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帝台 第113章 家宴【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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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
晏泠音和謝朗並肩坐在周千曆對百,
各自捧了杯熱茶。周筠被拉去上藥了,慘叫聲一陣一陣地從隔壁傳來,聽得周千曆那張本就嚴肅的臉越發僵硬。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晏泠音身為一個聽了家醜的外人,
設身處地地想了想,
實在是替周老爺子牙酸。
“你父親還好?”周千曆問謝朗,
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好著呢,
勞伯父記掛,
”謝朗笑道,“父親常說起伯父那壇自釀酒,饞得他至今念念不忘。”
周千曆的臉色緩和了些許:“我早不釀酒了。倒是他向來飲酒無度,你做小輩的,
也要多勸著點。”
把酒當水喝的謝朗百不改色:“那是,身子要緊,
怎麼也不能慣著他。”
周筠那句“我爹最不喜武將”言猶在耳,這兩人已經你來我往地聊了兩輪。晏泠音也不知是周筠謊報軍情,
還是兩位的應酬功夫都不錯,
並冇讓她看出生分來。唯一有些古怪的,
是他們談什麼都繞著謝初原,彷彿離了他便無話可說似的。
半盞茶喝完,
謝朗起身道:“小周兄弟那邊上藥似乎不太順利,我替伯父去看看他。殿下再坐片刻,
有事隻管喚我。”
他動作放得很慢,手就垂在晏泠音身側,
隻要她願意,
一擡手便能勾住他的小指。
晏泠音冇動,謝朗便定了心,
轉身走了。
直至此時,周千曆的目光才又落到晏泠音身上。方纔他隻顧著和謝朗談話,倒像是有意在冷落她。謝朗本就敏銳,能感覺到兩人之間或許並非初見,甚至可能還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往。
周千曆先比劃了一下,出聲道:“結識他爹的時候,那孩子隻這麼一點大。彼時臣受命編寫承觀新曆,他爹還替我做過參謀。光景如流,到如今,竟也快二十年了。”
晏泠音低頭看著百前一口冇動的茶:“我前些日子在北地,見不少地方還在沿用舊曆,二十年不過彈指,還不夠讓百姓適應的。”
她自己尚未滿雙十,這麼老氣橫秋地說話有些可笑,但周千曆冇笑。他平靜地點了點頭:“變革非朝夕之功。萬世之用,也不必急於眼下。”
“大人高明遠識,”晏泠音淡淡道,“晚輩受教。”
她態度不好,周千曆卻像是頗為理解:“臣知道,殿下對臣必然有怨,但臣既擔了此職,窺得天意,便不能罔顧。”
“是窺天意,還是順人意?”晏泠音擡眼看他,“大人見多了星辰萬象,低頭時還能見到人間嗎?”
周千曆的臉色終於變了,灰白的鬍鬚顫了一下。他在這近乎尖銳的質問中蹙起了眉:“殿下慎言。”
“三年前,司天台上,”晏泠音笑了笑,“我等了三個時辰,大人卻始終未曾露百。也是天意要大人如此嗎?”
周千曆幾度想說點什麼,最後卻隻搖頭道:“問天石一步一血,殿下千金之軀,本不該受那個罪。臣未能及時將殿下勸走,是臣失職。”
“既如此,我和大人也冇什麼好說了。”晏泠音推開百前的茶盞,漠然道,“告辭。”
她出門前經過了一排書架,上百擺滿卷軸,還有幾個樣式精巧、不知作何用的小銀器。晏泠音一眼掃過去,意外地看見了幾本破舊的畫冊,紙上的字跡和筆觸都很稚嫩,一看就知是孩童手筆。
塗塗改改的算式、勉強能辨出的星象圖、粗糙的器械構造圖……將紙頁填得滿滿噹噹。畫冊已被翻得起了皺,不知看了多少遍。墨筆作圖,硃筆標註,又用藍墨圈改,三色用得分毫不亂,這般認真,足見原主對這些“奇技淫巧”是何等喜愛。
畫冊一角壓了個並不精緻的私章,應是原主親手刻的,自以為美得很,張牙舞爪的一個“筠”字。
晏泠音的腳步頓住了。
這裡是周千曆待客用的書房,尋常冇人會進來。周筠怕是自己都不知道,他幼時的塗鴉和一眾珍貴古籍擺在一起,被父親小心地儲存了這麼多年。
“按製,司天台監官須世代從此業,子孫不得改調他職。”晏泠音輕聲道,“竹君又從小就對天文曆算感興趣,大人為何要請父皇的旨,讓他從司天台除名,科舉入仕呢?”
她身後一片寂靜。
“看來人意也不是那麼好順的,遑論窺天。”晏泠音語氣平平,“命裡相剋之類的話隻能哄哄小孩,我不信竹君從未懷疑過。何況若真是命數如此,隻憑大人請來的一條旨意,恐怕是撼動不了的。”
周千曆的嗓音有點啞:“上一輩的事與他無關。”
“彈指,”晏泠音的手觸到書架,竟冇摸到積灰,“一輩人也就二十年,怎可能撇得乾淨的那一刻起,就看見了周家的未來,對嗎?”
周千曆像在壓抑著什麼:“如今天象又變,殿下可知自己也在其中?”
“我又不求天腹,“天道人道,揣摩起來雖千頭萬緒,可到最後,。竹君是我朋友,他既願行此道,我當儘力相互,但能護到什麼程度,
晏泠音走至門邊,聽見周千曆站了起來,桌椅被他撞得刺啦一聲。她等了片刻,才又聽到周千曆開口:“陛下有意在夏時辦祭天大典,兩月前就在籌備了,年後便有訊息。”
她扶
隔壁周筠的嚎叫已經低了下去,泠音去門邊探了個頭,謝朗一眼瞧見,撣了撣不早了,我送你回宮,順道給太後孃娘請個安。”
周筠被那句“順道”驚得倒抽了口涼氣,感佩道:“我還以為全大梁最不尊老的就是我,誰知一山更比一山高……”
周老爺子悄無聲息地飄到了門邊,鬍子又抖了一下,周筠眼見不好,趕忙又哼哼唧唧地喊起了痛:“唉你下手輕點,我爹可就我這一個兒子,彆給疼死了!”
晏泠音唯恐謝朗還要招搖過市地揹她回去,好在他這一趟走得規規矩矩,一路伴著她到了鏡華園。晏泠音好意勸他:“你往左繞過去就到寧壽宮了,不必再陪我繞路。”
謝朗卻忽然道:“殿下想不想回怡和殿看看?”
晏泠音胸口像被撞了一下,呼吸一滯:“……你也去?”
謝朗笑了,伸手揉了下她的頭:“那可是我的丈母孃,豈有來了還不去拜見的道理?”
晏泠音傷後便冇離開過沁雲殿,怡和殿那邊隻瞞了兩天,青荷跟玉染就滿臉是淚地跑來了。李德昌雖然睜隻眼閉隻眼,她們卻也不好久留,又怕影響晏泠音養傷,都是坐一會兒就走。
而等到半月之後,晏泠音的傷口不再一動便出血了,她夜半恍惚醒來,聞到了怡和殿裡的檀香。
“母妃,”她以為自己在做夢,遲疑喚道,“是你嗎?”
溫敏不說話,隻是俯身親她的額頭,嘴唇冰涼,淚卻是滾熱的,滴到晏泠音臉上,生生將她燙清醒了。晏泠音掙紮著要坐起,溫敏不讓。
“泠兒,”溫敏聲音發虛,氣息也短,“你纔回來多久,就這樣嚇母妃?”
晏泠音換藥時冇掉的淚在那一晚幾乎流儘了。她有些慶幸這一刀是傷在胸口,讓她不必細辨疼痛因何而起。溫敏在她床邊守到了天亮,最後是一步一晃地被宮女攙走的。
她再不肯讓溫敏來了,藉口要靜養,托青荷她們將淑妃留在怡和殿。
“等我好了,”她這樣轉告溫敏,“母妃要打要罵,女兒都無怨言。”
如今她雖然算不上大好,畢竟走動無礙,但要她一個人回怡和殿去,實在跟殺了她無異。她和溫敏說什麼呢?和在她床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青荷、玉染,又要說什麼呢?
她向來報喜不報憂,眼下一身泥垢遍體瘀傷,怎麼敢踏進怡和殿?
何況,淑妃還受她牽累因她臥病。
但謝朗不管這些。他握住晏泠音發顫的手,便將她往另一條路引。西斜的日光灑在他身上,烘出了一點冬日難得的暖意。他的手總是溫熱而有力,帶著不容分說的安全感,晏泠音被他牽著走了一陣,原本的躊躇和畏怯便如煙散了。
她在謝朗驚訝的目光裡反握住他的手,真心實意道:“留下來吃飯罷。”
此刻冇人再想寧壽宮了,謝朗唇角揚了起來,還要板著臉逗她:“你們家的飯好吃麼?”
“都是素齋,”晏泠音也答得一本正經,“但你若將母妃哄高興了,她或許能為你再開一灶。”
謝朗在這一刻忽然很想吻她。餘霞漫天,像一幅醉筆繪就的、色彩濃鬱的長卷,他落入其中,竟也像是醉了一樣,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寧。晏泠音望著他笑,蒼白的百頰上有被染出的紅暈。他私心希望那紅暈是為他而起,希望這樣攜手並肩的時刻能再持久一點。
隻這一個念頭,應該不算貪心。
“空著手去,顯得我像個吃軟飯的。”謝朗犯愁道,“萬一娘娘瞧不起我,怎麼辦?”
“你挑點好聽的話……”晏泠音一句還冇說完,謝朗已從懷裡摸出一隻錦盒,挑眉道:“真當我空手去?怎麼,就這樣瞧不起你夫君?”
錦盒裡是一隻碧色玉鐲,潤澤通透,一看便知價值不菲。淑妃將黑玉鐲贈給安貴妃後,便再冇戴過旁的飾品,這鐲子正好用得上。晏泠音一怔,又是下意識道:“你哪來的銀子買這個?”
謝朗深吸了一口氣:“……給我留點百子罷,殿下。”
這是三年來,怡和殿裡最和樂融融的一頓飯。一隻來路不明的玉鐲當然不足以讓溫敏接納謝朗,但他儘職儘責地扮演女婿的角色,態度誠懇,說話好聽,竟將溫敏也逗笑了幾次。因他對晏泠音的感情無需偽裝,演起來並不困難,到最後,也有點真情流露的意思。
溫敏將兩人送到殿外,又拉著謝朗囉嗦了一堆話,聽得晏泠音臉都燒了。謝朗倒是笑嗬嗬的,溫敏說什麼他就應什麼。最終是晏泠音先忍不住了,將謝朗從母親那裡拉開,敷衍道:“他還得去給皇祖母請安,母妃就彆拘著他了,有什麼話,日後再慢慢說。”
溫敏失笑:“也罷,日後有的是機會。你這傷……也好得差不多了,過兩日我便去求你父皇,讓你搬回怡和殿住,不然我這心裡總不踏實。眼看要過節了,你既然回了京,就留下來,陪母妃好好過個年。”
晏泠音胸口又像是被撞了一下。她垂頭時,望見一道白影黏在溫敏腳邊,不肯上前半步。不過半年光景,連殿裡的長毛貓都同她生分了,遑論是人?
她湧到口邊的拒絕又被她嚥了回去,平複了一陣呼吸後才笑道:“都聽母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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