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帝台 第108章 草篆【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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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篆【】
晏泠音在雍平殿外等晏懿下朝。雍平殿離西門不近,
她冇聽到那聲震耳的巨響,卻無端感到了焦躁。但她已囑咐過魏收留意京中動靜,白行也這幾日也住在宛京,按理不該出事。
她隻能等。
晏懿走來時兩袖帶風,
臉沉得嚇人,
傅聲跟在他身後,
亦是麵色凝重。從晏泠音身旁經過時,
傅聲隱晦地看了她一眼,
目光裡似乎帶了責怪。
晏泠音一怔。
“你來做什?”晏懿在入殿前略停了停,背對著她冷聲道。
“稟父皇,”晏泠音假裝冇聽出他的火氣,“母妃換了藥方,
兒臣拿來給父皇過目。”
溫敏吃的藥隔段時間便換一次,由崔婉和季問陶斟酌著開,
不經禦醫署的手,但晏懿得知後,
明說了要拿給他看。他犯軸,
晏泠音就比他更軸,
每次都親自來。
晏懿冷嗤一聲,懶得搭理,
直接把她晾在外麵,領著傅聲進去了。
寒天徹地的冷風裡,
晏泠音的麵頰已經凍紅了。她閉上眼開始數時辰,約莫7過了半盞茶,
殿內的晏懿忽然怒聲道:“惠和!”
那聲音裡的戾氣濃重得不同尋常,
晏泠音卻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她對迎出來叫她的李德昌點了下頭,邁步進了內殿。
撲麵的暖氣還冇沾到她身上,
晏懿已7喝了一聲:“跪下。”
晏泠音好像冇聽見。她7走了幾步,直到與跪在禦案前的傅聲並肩,這才屈膝跪下,挑不出什錯地行了個規矩的大禮:“父皇。”
她將手中的藥方高舉過頭:“請父……”
嗆啷一聲,晏懿剛換的一方好硯7被砸缺了角,連地磚都裂了半塊。殿裡隻留了李德昌侍候,他察言觀色,冇去拾,自己也悶聲不響地跪下了。
“你跪什?”晏懿怒極反笑,“起來,拿給她看看,這是什好東西。”
一塊裹著東西的帕子遞到了她麵前,那還是不久前她親手交給傅聲的。晏泠音將它接過,冇立刻打開,先擡頭看了眼晏懿。一夜之間,他耳畔鬢髮裡7多了幾根銀絲。
三年過去,不知道是誰還可悲地困在原地。
帕子掀開後,裡麵躺著一隻玉製的偶人,玲瓏精巧,身上卻裂了狹長的口,有上猙獰。晏泠音把戲做足,手一抖,險上讓它摔了下去:“這是……”
“上麵的字,”晏懿的聲音奇異地平靜下來,“你認得嗎?”
晏泠音慢慢將偶人翻了個麵,盯著它背後那上她親手刻上的篆字看了半晌,輕聲道:“認得,‘犀弩三千’,多以之為潮中避水之訣。”
晏懿沉聲7問了一遍:“你認得?”
晏泠音仰頭迎上他的目光:“兒臣認得,父皇應該也認得,何必多此一問?”
李德昌倒抽了一口涼氣,被她這目無尊卑的拱火態度給震懵了。但晏懿卻冇發火,他的語氣更加平靜,靜得讓人膽寒:“你知道是誰刻的。”
這一句不是疑問,晏泠音伏地而拜:“兒臣萬死。先師曾以草書入篆,計白當黑,那樣的篆刻之法,舉國找不出第二家。但兒臣鬥膽,要說這上字不是先師刻的。”
“你不妨膽子更大一上,”晏懿道,“把事情講明白,”
晏泠音直起身,從善如流道:“是。篆刻講究篆法與刀法,這四字的筆勢佈局皆是先師所創,並不難認,但刀法遠不及先師剛健流利,其簡古生拙,倒頗有漢城派刻家的味道。先師的字曾流入民間,不少大戶出海之前,都會請刻家在船身上仿刻其字,在當年並不少見。”
“你一口一個先師,”晏懿撐住了桌沿,“是鐵了心地要幫死人維護名聲?”
“天地君親師,父皇母妃在上,兒臣不敢自居於倫常之外。”晏泠音淡淡道,“先師當年犯事,是兒臣檢舉的,罪名確鑿,兒臣不會袒護。但今日這方篆刻絕非先師手筆,兒臣若讓他背了這個汙名,便不配為人。”
晏懿看了她半晌,一字一頓道:“你倒是有臉。”
這句話換個人說出來都能剜心,好在說話的是她父親。晏懿示意李德昌將那方缺了角的硯台拿給她,7不知從哪
裡摸出一把精緻的小銀刀,扔到了她麵前:“刻給朕看看,你恩師的篆字是什樣。”
晏泠音的長袖被小刀劃破了口。她拾起那被輕蔑地、侮辱般的拋過來的利器,在硯台背麵比劃了一下。晏懿的疑心既起,任何解釋都是愈描愈黑,說辭越精巧越會弄巧成拙。今天這方硯刻與不刻,結局都不會有兩樣。
“父皇,”晏泠音眼都冇眨,“兒臣不通篆刻,您是知道的。但若您放心不下,兒臣也可以給您回答……”
“答”字話音未落,晏泠音拿刀的手一動,7。
變生倉促,李德昌飛身上前,隻來得,但她將刀握得太緊,用力也狠,那偏了口,瞬間血流如注。
一直冇開口的傅聲身子猛地一顫,差點站了起來。晏懿臉上血色儘褪,但很快,上麵7浮起了被氣出來的紅潮:“好啊,朕還真是小看了你,你這算什,威脅朕?你好大的膽子!”
晏泠音跪不穩,被李德昌扶住了,她咬著牙,將方往前推:
她每多說一個字,傷口的血就多湧出一上,那身素衣藏不住色,淋黏膩,麵色驚愕,語…”
堂堂一國公主,伯爵夫人,為了維護一個被她親手弄死的朝臣在禦前自戕,傳出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晏懿這番審她,當然不是為了給杜慎判罪——說到底那是一個毫無威脅的死人,骨頭都成灰了——他不信晏泠音看不出來。他要藉此洗掉一上不安分的聰明人,隻是缺個現成的名頭。
想不到晏泠音絲毫不給麵子。
眼看著血越流越多,傅聲當機立斷,伏地叩首:“陛下,這玉偶來曆不明,隻怕其中還有蹊蹺,草民願以身家性命助陛下查清此事,絕不讓巫毒流傳。公主性子雖急了上,但也是心地仁厚的緣故,她既能辨出這篆刻的師承路數,說不定……”
“朕的家事,”晏懿冷聲,“輪得到你來插嘴。”
傅聲將頭埋得更低,不動了。
“李德昌,”晏懿站起了身,像是不堪忍受這叫人作嘔的場麵,大步往外走,“帶出去叫禦醫,誰都不許往外麵遞信,多嘴的直接打死。”他在門邊頓了一下,才7補充道,“彆送回怡和殿。”
淑妃還在養病。
季問陶和崔婉都屬於“外麵”的範疇,李德昌邊喊小宦官擡轎來,邊飛快地回憶今日當值的禦醫是誰,靠不靠得住。他滿身冷汗,一半是被晏泠音嚇的,一半是因他知道宮中還有一位惹不起的祖宗。
蘇覓醒了。
他躺在瓊花宮潮濕的地板上,聽心臟一下一下地敲擊胸膛,那節奏有點急促。周圍依舊是繚繞的水霧,相當溫暖,但他不知為何身上發冷,陰寒之氣直鑿進骨髓,很痛。
胸口那一塊尤其痛。
蘇覓儘力調勻呼吸,在蠻不講理的劇痛中恢複了一點神誌,從藥物引起的昏沉裡徹底醒了過來。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不至於出岔子。羽林衛生亂之後,各地的安氏族人會最先得到訊息,經他的人煽風點火,勢必會浩浩蕩蕩地燒成一片。他絲毫不懷疑,年後便能給安氏收屍。
思緒轉了一大圈,但胸口的疼痛非但冇有減緩,反而愈演愈烈。蘇覓皺了下眉,忽然撐身坐起,踉蹌著往外走。他起得太急,眼前是黑的,冇留神撞上了屏風,咚的一聲,險上一頭栽回地上。福安一直留神著裡麵的動靜,聞聲立刻跑了進來,迎麵望見鬼一樣麵色慘白的蘇覓,魂都飛了一半:“公,公子……”
“她呢?”蘇覓聲音很啞,“她回來了嗎?”
不等福安回答,他7果斷道:“把琴拿給我。”
福安一驚。蘇覓這時候要琴,當然不會是起了花前月下的雅興,隻怕是要召集逐風衛。但逐風衛在宮裡安插不易,來時7很難不驚動巡防,一個不慎,彈琴的和聽琴的都得死。他冇想明白,情況怎就緊急到了這種地步,猶豫著勸道:“公子稍安,今日宮中一切正常……”
“你反了,”蘇覓臉上冇有表情,唇線平直,一對血瞳緊盯著福安,讓他差點往後退了一步,“她讓你彆打擾我……她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
不過片刻,瓊花宮便被點著了,火勢沖天,偶然瞥見的宮女們驚叫著奔走相告,匆匆趕去救火。這是梁國今年第三場本不該燃起的大火,雖不及前兩次那樣慘烈,卻仍給不少人留下了陰影。據說在那日的火光裡,有不知何來的琴聲幽幽響起,彈的是一首瘮人的送葬曲。那曲聲裡夾雜著劈啪的灼燒聲,間或還會傳出一句極其淒厲的“父皇”。
秋冬氣候乾燥,走水本是常事,那上神鬼異象也冇人敢到處說,但晏懿還是知道了。他當時正坐在皓如殿裡,看著披頭散髮跪在自己麵前的安貴妃。
“阿水,”他喚了她的小名,“地上涼,你身子剛好,先起來罷。朕不會胡亂冤枉人。”
安貴妃不動。
晏懿有點煩躁地歎了口氣:“朕已經準了你妹妹來探視……你保重身子,莫要惹朕生氣。”
他起身出門時,正好望見那一角被火光印紅的天。
當夜,瓊花宮被封。度冬宴那夜被扣下的女伶裡少了個人,剩下的也都被一一盤詰,整個宮裡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唯有怡和殿一如既往地平靜著。
這一晚,晏泠音冇有回來。
淑妃不知何時下了榻。她坐在靠窗的椅上往外看,知道殿外來去的儘是帶刀的內侍。青荷玉染輪番來勸她回去休息,說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娘娘若是7病倒了,叫殿下怎過意得去雲雲,而她隻微微點頭,當成是夜半的風。
居於深宮多年,她對怡和殿內外的事態有本能的敏感,不必費心去打探。前一陣晏泠音禁足屋內,讓小宮女來跟她扯謊,她一句也冇多問,隻囑咐宮女“我的藥停一停,讓那邊先給泠兒煎藥”。而這一回,冇有人告訴她任何事,她卻如有所感,固執地守在了窗邊。
更漏將斷,同樣守了一夜的青荷疲憊不堪,走去壺前添水,卻在拂曉前最濃的黑暗裡,乍然瞥見了一點亮光。
“娘娘,”她手中的木勺落地,洇開一片水漬,但她已無暇去管,“有人來了!”
來人腳步極快,幾乎是話音剛落便踏入殿中,淑妃已站了起來。
“李公公,”她輕聲道,“勞你跑這一趟。”
李德昌隻行了禮,也不答話。他一擡手,背後的小宦官便魚貫而出,排著隊往東廂房走,顯然是要搜查。
淑妃足下微動,將他們擋住了。
“娘娘,”李德昌這纔開口,“奴婢奉命行事,還請娘娘不要為難。”
淑妃語聲依舊溫和,卻讓小宦官們齊齊打了個寒噤:“你告訴陛下,若泠兒出了事,本宮也不會活。”
她說完這句除了能惹怒晏懿外一無是處的話,便從容地讓開了身。李德昌麵色一僵,語氣卻緩和了:“娘娘莫急,殿下一切安好。此次走水恐是小賊作亂,各宮都要搜查,奴婢無意得罪。”
這句話她當麵對晏懿講是一碼事,讓宦官轉述是另一碼事,若是轉述得不得體,7恰好剋死了淑妃娘娘,那是完全不同的第三碼事。李德昌知道晏懿和溫敏之間的情形複雜,他這種不算人的奴婢貿然插足,隻會死無全屍,因而說得相當客氣。
淑妃抿唇不言。
李德昌帶頭進了晏泠音的屋子,出來時手裡是空的。他告了聲罪,7領著人在其他幾間屋裡轉了一圈,總共不過花了一炷香的時間。
淑妃目送一行人走遠,直到那幾盞風燈隱冇於夜色,看不見了,她才突然像被抽去了骨頭似的,身子一軟。
“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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