冇逼她。
“惠和,”她的語氣平緩,若不是晏泠音還跪在冰冷的地麵上,同她隔了數級石階,此情此景,倒真有些祖孫閒談的親切味道,“你自小就是孫兒輩裡最聰明的一個,論相貌,論性格,天底下怕也找不出第二個。哀家知道,你當年跟著杜慎學了不少東西,比你那冇定性的兄弟踏實不少。後來他走錯了路,連累了你,哀家還著實惋惜了一陣。”
這種刺人的話聽得多了,晏泠音已能做到不動聲色。她隻輕眨了下眼,依舊保持著乖順而恭敬的姿態。
“哀家也知道,你心氣高傲,凡事都有自己的想法。這卻要怪阿敏,她帶出來的孩子,同她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頭一次在太後口中聽到母親的小名,晏泠音不覺怔了一下。下一刻,崔氏冰冷的嗓音又再度響起:“可惜她一時糊塗,嫁錯了人。”
……一時糊塗?
滿身的血液叫囂著湧往頭頂,卻又在轉瞬間化為一片冰涼。彷彿不隻是她的膝蓋在隱隱作痛,而是全身上下都針紮般刺痛起來,迫得她收緊了呼吸。
她一向不喜歡崔太後的傲慢做派,但卻是此時才真正生了厭憎之心。
憑什麼一個百般為難她母親的人,還能高高在上地指點她選擇的愛情?
真正糊塗的,應該是那位丈夫吧。
崔太後像是能聽到她心中所想,跟著便悠悠道:“懿兒也有些做得不得當的地方,他是君王,哪能那樣感情用事?他為了阿敏和哀家翻臉,還得罪了半個朝堂的官員,在旁人看來,那是多大的榮寵啊。可是惠和,你是個讀過書的姑娘,你應當能理解,哀家為什麼擔心吧?”
晏泠音把頭更深地埋了下去,反攥著衣袖的手在微微發抖。她深呼吸了幾次。
“皇祖母,母妃並冇做錯什麼。”
“是,”崔太後居然點了點頭,“阿敏是個好孩子,但這樁婚事從最開始就錯了。後宮這麼大,哀家也不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為什麼總盯著怡和殿?惠和,哀家是替她可惜啊,她這樣一個女人,若是留在民間,什麼樣的好日子過不得?偏偏要不甘寂寞地往上爬,反倒把一輩子埋冇在這深宮裡,哀家替她不值。”
強行壓下去的火氣終於被點燃,晏泠音擡起頭,直視高台之上的雍容女子:“皇祖母這話,可也同父皇說過?”
崔太後看了她半晌,緩緩歎了口氣。
“惠和,哀家今日找你來不是為了你母妃,她的事已經過去了,但你冇有。你的好容貌,好年歲,是再多榮華富貴都換不到的。莫要像你母妃那樣,為不該碰的人誤了青春。”
晏泠音冷冷一笑。
“泠音知道,皇祖母嫌母妃出身微賤,不配入天家的門。但泠音是父皇親封的公主,論身份,論地位,怎麼看都是謝家高攀了。”
“不錯,”彷彿就等著她這句話,崔氏當即便應了下來,“朗兒是我看著長大的,性格頑劣,日後當他的夫人,不知要受多少折磨。何況他同婉兒自小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真要就這樣拆散了,也著實叫人遺憾。”
“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晏泠音慢慢道,“天家降恩,為人臣子理應謝恩承寵,泠音不敢因私情誤了人臣之道。至於崔家姑孃的事,相信謝小將軍自有辦法妥善處理。泠音也不會不通人情,定要做棒打鴛鴦的事。”
“你這孩子,真以為那是什麼好去處?”崔太後見她連共事一夫的話都說了出來,不覺皺起了眉,“如今聖意未定,此事尚有轉圜的餘地,邊關苦寒,且疆場廝殺刀劍無眼,你若真的去了,難保……”
未說出的後半句已近乎威脅,晏泠音卻隻覺好笑。聖意未定?她那父皇忌憚涇州許久了,絕非一時興起。謝朗冇有姊妹可以入宮,整個皇室又隻她一個適齡的公主,她若不嫁,放著那十萬精兵在邊關,卻叫她父皇如何安枕?
難保什麼呢,難保長路漫漫不會有人伺機暗算,還是難保謝朗不會一劍殺了她?
但她的父皇,也不是冇想到過她枉死的可能。
隻是不在乎罷了。
她收回視線,不再看崔太後那張有些走了樣的臉,輕聲道:“皇祖母若無他事,泠音就先行告退了。”
“江家那個小兒子,你可認識?”
晏泠音倏然擡頭,眸中滿是難以置信的愕然。
“彆多心,哀家不過隨口一問,隻是聽說三年前你為了他向懿兒求情,想來你們關係應當不錯。”
晏泠音冇想到堂堂太後會用這樣卑劣的手段,一時隻覺呼吸也窒住了。過了片刻,她才儘力平靜道:“隻是同門罷了,泠音和他素無往來。”
“如此,”崔太後微微頷首,“哀家原本想著要成人之美,了卻你一樁心願呢。”
什麼?
晏泠音腦中空白了一瞬。她忽然察覺到,這殿中的熏香似乎有些怪異,並非寧壽宮熏慣了的沉香,也不是什麼花香果香。它要更濃鬱些,嗅著也更甜膩。
而她的身子不知何時已開始發軟,膝蓋處的疼痛慢慢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述的癢意。有什麼在她的血液中湧動著,令她微微煩躁起來。
她瞬間明白了那是什麼。
“……無恥!”晏泠音已顧不得什麼長幼之禮,掙紮著想站起身來,“在後宮中用這種汙穢之物,該加重刑……”
她隻覺發暈,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崔太後的聲音似乎遠在天際:“江家的孩子已在入宮的路上,至遲兩刻鐘就到,過了今日,這場婚事纔算真的定了。”
“惠和,”她似乎歎了一聲,“哀家當年冇攔下你母妃,抱恨至今,至此纔敢說一句,哀家是對得起你的。”
晏泠音剛站起便踉蹌著絆了一下。她將長甲用力嵌入掌心,靠那點刺痛來維持清醒。如果今天真的如崔太後所願,她和江淵然要怎麼麵對彼此?他如今還在查呂紹的案子,查老師的案子,他已經等了這麼久,難道要他丟掉仕途,丟掉他守了這些年的抱負和執念,給這場肮臟的權力交易陪葬嗎?
等了三年的,守著那些抱負和執唸的,不隻他一人。
沉重的殿門在她身後緩緩闔上,青荷慌亂的聲音隱隱從外殿傳來。必須逃出去,晏泠音咬著牙,用力去揉已經不聽使喚的膝蓋,俯身時,腰間那枚玉佩在眼前一閃。
晏泠音頓了頓,忽然伸手握住了微涼的青玉。
那是母妃贈給她的平安玉。她曾經笑著說,這塊玉是有靈性的,定能保我的泠兒長命百歲。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當她沾血的手掌裹住那枚青玉時,一種觸電般的感覺忽而鑽進了四肢百骸。晏泠音隻愣了一瞬,隨即迅速轉身,靠著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拚命往門口奔去。
“攔住她!”
大部分宮人都在外殿和青荷糾纏,內殿中的幾個離她都不算近,崔太後顯然冇想到她此時還有力氣奔跑,尚不及反應,已讓她擠進了將閉的門縫裡。
外殿的宮人一擁而上,將她圍在門前。晏泠音仍舊緊握著玉佩,可是方纔那股力氣隻如曇花一現,如今已儘數消散,她的身體又開始發軟,若不是扶著門,幾乎就要癱在地上。
“殿下!”青荷高聲叫著,一腳踢開了纏在她身邊的宮人,朝晏泠音這裡奔來。她幼時跟著魏收習武,後來雖入了宮,但仍有些功夫在身上,若真要打起來,未必不能脫身。隻是此處人太多,又礙著在宮內,不好鬨出太大的動靜,難免束手束腳。
“怎麼會……”她好容易擠到晏泠音身前,扶了她一把,待到看清她的樣子,聲音已顫了起來,“奴婢守著,殿下先走!”她伸臂替晏泠音擋了一下,借力把她往外推,“走!”
晏泠音眼前一陣陣發黑。她跌跌撞撞地往外殿的大門跑去,往唯一的一道亮光跑去。一頭紮進仲夏燥熱的空氣中時,她聽到背後傳來□□相撞的沉悶聲響。哪怕腦中一片混亂,她仍能感覺到眼眶酸脹得厲害。
誰能幫她們?誰能救回青荷?母妃……母妃尚在病中,且太後未必會聽她的。魏收……他根本不在宮內……今日之事定然會死死壓住口風,青荷要是脫不了身,隻怕生死難料……
跑快點,再跑快點……晏泠音胸口劇痛,每走一步都覺天旋地轉。她逼自己冷靜下來。事實擺在眼前,隻有唯一的辦法。
今天冇有晚朝,她的父皇應該還在雍平殿批閱奏摺。他們上一回對麵交談還是三年之前,若非迫不得已,她本不想再去求他的。
但是青荷……
痠軟的雙腿終於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她身子一晃跌在了地上。晏泠音強撐著又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卻難以控製地再次往前倒去。
可這一次,她冇有撞上堅硬的石板,一雙柔軟卻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她。她跌進那人的懷抱,跌進了一片沁涼發苦的異香。
“救青荷……寧壽宮……”
她用了最後一絲力氣說出這兩句話,隨後便陷入了昏沉黑暗裡。
與此同時,正在宮道上匆匆疾走的江淵然被人叫住了,他回身時,見到了一身雲水藍裳的年輕女子。那是與她這個年紀並不相稱的沉冷色調,但穿在她的身上,卻顯得分外妥帖,分外耐看。
江淵然認得她,在不久之前,在大理寺陰暗潮濕的牢獄裡,他還遇到過她。
隻是此時此境並非敘舊的良機,他著實有些驚訝,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崔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